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艺人 一

2020年2月1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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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我在学生时代遇到的事情,由于太久远了,年代也记不清了,大概是日俄战争刚结束之后吧。

那时我刚从中学毕业,虽然想继续读高中,无奈当时在我家乡那儿没有高中,加上我们家也没有富裕到让我到东京去读书的程度,所以也只能从长计议了。我决意先当小学教员挣些钱,攒够了钱之后,再上东京去苦读。其实我这种情况在当时不算什么稀奇的,因为那是一个物价比薪水要低得多的时代。

事情是我当小学老师时发生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件)。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早春时节一个令人心情压抑而阴沉的星期天。我去拜访中学时代的学长,他在町(虽说是町,其实是市)的报社编辑部工作,名叫R。当时,每个星期天去拜访他是我的一大乐趣。这么说是因为他见多识广,而且对于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都很有研究。他对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比如说文学吧,他也对那些古怪的书感兴趣,日本作家的话,像平田笃胤、上田秋成什么的,外国作家像伊曼纽·史威登堡或威廉·布莱克,以及我喜欢的兰波等,先生都很喜欢。即使是发生在市井的事情,也可能是和他新闻记者的职业有关吧,对于那些鲜为人知的怪异事情,他都会非常详细地进行研究,常常令我无比惊异。

介绍他是怎样的人并不是我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所以不打算多说了。只要说一下他最喜欢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中哪个故事的话,就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因而也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受他感染了。

《雨月物语》里的所有故事他都很喜欢,他说书中那种梦幻般的散文诗,还有其中蕴含的某种怪异味简直令人难以抗拒。特别是其中的《蛇性之淫》和《青头巾》,他常常读给我听。

《青头巾》讲述的是在下野国一个乡间,有个和尚非常宠爱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由于那个孩子得病死了,他“悲伤至极,不忍将其火化下葬,每日面对面、手牵手度日,终至心神疯癫,与其嬉戏说笑,一如生前,且惜其肉腐,食肉啃骨,尽啖之”。这一段直至今日,还烙印在我记忆中。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就是变态性欲。R对于这类东西有着病态的喜好。现在回想起来,先生说不定就是个变态性欲者。

话题有点扯远了,我去拜访R的时候正是刚才说的那个星期天的中午,先生和往常一样坐在桌前翻看着什么书籍。看到我来了,他很高兴地说:“啊,你来得正是时候,今天要给你看样东西,太有意思了。”

他突然这么一说,我以为他又发现了那类变态珍本呢,就回答道:“那我一定得拜读一下。”

让我惊讶的是,先生竟然站了起来,立刻穿上衣服,一边准备外出,一边对我说:“你陪我到××观音那里去一趟,在那儿呢,想让你看的东西在那儿呢。”

我就问他××观音那里到底有什么稀罕东西呢?可是先生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意思似乎是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没办法,我只好默默地跟在R后面出门了。

像刚才说的那样,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的,眼看就要电闪雷鸣似的。那时候还没有电车,三里地的路,我们走得浑身都是汗。大街上竟然也和天气一样,一片寂静。R不时回头跟我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几丈开外传来的一样。遇到这样的天气,总是让人感觉会发疯似的。

××观音,就相当于东京的浅草那种地方,寺院里有各种杂耍场,也有戏台子。因为是在乡下,也就更加颓废而怪诞。现在是不会这样了,但当时我工作的学校,是禁止教师看戏的。对于我这个爱看戏的人来说很是苦恼。可是因为害怕被解雇,我尽量遵守禁令,很少到××观音这种地方去。因此在那里都演些什么戏、有什么样的杂耍,我自然是一点都不知道(当时报纸上基本没有什么戏剧广告的)。所以,当R指着一个戏台子的广告牌,告诉我就是这个的时候,我感到格外惊奇。那个广告牌当然也十分古怪。

刚回国的变脸艺人××出演

侦探奇闻《怪美人》五幕剧

在泪香小史的翻案小说里面有一篇《怪美人》,可是看故事介绍,并不是那个情节,内容更加荒诞无稽、怪异至极。当然也不是没有让人想起泪香小史的地方。现在,出租书屋里好像还能看到那种泪香改编之前的便宜的菊版本。不知你看过那里面的插图没有?现在再次看到,我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意味。这个××出演的戏剧,简直就像那插图变成活生生的场景了似的!

