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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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湖蓝很狼狈,全身都淋得湿透了,上半身还有点人样儿,下半身却溅满泥垢,他是独自徒步走回基地的。

青年队拦住了湖蓝。

湖蓝等待着驱逐或者被枪杀。

“先生叫你去。”一名青年队员说。

用一条假腿从昨夜直走到至今的湖蓝忽然振作了起来,他甚至还能加快步子。

“先生不在屋里,在南小院审共党。”

湖蓝愕然了一下,但是只要劫谋还打算见他,审共党或者审湖蓝本人又有什么关系。湖蓝走过,身后留下了一条湿漉漉的脚印和水迹,在这纤尘不染的地方显得格外突兀。

过道上警卫的青年队视若无睹,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因为劫谋在尽头的屋里。

现在除了劫谋,没任何事物值得湖蓝关心。他迫不及待地进屋,但进门之后的景致让他不得不讶然。靛青、橙黄、纯银、刘仲达,所有的上海方军统加上长随劫谋的青年队鸦雀无声地站在屋里,他们像墙上的附着物,背脊几乎紧贴在墙上。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主子腾出足够的地方。于是这让坐在屋子中心的劫谋像坐在一个空屋里,让这本来并不宽敞的房间挤了十几个人后还显得空空荡荡。

劫谋坐在屋中心,一张桌,一把没有靠背的椅子,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摊开的膝上,通常只有一个戎马一生的军人才能坐出那种姿势。他盯着他要看的东西,纹丝不动,似乎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他看着的是铁栅后的客人——那名被靛青当做零的共党。

鸦雀无声,唯一的声音是客人活动时,身上几十斤镣铐拖出来的声音。

客人和那些观察者中间仿佛隔了一道单向的透明墙似的。他该做什么就在做什么,对着墙上并不存在的镜子整理衣服,被幽禁这么长时间后他的衣服还是很工整,以至于他看起来永远比湖蓝、比靛青看起来还要精神健旺,几乎像劫谋一样健旺。

湖蓝轻轻走到靛青身边,靛青看他一眼,挤了一下橙黄,给湖蓝腾出一个位置。湖蓝又瞟了一眼他的先生,再瞟了一眼靛青轻声问道:“多久了?”

“两钟头。一个字没说。”

“靛青。”

“在。”靛青忙过去,每一个被劫谋叫到的人都会有福兮祸兮的复杂神情。

“记录?”

靛青露出一种庆幸的表情,他一直有观察和记录的,他从橙黄手上拿过一个本子:“他每天六点半起床,原地小跑半小时。然后洗漱……我们没给他洗漱用具,其实他就是搓脸,吐气,活血,然后看十五分钟天花板,他叫做观天……”

“从两小时前说起。”

靛青翻着他的记录:“十二点吃饭,哪怕是一碗白饭他也吃得很细。一点午觉,睡一个小时,然后起床,整理,洗漱,好像要去见人的样子。然后原地运动十五分钟,然后……就是现在,他会看书。”

是的,客人现在开始看他并不存在的书。

“我们推测他是靠一日三餐来掌握时间,所以特意打乱送饭的时间。我们在半夜三点送去午饭,隔十二个小时送去早饭,半小时后再送去晚饭,没用,他还是该吃早饭吃早饭,该吃晚饭吃晚饭。不给他吃,他也做出吃过的样子小便,他的膀胱都好像也是知道时间的。”

劫谋缓缓说:“我们拿不走他的时间,他的主义也像他的时间一样不可动遥”

靛青沉默,劫谋说的是他没勇气说的事实,他仍然想把他的记录奉给劫谋,但劫谋并没有看。那表示劫谋现在不需要他的记录和他这人,靛青退回。

劫谋再次看着那名共产党人,那家伙翻动着他不存在的书页。

“锁打开。”

一个青年队上前,打开了锁,并且也拉开了门。

客人在摇头和微笑,那只是为了他看到的鬼知道什么书。外界无法干扰他。

劫谋看着:“你在看什么书?”

客人看了看劫谋,第一次看他,在看他之前甚至记得合上书页:“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者亦邀贵人宠。”

劫谋接过:“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聊斋志异》卷七之《罗刹海市》,罗刹国以丑为美,中国的俊人到了那里,把自己涂作一张鬼脸,居然官拜下大夫。后边的海市龙宫就纯属虚幻了,我琢磨那家伙是丑得不地道,被官场整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还要发娶了龙王他女儿做老婆这种春秋大梦。”

“先生读书不精。忘了末句是‘荣华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我当然也看得穿蜃楼海市。”

“看得穿,只是宁可负了这一生,也要占足眼前的便宜。宁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你。”

“世情本来如鬼,或者我不想像卅四那样做鬼。”

“老师已经……”客人怔了一下,脸色煞白,他坐了下来,捂住了脸。他被劫谋狠狠地打击了。客人放开自己的脸,他站了起来,带丝惨白的笑容,看起来有点玩世不恭。他迅速地恢复过来。死,本来就是卅四意料中的事情,也是他意料中的事。

屋里旁观的所有军统忽然开始流冷汗,因为客人带着那丝笑,贴在铁栅那边歪着头看,他似乎惟恐劫谋不知道他看的是劫谋脖子上那条伤痕。

那是劫谋的大忌,即使连湖蓝也一向当它是不存在的。

劫谋的嘴角动了动,他也迅速地从愠怒中拔出了脚,他居然向反方向歪了头,好让对方看个清楚。

客人摇头,微笑,像看书时一样的表情,然后转头,拿背脊对了劫谋。

“外边天气好得很。不想出去走走?”

客人回过身来:“想。想得要命。”

劫谋终于站了起来:“走。”

客人终于从铁栅后出来,镣铐刮擦着地面,发出刺耳声音。他的冷静让军统们流着冷汗,让劫谋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客人微笑,那表情仿佛是在挑衅:我故意的。

劫谋让了让,让那个讨厌鬼和他的噪音先出去。他随上。他的整个王国随在身后。

客人站在院子里,带着他全副的镣铐,他全心全意地用面颊承接着天空中落下的雨水。

劫谋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囚徒,劫谋看到那位囚徒闭着眼睛,像迎接天籁般用面颊迎接雨水,当低下头看向自己时,劫谋发现囚徒刚才毫无疑问的是在哭泣。

“真好。原来我还在上海附近。”客人说。

“是的。”

“谢谢。”客人谢得很真诚。

劫谋点了点头。

客人又沉默下来,尽情地感受着雨水。劫谋耐心地等待,他也被淋湿。他身后的一个青年队拿着一把伞进退失据,让先生淋雨是他的渎职,打扰了先生也许就是死罪。

“对不起。刚才在屋里对您无礼了。”

