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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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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楚鸿志来了。于是,盼云只好接受楚鸿志的治疗。说真话,楚鸿志在心理医生中,是相当有名气的。他年纪不大,才只有四十岁左右,是留美回来的,在美国,他至今还保留着工作,一年之内,总有好几个月在国外。他的医术也很高明,他很能让病人放松自己,也很能让病人信赖他。盼云有一次对他说过:“你知道吗?你的工作等于是个神父,那些病人需要发泄,你就坐在一边听他们发泄。”

楚鸿志想了想,笑了。

“你该说,神父都是很好的心理科医生,心理科医生却绝不是神父!”

“为什么?”

“因为——”楚鸿志笑得坦率。“心理科医生会结婚,神父不能。”盼云也笑了。在某些时候,盼云相当欣赏楚鸿志,因为他很有幽默感。楚鸿志有个并不太幸福的家庭,他的太太数年前死于癌症,留下了两个稚龄的孩子。所以,在文樵刚死的时候,楚鸿志尽心尽意的治疗过盼云,他对她很坦白的说过:“你有的感受,我都能了解。以前读浮生六记,看到沈三白说,奉劝天下夫妇,感情不要太好,以免当一个早走一步的时候,另一个过分痛苦。这种感觉,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体会!我和我太太之间从没有爱得死去活来,但是,她走的时候我仍然难过得要命!”

盼云肯接受楚鸿志的治疗,也因为他不是江湖医生,他细心,他诚恳,他像个朋友。

现在,楚鸿志坐在盼云的床前,他特地支开了倩云和贺氏夫妇,他注视着盼云。恳切而真挚的说:“说吧!”

“说什么?”她问。“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想说——”盼云侧着头想了想。“人生是一场闹剧。”

“我同意。”楚鸿志笑着。

“我想,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会同意。”

“那也不见得。你再说说看!”

“我说,我并不需要医生。”

“对!你需要睡眠、营养、休息、照顾,和爱情。”

她惊动了,看着他。笑了。

“可惜,你这个医生的处方里,很多药你自己都配不出来!”他也笑了,伸手拍拍她的手。

“让我给你打一针,好好的睡一觉,等你睡够了,休息够了,精神也好了,我们再细细的讨论我的处方里,有哪几味药没配好!现在,最起码我可以给你配前面三种药!怎样?”

“你要给我打什么针?有没有一种针药名叫‘遗忘’,打了就可以把过去所有所有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你不需要那种针,那会使你变得迟钝!”

“对了,我正希望迟钝!”

他深深看她,准备着针药。

“这管针药打进去,包管你就会迟钝!”

“迟钝到什么程度?”

“到睡着的程度!”

“哈!搞了半天,还是镇定剂!你不觉得,我很镇定吗?不过——”她想了想,卷起衣袖。“打吧!能睡觉也是一种福气!”他望着她那雪白的手腕,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她那细瘦的手臂是楚楚可怜的。他给她扎上橡皮管,让静脉管突出来,一面把针头插进去,他一面习惯性的找话题,以免病人感觉出打针的痛楚。

“你上次告诉我,有个朋友害了‘失忆症’,现在,她好了没有?”

“她不会好的,”她很快的说:“我是她,我也不会好。楚大夫,你有没有希望过失去记忆?”

“从没有,我知道如何去面对真实。”

“你能让你自己失去记忆吗?”

“不能。”

“唉!”她叹口气,摇摇头。“你也只是个凡人!”

“本来就是凡人,谁都是凡人!记忆是一样很好的东西,有时会填补一个人心灵的空虚,有时也会带来欢乐或痛苦,人不该放弃记忆。”他抽出针头,揉着她的手腕。微笑漾在他的唇边。“记得第一次给你打针,你才十五岁,因为和你的英文老师吵架,你骂她是心理变态的老巫婆,她要开除你,你气得又发抖又哭又跳,你爸爸没办法,只好把我找来给你注射镇定剂。盼云,你一直是个感情容易激动的孩子,你的问题出在,这些年来,你过分的压制自己,既不能痛快的哭,又不能痛快的笑!”她眼眶潮湿。“十五岁?你还记得?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她靠在枕头上,有些昏昏沉沉起来,那药性发作得非常快。“楚大夫,你明天还来吗?”

“是的!”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尼尼,把尼尼揽在怀中,她昏然欲睡了。嗫嚅着,她模模糊糊的说了一句话:“幸好你是医生,否则,我会以为你爱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