那个戏园子里很脏。如同黑色地窖一般的墙皮处处剥落,一条没有遮盖的臭水沟散发着异臭从剧场前流过。几个拖着鼻涕的肮脏小孩子,站在水沟边仰头看着广告牌。反正就是这样的光景。不过那块广告牌倒是新的。那广告牌本身也挺稀罕的。当时一般的戏剧广告牌的画面,大多是模仿西洋风格吧。这个广告牌上的弯曲着腿的红毛碧眼的绅士,以及穿着浑身是褶的衣服、臀部大得出奇的西洋美女,摆着各种日本式的造型。这样的广告牌要是保留到现在的话,绝对是珍贵的历史美术品了。

我们在像浴室入口的收费台样的没有顶棚的售票处,买了大木牌子入场券后便走了进去(我到底还是违反了禁令)。里面也脏得不比外面逊色,只是在土地上铺了一层脏兮兮的草席子,连隔断也没有,席子上面还撒落着很多纸屑、橘子皮和花生壳等,走在上面不小心的话,脚底就会粘上一些黏糊糊的东西,简直不堪忍受。然而在当时,这种情况也许是很普遍的。别小看这个戏园子,在镇上能排在第二、第三位呢。

进去一看,演出已经开始了。正如广告牌宣传的那样,在充满了异国情调的舞台上,登场的人物也都是西洋人的打扮。“这可真好看!怪不得R说要给我看个好东西呢。”我这么想着。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种表演特别符合当时我们俩的口味……我以为他只是让我看这些的,后来才知道,R的真意比这要深得多。与其说是让我看戏,不如说是为了让我观看后面将会出现的一个人物,也就是广告牌上说的那个变脸艺人。

我觉得戏剧本身也很有意思,只是记不太清了,而且和这个故事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不细说了,简单地说,是一出以神出鬼没的怪美人为主人公的、情节引人入胜的侦探剧。虽说最近已经不流行了,但侦探剧还是不错的。怪美人就是由首席演员变脸艺人扮演的。怪美人为了摆脱警察以及其他追踪者,进行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变装。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贵族、贱民等,他能化装成各种人的模样。变脸艺人就是由此得名的吧。他那些易容手段实在高超,与其说是舞台上的警官被骗过,不如说是台下的观众完全被骗了,其易容术简直可以说是出神入化。

我本打算坐在后面的,可是不知为什么R要了紧挨着舞台的席位,所以我们和舞台上的演员离得很近,最近的时候,只有两三米的距离。因此每个细节都看得很清楚。然而即便离得那么近,我们依然不能看穿易容后的变脸艺人,因为他变成女人时就是女人,变成老人时就是老人,毫无二致。比如说脸上的皱纹吧,一般艺人都是用画笔画的,所以从侧面一看,化了妆的皮肤就露馅了。由于在柔嫩的脸颊上抹了很多黑色的东西,看上去很滑稽。可是这位变脸艺人不知是怎么弄的,就像是在他自己的皮肉上刻出了皱纹似的。不仅如此,每次易容后连脸形都变了。有时候是圆脸,有时候是长脸,实在不可思议。眼睛和嘴巴时大时小还好说,连鼻子和耳朵怎么也那样变来变去的呢?这莫非是我的错觉?还是有什么密招能够如此变化多端呢?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解开这个谜。

因此之故,即使他上了舞台,人们也没看出来他就是变脸艺人。只是看了剧情介绍,才意识到,原来他变成那样了啊。我感觉太不可思议了,就悄悄地问R:“那些人真的是同一个人演的吗?所谓的变脸艺人会不会不是一个人,而是由很多替身一起构成的名称,实际上是他们不断轮换着上场表演呢?”

实际上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仔细听听他的声音。声音是不可能像易容那样改变的,即便巧妙地改变了声音,但音调还是相同的。音调如此相似的人不可能有那么多啊。”

仔细听的话,确实像同一个人的声音。

“我要是一无所知地来看戏的话,肯定会像你这样想的。”R对我说,“不过,我是有备而来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这个剧上演之前,这个变脸艺人曾经来过我们报社,而且就在我们面前表演过这种易容变装。其他的同事对此没有什么兴趣,我却为之惊叹不已。没想到这世上竟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化装术!而且当时他发表的一番自我炫耀的言论也很值得一听。他先介绍了西洋易容术的历史,以及这种技术现在已经达到了相当完美的水准,然而对于我们日本人而言,由于皮肤和头发的不同,化装上很多地方不能照搬西洋的方法,因此他在这方面怎样下了很多功夫,最终如何巧妙地学会了等,侃侃而谈。看他的气势,就好像日本这么大,却没有一个比自己强的艺人似的,什么团十郎呀、菊五郎之流,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总而言之,他表示要以这个小镇为出发点,不多日将踏上东京的大舞台,把这项绝技展现给全天下的人(因为他是在这里出生的)。他的豪气虽然很可爱,但可悲的是,他严重地曲解了艺术家的含义,自以为巧妙的化装是好演员的第一条件,如此擅长化装的自己理所当然是天下第一的艺人。出身乡间的艺人很多是这样的。举一个近一点的例子来说吧,热田的神乐狮子就是这样的。虽说如此,但他还是有其存在的价值……”

听了R的详细解说后再看舞台,我觉得更有意思了。而且越看越为这个变脸艺人的绝技而感叹,像这样的人要是去做小偷的话,肯定能够永远瞒过警察的眼睛。

最后,戏剧按照一般的模式达到了高潮,以悲惨的结局落幕。我完全被舞台上的表演所吸引,忘记了时间,当最后一幕完全落下的时候,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