“对不起是天下最废话的三个字。”劫谋淡淡地说。

“所以您的手下从来没有说对不起的机会。可是我不是您的手下,所以对不起还是要说的。我的老师一直要求我尊敬您。”

“尊敬地杀了我。”

“您错了。杀人是彻底的漠视,没有半点尊敬可言。尊敬您,不管那是什么样的智慧,您总还是一位智慧的中国人。而且不管是否出自本愿,您的王国一直在和日本人抗争。做得比我们这支被剿杀十多年的残存组织多得多,尽管剿杀我们的也是您。”

“我尊敬地杀掉了你的老师卅四。”劫谋安静地看着客人,对方比他更为安静,于是劫谋明白,他这次打击落空了。

客人说:“这不好。卅四总说劫谋比我强,劫谋不会把说过的话说第二遍,劫谋不说废话,专心。”

“是的。”劫谋低下了头,“我不会再废话。”

军统们愕然地看着劫谋向自己的囚徒低了低头。

沉默。

他们已经交锋了数次,或胜,或负,或平,但一座山峰不可能征服另一座山峰。

“进入正题吧。”劫谋说。

“好的,不废话。”客人终于用正眼看着劫谋,并且不再看别处,他专心于劫谋身上,态度不是仇恨倒甚至有些友善。他伸出一只手,居然是要与劫谋相握:“劫先生,我一直在等您。等很久了,等苦了。”

劫谋的手下错愕无比地看着劫谋伸手与他的囚徒相握。

靛青咬着牙,看了湖蓝又看橙黄,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想大喊一声,他的大喊最后变成了咬着牙的嘀咕:“明明是我把他抓到的。”

湖蓝看着劫谋,他眼里看不见别的,从他回来后便是这样。

劫谋看着对方,并且很觉有趣地微笑。他的微笑很让人悚然,像一个死物忽然的抽搐,像坟墓裂开了一条缝,缝里伸出一只白骨的手。

“等您很久,自然是有事,有话要说。您知道我也很忙。”客人说。

劫谋点了点头,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听时便只是听,而且真是很用心地在听。

“是的,您从来不相信有反抗能力的人,您甚至都不会让这种人见到您。所以我决定成为您的囚徒。卅四从西北来到上海,希望能和您进行这样一次对话,他死了,我是他的学生,现在我继续他没说完的话。”客人向着劫谋抬起他的手,那很吃力,因为他的手腕上还连着沉重的镣铐,“您看见了,我没有反抗能力。我戴着这个,您的手下每天给我打一支镇静剂,我没有力气,您随时可以让我动不了一个手指头。这样我才能见到您,这样我才见到了您,我也只有这样才能……”他苦笑,“取信于您。”

劫谋说:“明白。这是死谰。”

“事发当天您是否觉察到日本人的异动?”

劫谋在微笑,或者说劫谋的伤痕在微笑。

客人叹了口气:“是的,当然觉察到了。要全盘抄斩上海地下党,这么大的行动不知会冰室成政是不行的。所以他们怎么动都合理,只要不针对你们。”

劫谋的沉默表示默认,和一种操控全局的胸有成竹。

“是的。军统、中统、日本人、地下党,我们是最弱势的,我们是叫花子。诸位富豪抄了叫花子的家,仅仅是为了密码和一笔正要转向延安的经费。你们都没拿到,可是你们不在乎。您权高位重,就拿字纸篓里的旧账本扔给重庆,说这是共党的密码,也没人敢说什么。您一个上海站可以调动的经费就远超延安的全年行政开支再加上军费,我们看得比性命重的宝贝对您只是根草。您在乎的只是您对共产党根深蒂固的仇恨,您又可以杀我们了。还有因此引发的和中统的纷争,你有借口可以清他们出局了,正好扩大您的王国。”

劫谋的沉默表示默认以及胸有成竹。

“您是有智慧的人,是我们昔日敌人中首屈一指的智者。跟您推敲整件事情是多余的,您掌握得会比我更加清楚。我想跟您讲两个故事,可您饱读诗书,连故事都纯属多余。一个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的故事;一个是在驴子嘴边钓上胡萝卜,好让犟驴子去想让它去的方向。”

劫谋说:“据我所知,你可以逃走,之后还可以死。可你选择不见天日地活下来,就为给我讲这两个故事?”

客人看着劫谋。是的,自己可以逃走,可他又走过卢戡的尸体,走向自己逃出来的地方,他坐在电台边,握着颈上两个截短了引信的手榴弹,却没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就是要成为劫谋的囚徒,以便换来这样一次谈话的机会。客人苦笑,他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他只能抓住终于等来的这个说话的机会:“是谁在您前边钓上了胡萝卜?让您觉得可以就此清除异己,唯我独尊?是的,没人能命令您,可是谁给您创造了这样的机会?”客人看着创造了机会的那个人——刘仲达。

刘仲达正麻木地站在淋雨较少的角落,蜷得比湖蓝靛青们离这边更远,似乎他与这事完全无关。他永远让人下意识地忽视他,因为只要看着他,人们就会觉得正在吞下一只苍蝇。

劫谋太清楚是谁为他创造了这样的机会,清楚到根本不用回头也知道客人在看着刘仲达。

“所以我一直在等着您,劫先生,好说出这句话。日本人有阴谋,我的组织已经被摧毁,没有能力去找出证据。但事情搞到这么大,只能是针对您的,因为只有您值得被这样对付。您的王国是钉在日本人眼珠上的钉子。不为您的王国,为了这个国家,请您保重。”

劫谋的伤痕在微笑,像一把举起来的刀子,刀锋讥讽地闪着寒光:“真是死谰。”

“就是死谰。”

“共党打算向我投诚了吗?我可是杀共党最多的人哪。”劫谋恶意地嘲讽。

“信仰不会向一个人投诚。我们只是认同您抗战的实力。”

“屈服?”

“劫先生,您只是地下警察的头目,却总误会自己是国王。我们认同您的实力,因为我们相信您只要掉转枪口,您的地下王国就能给日本人巨大的杀伤。”

劫谋沉吟了一会儿,他转身,他向着他在雨里戳着的所有手下,用的是一种可以作为宣告的音量:“听见没有?这就是我们这些年最头痛的问题。现在的共党不光是不怕死了,比死更难受的他们也不怕了。”

客人苦笑,那种苦笑有点绝望,因为这意味着劫谋仍将把他们当做敌人。

劫谋站在雨里,雨水淋着那条几乎让他断送了性命的刀痕。

“你是零吗?”

客人苦笑,像一个死谰的臣子终于要面临炮烙腰斩,凌迟碎剐的命运:“别来无恙吧,劫先生?”

劫谋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

青年队们把一个针管扎进客人的身体里,注射。并且挟住了他们的囚徒,等待着那具肢体瘫软,断绝让劫谋不快的思考。

客人在迅速发作的药效中盯着劫谋的背影:“仇恨是我们的裂缝。您一生也不会给别人留下破绽,可最后吞掉您的是您自己的贪婪。”他瞪着那个纹丝不动的背影直到失去知觉。

劫谋在雨里站着。

他的青年队在他身后挟着那具失去知觉的躯体。

劫谋沉默着,似乎看着他的手下,又似乎没看他的手下。手下便是王国,王国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王国在他的心里。他终于看定了某人:“你让这名共党太自由了,他居然有思考的自由,最后他会摧毁你的心智。”

靛青忙低了头,他确定劫谋在看着他。

劫谋转向他身后的青年队交代着他的判决:“我要他不能动弹,看不见东西,我让他听才能听,让他看才能看,不用给他吃东西,靠注射让他活着就行了。疼痛和饿肚子都是让人不能思考的好办法。”

靛青觉得劫谋的视线转移了方向,但他不敢抬头确定是否转移了方向。

劫谋看着人群外的刘仲达:“抓起来。”

一个青年队从刘仲达身后一棍挥下。刘仲达晕厥。立刻被挟在两名青年队之间。

“走。”劫谋的这个字引发了很多行动,一直拿着伞在蓄势以待的青年队立刻给劫谋打上了桑湖蓝从青年队的手上拿过干爽的大衣披在劫谋身上。别人是程序化的工作,只有湖蓝是真的觉得心痛。

“湖蓝?”劫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湖蓝,他声音很轻,轻到湖蓝只能凑得离他更近,轻得湖蓝认为劫谋往下要说的话不想被人听见。

“先生。”

“靛青是个蠢货。那个共党不是零。”

“为什么?”

“我记得刀划断神经的感觉,也记得那个不要命的疯子,一个零那样的人,几乎杀了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我没死,零也被诅咒了。零这辈子再也不会想别的,零会想,我能杀了劫谋,杀了劫谋,杀了劫谋……零会恨我,除了杀掉我再无所求。刀子划断我的神经,让我再没表情……”劫谋的刀疤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似乎它有知觉和思维,“那也让零再没法像正常人那样过日子。那个共党说得对,仇恨压不住的,他不恨我,他不是零。”

“是的。”湖蓝答。

劫谋把声音放低到一个湖蓝都无法听清的地步:“而你……也是个笨蛋。”

然后湖蓝感觉到针头从青年队的手上刺入自己的体内,湖蓝在惊愕中感觉到镇静剂注入自己的身体:“先生……”

但是先生没看他,先生大声地在和除他外的所有人说话:“人对我辈来说就只是一个容器,装满秘密的容器。我们掏光里边的秘密,登记造册,我们掏出的秘密就叫做情报,”先生看了看客人和刘仲达,两具没有知觉的躯体,“他和他,他们都有没掏尽的秘密。”

现在先生终于看着湖蓝,湖蓝在挣扎,竭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湖蓝哀怜地瞪着一切,瞪着劫谋。劫谋看着湖蓝,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感情,那甚至是悲悯的:“别扛了。你以前接受过治疗,你抗药,可只是个剂量的问题,你跟他们不一样,对我你没有秘密。我也不是要掏空你,是要装实你。”

湖蓝在神志晕沉中挣扎,为自己将临的一切哭泣:“先生,不要……”

劫谋柔和地絮语着,像在催眠,像在诅咒:“睡吧,睡醒就好了。醒来时你就无忧无虑,无悔无怨。你就又是我最好的手下,你就又很强大,你是湖蓝。”

湖蓝含混不清地挣扎,哭泣,求饶,失去知觉。

劫谋走开,他的背影有了一种轻松。

67

零走过街上,雨浇在身上,他没有知觉。他刚离开叶尔孤白金行,他身后的远处就是紧紧关着门的叶尔孤白金行。

叶尔孤白的声音一直在零耳边回荡:“要知道你要从我这里中转的是五十万!你手上砸了整整五十万钱的尸体1“不是纸币!是价值五十万的硬通货!我可以帮你兑换成没有国籍也没有政治色彩的黄金。我不关心它是哪来的。可是,给我多少?通常我要拿百分之二十。”

零在叹气,零在茫然。

“卅四,二十,这也是您两位预备的冰山吗?……这个月我挣了五块钱,您两位觉得我扛得起来吗?”他的手伸在他的口袋里,摸着他这月挣到的五块钱。

零看着街边一家店里的时鲜水果,看着中间的荔枝。

那根本就是天价:两块五一斤。

饭后的曹顺章坐在一家之长的位置上,但却很没有一家之长风范地剔着牙。老头子人很瘦但是吃得多,个子小但是架子大。

“水果呢?”

曹葫芦说:“就去拿。”

“我去拿。”零抢先站了起来,从沙发一角拿出他放在那里的纸袋。

“什么东西?”曹顺章一下把正在捣的牙龈捣破了,他看着零从纸袋里拿出的荔枝。

“荔枝。”

“我认得它是荔枝。我说你什么意思?”

“发薪水了,孝敬您老人家。”

“孝敬两字你会写吗?”

零瞪了曹顺章一眼,有点来气,提大包的随身就有笔,零拿出笔,找张纸片,写上“孝敬”两字放在曹顺章面前。

“拿回去贴你床头,睁眼就念一遍。哈哈。”

曹小囡说:“两只大蟋蟀,斗来斗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屋子盛不下你们两个吗?”

零开始释然,他本来又何曾要跟老头子较劲?而曹顺章的促狭只是说明他很高兴,他心情很好才会促狭。零开始扒荔枝:“我孝敬您,我给您扒,手伸过来。”曹顺章摊开了手,把零扒好了放上去的荔枝塞进嘴里,嚼着并且做出一副在吃最酸的梅子最涩的柿子时才有的表情。零也不看他,帮曹小囡扒好了一个:“小囡。”

“埃”曹小囡张着嘴,她也在扒荔枝。

“真甜。爸爸!埃”

曹顺章张嘴,比对零要亲热得多。

曹小囡把她扒好的塞进曹顺章嘴里。曹顺章甜丝丝地嚼着,这个永远缺三少四的家真是从未有过这样的融洽。

“这个就甜。刚才那个……呸,臭的。”

曹小囡拍着曹顺章的头:“你怎么不去说单口相声呢?老二又没跟你吵。”

老二没跟他吵。零正呆呆看着父亲和小妹,一个对家庭还有点感情的人此时高兴不起来,他只是在想他欠了这个家多少。

曹小囡也给零扒了一个:“老二。埃”

“我不吃,从来不爱吃。”不是不爱吃,而是两斤荔枝实在没多少,零想省着点。

曹小囡没这根筋,这个家庭富裕到她想不到这个。她只是把她扒好的给零:“那你给爸爸。”

零就想给,曹顺章就伸手。

曹小囡大声地威胁:“啊!爸爸1

曹顺章犹豫了一下,张开嘴,等着零来喂。零犹豫了一下,像偷地雷一样把荔枝靠近那张嘴。曹顺章闭上嘴的时候过于迅速,恐怕是故意的,他差点咬到零的指头。零缩手,恨恨地甩了两下。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那个缺德老头更加得意。曹顺章总结:“味道还不错,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你掏钱的东西吧?”

“嗯。”

“有什么事就说吧,看你那一脸要求人的样,要求人就不要让人看出来,人家会漫天要价,知道不?你那点破事我也都知道,脚踏车是不是?买一辆就是啦。哄得我高兴了开个脚踏车行也给你开,我只是怕你闲下没事就要生事。”

“不是。”

“有女人是不是?看你那一脸心事。我就告诉你,你这两天是跟老简的宝贝女儿混得不错,你要以为人家能看上你就是疯了。门当户对?我来告诉你什么叫门当户对,你出五万我也出五万这生意才有得做头,你出五块我出五万?嘿嘿,老简就为他的老闺女想见见曹家老二,我就藏拙。你没个人样见也白见,还不如给我曹家留点面子。”

“您还知道什么?”

“大大小小我都是知道的。你以为我坐家养老呢?你们商会的钱,三有其二是我赚的,老简跟我亲近就为开心?他图赚钱!哼哼1

“也不是这事。”

一切料定在心的曹顺章终于有些愕然,也无暇得意,他看着零。

零说:“我有一笔钱……”

曹顺章仰天打了个哈哈,手几乎伸到了零的鼻子底下:“拿来我看。哈哈1

零坚持着,装没看见眼前晃来晃去的手:“您做的就是信托中转的行当。我想您帮我做这个中转……嗯,佣金呢,您少抽点。”

曹顺章不哈哈了,他看着眼前的荔枝核叹气:“味道不错,就是少了点。你要孝敬我何不多买点,买个十斤八斤的……多少钱?”

“两块五。”

“两块五的信托中转!我例常拿十一的抽头,你给我二毛五的抽头?1

“哦,那个是五十……”零觉得很难启齿。

“哦,多多了。我能拿五块钱抽头,也别中转了,五十块钱我可以给你1

“万。”

曹顺章和零,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地僵在那,像是斗鸡。

“穷疯了穷疯了,人穷疯了就会这样。看见花旗洋行的金库就说是自己的,其实呢……其实你把守金库的都打死,再把巡捕房灭了,再把美利坚灭了,它自然就是你的。”

零也喊:“穷疯了穷疯了。反正您要是帮我呢,明天就陪我去一趟。”

曹顺章起身,去自己的静思室:“明天我很忙,很忙很忙。”

零沮丧而愤怒地嘀咕:“反正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求你,小时候被外边孩子打伤了我回来都得自己抹药水。”

曹顺章回身,他不再油滑,他那一瞬间像个踩过尸山血海的战士,像个心灵中极其高傲的君王。

零愣着,他从来没看到过父亲这样。

那只是一瞬间,曹顺章迅速又蒙上了他的油滑,像个老没羞老无赖:“小囡拿药给他自己抹去。嘿嘿。”

零看着父亲,一直到他哼啊哈啊地把静思室的门关上。

68

阿手站在贫民窟的弄堂口看着天穹,没有星光没有月光,这里的人甚至也用不起要花钱的灯光,电灯到不了这里,自来水到不了这里,只有那些芦棚和将颓的房窑里有暗淡的油灯光。

黑暗中,听到几声孩子的啼哭。阿手的耳朵开始流血,他用手心擦掉了血迹。

阿手在等待,一个阴恻恻的影子出现在弄堂里又拐开。阿手跟随着七弯八拐,终于来到一间屋子。屋子很暗,阿手身后站着的两个人是一种随时可以杀掉他的架势。

油灯完全放在阿手这边,阿手盯着灯,他并不想去看坐在对面的骈拇。

一张照片从骈拇那边推过来:“认得他吗?”

阿手看着,照片上的人是零,回到上海以后的零,穿着将去上班的衣服,走过自家的花园。这是一张偷拍的照片。阿手看着,沉默,一滴血滴在照片上。照片被拿开了。

骈拇恶心地说:“真恶心,到处流这种东西。”

“它要流,我也没有办法。”阿手说,“杀劫谋的计划是你订的,有时候我觉得你存心让我们去死。”

“我只是传达,只要事成你们就可以翻身。好吧,我也为此次殉职的十三名壮士悲哀。”

阿手抬头看着骈拇,骈拇在黑暗里,他只看得见黑暗:“他们不配叫做壮士,如果是殉国而不是殉职,他们可能就好受一点。我们在杀自己人。”

骈拇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办法呢?已经搞成了这样。你的修远,你的老师,他又为你们做过什么?”

阿手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像被刺到了某根敏感的软筋:“老师完了。”

“哦?”黑暗方便骈拇打量阿手的每一丝异动,琢磨他的每一个字节里的颤动。

“这次他差点死了,只要劫谋的人多转一下脑子。老师吓破了胆,他很久以前跟我们说过什么叫吓破胆,我们走在刀尖上的时候总会想起最坏的结果,心脏像被人捏着,什么也不敢做……吓破胆的人,就完了。”

骈拇琢磨了他很久:“一个完了的人能保护你们吗?”

“是我,不是我们,我们已经就剩我一个了。”

骈拇沉默地审度着,直到阿手愤怒地瞪着他所在的黑暗。

“你明明都知道!都垮掉了!!什么都没了!就剩我一个了!打生打死为的什么?我在保护什么?1

骈拇阴恻恻地说:“你知道你在保护什么,一大一小,两个。”

阿手的神情像是被火车头猛撞了一下,他被狠狠地打击了,嗫嚅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开始哭泣,这时候他很像做了很多年的三不管小店主阿手,蹲着,蜷在桌子下哭泣。

光影摇曳,骈拇在他身周的暗影里走动:“如果你就此出局,我是说来帮我们。我们向劫谋求情,他未必会在你家人身上浪费子弹。你愿意放弃修远吗?”

阿手嗫嚅,那种嗫嚅是一种光张嘴不出声,它更像嘴唇的抽搐。

“什么?”一个人要遇到多难为的事情才会被逼成这样呢?骈拇满意地看着并且凑近,一个垮掉的人更让他觉得可信。

阿手忍无可忍地喊:“你知道我会说什么啦1他说完倒平静了,血平静地从耳朵里流出来滴下。

“好了好了,这事完了去治治。其实我们都知道你是人才,挨这么些年压只因为跟修远走得太近。”骈拇递给他一块青布的手帕。

“事?还有什么事?”

骈拇轻描淡写地说:“做掉修远那只没牙老虎啦。”

“他逃不过劫谋。”

“是的,可他知道太多秘密了。知道吗?他居然向总部扬言要抖出多少年来的多少件丑事,他真没牌了,打这种狗急跳墙的牌。”

阿手擦掉血迹,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看着骈拇在身前晃动的青布长衫:“是的,他没牌了。”〖LM〗

69

叶尔孤白身后那张照片上的曹小囡在笑着,让零觉得面临的一切都加倍的荒唐,他得使劲摇摇脑袋才能把那种荒谬感从脑子里驱除出去,好继续和叶尔孤白毫厘相争,唇枪舌剑。

“这笔钱不是借贷,只是寄存,您不需要做任何投入。即使借贷,百分之五的抽成已经叫高利贷,百分之十是牟取暴利,您现在要的是百分之二十。我该怎么讲?我相信仅仅是利息就够支付您的费用还绰绰有余。”

“什么您都说了,就没说这是一笔见不得光的钱,我完全可以不通知您。”

“您在上海有自己的产业。您很清楚,抢银行也安全过碰这种见不得光的钱。”

叶尔孤白笑笑:“得了吧。您没有后台,我闻得出来。”

“您嗅觉有误。我只是个经手人,我有后台。”

两个人互相瞪着和打量。这场谈话从一开始就是图穷匕首见,现在两人的目光已经像两条正在厮咬的狗。

“您贪得无厌。”叶尔孤白说。

零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酷而凶残:“没办法。我的后台太强大,为了百分之二十他们会要了我的脑袋,之前是您的脑袋。”

“您在吹牛。”

“试试看吧。”

“如果不是您这双眼睛,您恐怕就真的吓倒我了。先生,您是我见过最迷茫的人,您出了这门恐怕不知道要去哪个方向,连路都找不到的人说什么伤人?”

零沉默,站起来,很具威胁性地站起来,现在说任何话都要让他显得软弱。

叶尔孤白将自己的椅子往后推了一下,拉开抽屉,一支黑黝黝的左轮。

零手撑在桌子上,慢慢地靠近,并不是要突袭,只是靠近。

叶尔孤白把枪顶在零的额头上,他手上使了点劲,让击锤微微扬起。

枪口下,零的那双眼睛没有畏惧,只是空白,甚至在枪顶着脑门的时候零的眼睛也是迷茫的。

叶尔孤白放下枪,就放在零的手边:“是的,您不怕死,可不是说您能杀人。”

零看着那支枪,平静得让叶尔孤白不大确信自己刚才还很确信的观点。

“好吧。您杀过人,也许还是成批地杀。可您不会杀我,我现在是唯一知道五十万下落的人,我只要百分之二十。”

零看着那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他微微叹了口气,是的,这个奸商比特工更精确地看准了他的要害,他拿叶尔孤白没办法。

从叶尔孤白金行出来,零像一片湿重的落叶飘落街头,茫然无绪地走着。

一辆汽车尾随在零身后,车帘和车窗让光线阴暗到看不见车里的人。

当零意识到之后,他并没有加快步速,他甚至又看着叶尔孤白紧闭的门,发着怔倒着走,像一个心事重重的人。然后,他猛然回身,迅速闪进了旁边的弄堂。加速,奔跑,穿插……零打算绕到尾随者的后方。

冲出弄堂的零愣住了,自己的前方空空如也,他不用回头就感觉到了,那辆车就在自己身后,它不但没追,而且还往后倒了一段,现在那个距离它可以很方便就把零撞飞。零如同从脑后着了一记软棍,直到那车的喇叭鸣响了两声。司机座上坐着韩复,没有表情。于是零慢慢地走了过去,还没近车边,他已经听到一根手杖敲打着车窗沿的声音,手杖的主人正在表示自己的不耐烦。

零苦笑:“爸爸。”

门开了,曹顺章坐在后座上,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零,这个老糊涂有时候似乎又很清醒,他清醒时似乎能看穿人的魂。

“你现在做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了自己家车都要跑。”

“长这么大,您这车我就坐过一次,所以……”

“我儿子是土行孙,跺跺脚就遁到天南地北,还用坐车?”

“您这……怎么在这?”

“我绑票啊!我穷疯了,有个叫花子说他挣了五十块,我眼红得睡不着,得上叫花子嘴里抢饭碗。上车。”

零苦笑着上车。

韩复开车向江边驶去,这家伙车开得很猛。

车轮在湿乎乎的路面上划出一声像是尖叫的声音,车在江边停下。

曹顺章下车。零从另一侧下车,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搞定自己家车的车门。曹顺章极不满意地看着,极不耐烦地等着儿子搞定车门来到自己身边。

“你就活脱一个叫花子命。”

“是的。”

曹顺章带着几丝愤怒摸出一根雪茄叼上,走开。他的雪茄已经点着了火,他今天的愤怒有些莫名但绝无平日的做作:“叫花子”都不如!叫花子”还有个要饭的碗,有个讨钱的地方!叫花子”睁眼知道第一件大事是填饱肚子!你知道什么?1

“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些年在打拼什么?你老子我打拼出一个商会,我跺跺脚有人就要破产。你打拼出什么?”

“我,浑浑噩噩。”

“叫花子”!没钱就一脸无能相,有钱还一样!手上握着五十万还是叫花子”1

零忽然开始觉得讶然:“爸爸……”

“看什么看?你老子我不会打听啊!从你跟我开口我就打听!偌大一个商会要查叶尔孤白这种洋瘪三不是轻而易举?你以为上海滩是什么人的?是商人的,是冒险家的,是黑帮的,是小日本的,是英格兰法兰西美利坚的!是所有敢吃得下吐得出人的!就不是你和叶尔孤白这种说有种又没种的!这两字就是为你们这种人叫的——瘪三1

零不会因为瘪三两个字而愤怒,他倒是听出了一种可能性:“您叫叶尔孤白瘪三,就是说您能……”

“能什么?我不能卖狠卖打,不能白进红出,我只能玩死他。现在几点?”

零看了看表:“五点……下午。”

“我只能玩得他明天下午五点就点头哈腰来找你,说他什么都不要了。他跟简老鬼的傻闺女玩空手套,套了个五万零花,我跟老简看着只是偷乐,你们小辈的事我们不管。可要管的话,我告诉你,他这号人只是上海滩一季一换的落叶,你老子这号的才是树,才是根。”

“那么,我这个小辈的事……”

“你觉不觉得丢人?如果你不是这么眼高手低,眼大嘴小,活到快四十还是废物一个,用得着这样来求你老子?”

零忍受着,刚开始是为了五十万忍受着,现在,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忍受着,也许仅仅因为父亲看着他像看到一段锈铁一样的愤怒。

“我……错了。”

“认错不值钱,你也许觉得很值,值得你跟我戗了这么些年。可我眼里不值。”

零看着他的父亲在江边愤怒地踱步,踢着波浪,踩着石头,然后那老家伙的神情渐渐平和下来,甚至回头向零微笑了一下:“你给我多少分成?叶尔孤白要多少?”

“百分之二十。”

“所以说是瘪三,如果是我至少要百分之五十。你狗运,碰上了一个善良人。”

零苦涩地笑了笑。

“自己说吧。你打算给我多少?先说了,我没做过蚀本生意。”

“我,从来没求过您……”

“这个你觉得了不得,我觉得不怎么的。给多少?”

零看着他老子那张厚颜无耻到发人深省的脸,拼命想琢磨出个中深意。此时的父亲就像眼前的黄浦江,混浊难辨,却执意要去自己的方向。

“一个子不给。”

曹顺章顿了顿拐杖,一秒钟不耽误地向自己车走去:“走啦。浪费时间1

“爸爸!这钱是……是我拿命换的!是我发家的本钱1

曹顺章站住了,看着他儿子,脸上充满了讥诮,像看一盆永不绽放以致早已被放弃的花:“一鸣惊人!你也想要发家?”

“是的……”零拼命想着怎么圆刚撒的谎,“我想走您说的……正道,我穷疯了,我不知道做什么。”零的谎越说越流畅,“我浪费了时间,时间就是钱,我想做上等人,像您说的,不用求你,像您这样的人,是的。”

曹顺章微笑了一下便开步:“我信。我信就有鬼了。”

“我是曹家最没出息的!我愧对你们1他对着父亲顿住的背影喊着,喊出来的并不是谎言,从回到家就有两条鞭子在抽他,一条是他的任务,还有一条甚至抽得更狠,是他愧对的家。“我目中无人,狂妄自大!我漠视我的家人!离开家的时候我说您麻木市侩,回来我看着您和小囡相依为命,我想不出小囡没了您,或者您没了小囡该怎么办。我就想我在这个家算是什么角色?一个从来没想过你们,没尽过责任,连起码的亲情都没尽过的自私鬼,无能鼠辈1

曹顺章慢慢回身,然后他苍凉而讥讽地看着零:“真的?”

“真的。我没资格要您相信我,可是……”

曹顺章摇头,摇头是为了打住零的话:“在外边没少吃苦吧?小子……能想到这些。”

“可是值,很值。我想补偿。”

曹顺章直盯着儿子的眼睛:“你想补偿?”

零忽然有些慌乱,因为真话是为了更大的谎言,被父亲那样看着的时候,零觉得自己虚伪得无可救药。可是,他生挺着:“我想补偿。四十岁了,我早该尽点亲情和责任。”

曹顺章点了点头,三分欣慰中倒有七分无奈,他转身但没走开,看着江水:“好吧,算你会做生意,眼泪没掉出来就算你掉出来了。我分文不取,我们约法三章,我说什么你都要答应。”

“我没有还价的本钱。”

曹顺章笑了笑:“现在你说话有点像我了。一、去给我娶了简老鬼的老姑娘。那姑娘你打过交道,我也看过,自命不凡的花瓶子一个,不过这上等人的世界女人也就这德行了。去娶过来,从今后全心全意做简老鬼的副手,他馋儿子,你做他家倒插门的女婿。”

零目瞪口呆:“这是……您那生意场上的斗争吗?”

曹顺章轻轻地呸了一声:“我呸。要搞垮老简我都不用出门,要说赚钱,我把钱往天花板上扔,粘在天花板上的才是他的。可说到头,我搞他干什么?”

零忽然想到一件事就如释重负了:“简灵琳不会同意的。”

“那就再说了。二、无论如何,如果我不在了,你照顾好小囡。”

“什么意思?”

“你在外边胡作非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事——小囡的病是没得治的,说白了,现在她活蹦乱跳一天你就该酬神谢佛。那个病是要软金丝笼子养着的,能贵得吓死你。我要你做有钱人,在我去了以后照顾好你妹妹。”

“我们可以给她找个可靠的丈夫,您可以把所有家产都留给她,我没有意见。”

“多可靠的人,嫁妆太多也要不可靠了。我现在看到可靠的人只有她的哥哥,我去了就是你们相依为命,小囡会去在你之前……你回来就是给我们送行。她也去了,家产就全是你的。她也去了,世界上就剩你一个人,想着我们,这没辙,活人就是会想着死了的亲人。”

零怔着,巨大的悲伤哽住了他的咽喉,父亲给他描述了一个悲伤的世界,这个世界与他晦暗的特工世界完全无关,只是任何常人一生都要经历的巨大难关。零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为什么?我要这么些钱干什么?小囡又怎么会去?她那么……好。您又怎么会去?您身体好得很,当然,少抽点烟。”

曹顺章示威似的狠吸了一口他的雪茄:“人过了六十每一天都是跟阎罗王借的。三1

零悲伤而茫然地看着父亲把雪茄扬过头,等着父亲更加匪夷所思的要求。

“三……我想到再说。”曹顺章虎头蛇尾地走开,却险些一步滑倒。

零看着父亲,终于想到他这儿子又一次丢失了应尽的责任,其实他早该搀着他老迈的父亲。他上前搀着父亲:“什么叫想到再说?”

“你听话的时候不多。你老子我得未雨绸缪。”

零沉默。

“不吭声想什么?想怎么赖账?”

“没有。我想也许是您和小囡给我送行,您和小囡能活一千年。”

“呸,你何不咒我早死?”

两个背影沿着江滩走着,伴之以一路的口角。

70

这是一个奇怪的房间,像手术室,又不是手术室。它有很多的灯,全部打开的话会将整间屋子照得没有纤毫的阴影,光线将强烈得像能烙进人的灵魂。它有很多的医疗器具、刀具、药品,但它绝不是用来给人治疗。手术台上带着铐子和束缚带,看起来倒更像要让人肢解。它也不像刑房,它没有血迹,没有严刑拷打后留下的任何痕迹。它洁净到让人觉得一只蚂蚁在这里都活不下来。它像一块在福尔马林里泡出来的手绢,绝对干净,但绝对到没有人味,而且那种绝对的气味让人根本无法靠近。

这是劫谋的心腹重地。

劫谋站在门内。穿着白大褂的特工将躺在手术车上的湖蓝推了进来。几个所谓的专家跟在后边,他们整张脸被口罩蒙得只露一双眼睛。人事不省的湖蓝被从手术车移上手术台,绑缚,当绑到他的腿时一名军统回头看了眼劫谋:“要不要解下他的假腿?”

“不。”劫谋离开。

谁都知道劫谋不喜欢强光,所以劫谋离开后他的手下才打开灯。那些专家——依靠药物和精神折磨人的专家在湖蓝周围围出了一个人圈子,他们静静地看着,像看着砧板上的肉。

四肢都被固定的湖蓝在强光下无意识地摇头:“不。”湖蓝的头还可以动。专家向一名充当助手的军统示意,军统过去从湖蓝脖子下拉出一根固定带,固定。现在湖蓝连摇头也不可以了。

劫谋站在门外的过道上,他看着另外两辆手术车把另外两个人推进了另外两间屋,那两间屋和湖蓝进的那一间是同样的用途。客人和刘仲达现在和湖蓝做了邻居。劫谋站着,他更多的注意力在湖蓝这扇房门上,他对湖蓝是关心的,他像个等待手术结束的患者家属。

湖蓝的第一声惨叫穿透了房门传来,不是因为肢体的痛苦,更像是把一生中做过的所有噩梦在一个瞬间爆发出来。

劫谋再次进了湖蓝所在的房间。

湖蓝的额头上涂了电解液,用胶布黏着电极。在一次中等程度的电击中,湖蓝痉挛。

劫谋看着,而专家们也一直让湖蓝维持在那个电极负荷上,他们冷淡得像仅仅在做一次数据测试。

湖蓝终于安静下来,像在沉睡。

专家靠近湖蓝,用一种久经训练深具诱惑性的声音说:“好了,好了。你现在回家了,很安全。你是铁打的人,你觉得身体很重,你睡在很软的床上,觉得自己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

“不1湖蓝在呻吟。

专家皱了皱眉:“他很抗药。”

劫谋没任何表示。

于是再一次注射。

湖蓝在药物的作用下,意识开始模糊。他的思维在一个又模糊又清晰的世界跳跃和穿行。有时候这世界模糊得像雨中的上海;有时候这世界清晰得让他看到了一切;被同伴们殴打,被同伴们用链子牵着拖行;湖蓝用一支左轮顶着自己的脑门,扣动了扳机,空膛;眼前的教官退出弹鼓,一发子弹就顶在下一个击发的位置上——这是个要人命的胆气训练;身后击发了一声,爆响,即使空包弹也让湖蓝身后的那个倒霉鬼扔下了枪恐惧地大叫,火药气体和炸响照样可以让一个拿枪顶着脑门的人受伤和崩溃;湖蓝掉转枪托砸了过去,和他的同训者一起加入对怯懦者的殴打。这一切是在雨中,湖蓝的世界在雨中模糊。湖蓝的世界在干旱中清晰,天星老魁和他的小天星奔驰在西北的荒原上,那是快意的、明朗的,至少可以忘怀阴晦和压抑。

昏迷中的湖蓝开始呢喃:“小天星死了……我杀的……”

专家在湖蓝耳边低语:“不,不,都活着。你杀了的人都活着,你记得他们的。他们都来了……来了,看见了吗?”

湖蓝在看,在看着自己杀过的人。他用那种极残酷的方式杀死了无趾;他杀了鲲鹏;扫射和杀戮,为了给劫谋一个绝对干净的上海;他站在雨雾中的军统据点天井里说,杀得不够;他把手榴弹投进中统的车里;他把枪对着卅四的头击发……

“不要1手术台上的湖蓝开始挣扎,他的一只手甚至挣脱了束缚带。

两个军统死死摁住湖蓝,又一次药物注射。

专家在擦汗:“他是我见过负疚心理最强的人。”

劫谋摇头。

专家再次靠近安静下来的湖蓝,他像攻城一样一波波地攻击,直到攻下湖蓝心里的最后防线:“放松,放松,我们休息了,我们回家。回家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回你想回的地方。你的家在哪,湖蓝?”

“回家……”湖蓝呢喃,他看见卅四对他说:“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湖蓝呢喃。

专家微笑了:“是的,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回家……”湖蓝伏在酒店的窗前,从豪华的房间里眺望自己生长的破板房,无声地号啕。

“回家……”湖蓝回到了他小时候的家。贫民窟臭而脏的泥泞路面,低矮的板棚,满身污水的孩子,掉落在最底层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人们。幼小的湖蓝看着自己的小纸船在阴水沟里漂泊,直到一个父亲的身影晃进了视野,这板棚如此窄小,父亲几乎占满了湖蓝的整个世界。伴之而来是油饼的芳香,湖蓝目瞪口呆看着父亲手上的油饼,他看不见父亲,只感觉到油饼和父亲的手在头上胡噜:“吃吧,吃吧,都是你的。”湖蓝开始咀嚼,父亲仍然在胡噜他的头,并且在他头上插上一支草标。他立刻开始绝望地大哭,也立刻放弃了让他煎熬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食物:“不要卖我!爸爸,不要卖我!我再也不喊饿!不和哥哥姐姐抢!我再也不要吃油饼!我再饿也不出声了!你不要卖我1父亲的手在他头上胡噜和拍打,草标被插上又拿下,拿下又插上。小小的湖蓝被父亲拥满。

劫谋皱着眉看着手术台上的湖蓝。

湖蓝在人事不省中哭泣。

专家又凑近了湖蓝,他的声音在湖蓝耳边温柔地呢喃:“儿子,儿子,爸爸在这。”

劫谋饶有兴味地看着,几乎是一种觉得有趣的神情。对于锻造别人的灵魂,他乐此不疲。

专家的声音忽然变成了一种刀锋般森寒的语气:“你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即使没有了知觉,湖蓝仍被那句强行灌入他意识里的话惊得抽搐了一下。

湖蓝的梦境再没有油饼,没有绝望的拥抱。劫谋不想给他留下任何一丝可以寄托的温情和回忆。小小的湖蓝有一根绳子,他被绑着,绑得很紧,那样的紧缚即使对成年人也显得残酷。他动弹不得,身上插着一根草标。漠不关心的人在湖蓝的视野里走来走去,那只是从低矮板棚里能看到的一双双腿。湖蓝也并不关心,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板棚口那个巨大的背影——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没有回头,那个背影很冷漠。湖蓝开始呻吟,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刻进去的幽怨:“爸爸,爸爸,爸爸,你看看我。”

那个背影纹丝不动。

“爸爸……”湖蓝在手术台上呻吟着,那两个字他从来不宣诸于众,尽管他会偷偷把自己叫做颉无忧,寻找一点心灵上的寄托。

劫谋皱着眉:“不要爸爸。什么都不要。”

专家有点苦恼:“他一直在抵抗。他是先生您亲手训练出来的,顽强得很。”

“加大药量。”

“伤害很大,他毕竟是您的爱将。”

“要么成为完人,要么成为废人。”

于是又一次注射。

劫谋凑近了湖蓝,他抚摸着那只被绑缚的手:“我是爸爸。”他在很近的距离上观察着湖蓝孩童般惊喜的神色。“可我早就死了,是穷死的,也是饿死的。我这种人活就陷在泥坑里,死就埋在义冢里。我活着的时候从来没关心过你,没人关心你,我连名字也没给你起,你是烂泥里生出来的,跟我一起死或者被我卖掉,都用不着名字。”他感觉到湖蓝绝望而沉默地抓紧他的手,湖蓝在他支离破碎的记忆中都只能觉得绝望。“我走了。你在这里等着,等死,或者等着,有一天让所有欺负你的人胆寒,完人。”他挣脱了湖蓝的手,他的手沉稳有力,挣脱湖蓝亦轻而易举。

专家在湖蓝耳边继续:“我走了,我走了。”

劫谋看着。

湖蓝坐在自己的梦境里。

空的,一切都是空的,没有父亲,没有人群,没有人声,只有一根绑着他的绳子,只有他瞪着的这个冷漠空虚的世界。

年幼的湖蓝稚嫩的面部丑陋地扭曲。

那种扭曲放在成年的湖蓝脸上就叫做仇恨。他沉默,他再也不叫爸爸,他仇恨。

劫谋终于露出半个满意的神色,并且打算离开:“继续。”

“都像这样吗?”

“把那些婆婆妈妈的,纠缠不清的,所谓人情,所谓温存,都拿出来洗干净再放回去,他必须是我最强悍的手下。”

手术室里的人再次接通了牵着湖蓝的电极,他们面临的将是一个漫长而细致的苦工,解剖从来是这样的,不管解剖的是肉体还是心灵。

劫谋出去。

几个在过道上守卫的青年队注定要整夜听着来自三个房间里的尖叫、嘶吼、哭泣、大笑,七情六欲注定要在这里被拿出来,扯碎,粘上,打碎,最后成为缺这少那的精神畸形。

终于有一个专家从屋里出来,拿着记录本匆匆走开,他要去见劫谋。

劫谋屋里只亮了台灯,灯压得很低,只能照到劫谋愿意看清的桌面。劫谋一边听着报告一边翻着堆积如山的情报卷宗,他能够分心两用甚至三用,他喜欢这样的高效。

“我们组一直在对付那名共党,在亚催眠状态下审问了他七个小时,抗拒现象并不强烈,可是……他说出来的和清醒时区别不大,仍然是日本人的阴谋。”

这种称不上突破的突破不值得劫谋抬头:“说出来的秘密不是秘密,就算日本人真有阴谋。”

“是的。”

“他叫什么?”

“零。”

劫谋在卷宗上划着的笔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专家继续说:“他说了很多数字。”

“数字?还是密码?”

“更像账目。买进,卖出,抛售,收盘,诸如此类。我们好像在审问一个生意人,一个账房。”

劫谋停下了,看了一下专家递上的记录本上边那些数字,扔开了,那没有意义。

“湖蓝怎么样了?”

“在最初的抗拒后进展顺利。他脑子里杂七杂八的记忆很多,记录上先生您是在他八岁时收养了他,我们都想不到一个八岁的人会有那么多记忆,爸爸、妈妈、外婆、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刚出生就死了的妹妹,一整个家族。”

劫谋沉吟,他短暂地回忆了一下:“我在霍乱横行的贫民窟找到他,都死光了,就他一个。”

“他的外婆是绝食死的,为了把食物省给他,这也是他的心玻”

“现在呢?”

专家自鸣得意地笑了一下:“他没有外婆,也没有哥哥姐姐,他的爸爸很早就扔下他失踪了,怀着他妹妹的妈妈死于上海政变,和他妹妹一起死在丧心病狂的共党手里,您救了他。”

劫谋想了一下:“小心搞过头,时间对不上。”

“我们仇恨和热爱时都不会想为什么,我们现在的态度都被过去零碎的记忆决定了,潜意识。”

劫谋又在沉吟,他几乎是谦虚地说:“是的。有空多给我讲讲你的学术,等拿下上海。”

“是。”

劫谋终于站起来:“我想去看看湖蓝。”

“现在不行,现在正在进行第二疗程。”

“什么第二疗程?”

“您要求的。未雨绸缪,让他比我们更加坚强。”

“是的,做得好。”劫谋说,“我就在门外看看。”

湖蓝醒了,他挣动,发现自己仍被绑着,嘴里干得冒烟,只能用唾液滋润,那等于用一滴水救火。“热死啦……水碍…给口水……”他睁眼,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曾经亮到炫目的灯全灭了,周围没有人,湖蓝想不起自己经历了什么,又在什么地方。

湖蓝又挣了一下,他忍受着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从下腹升起,在他晕迷的时候就已经蹿遍了他的全身。

“果绿,拎桶水来……纯银,要冰水……来人……”

一个赤裸的男子将一桶还混杂着雪和冰块的水迎头浇下,以浇灭在多处清心寡欲中仍要时而烧起的欲火。

冰块和雪水一直在赤裸的皮肤上炽烧,天星老魁湖蓝在痛苦和激灵中大叫:“女人算个尸求1湖蓝在手术台上挣扎,他身上的火是用药催出来的,水也浇不灭。“水呀-…”湖蓝挣扎着,然后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触摸,从他的假腿摸到有真骨实肉的部分,湖蓝在晕沉中猛挣,打算去摸枪,他挣不开,枪也并不存在。他连脖子也是被缚住的,尽全力也只能抬起一点点的头颅,在烧得一片模糊的视野里,他只是看见一头覆盖在他身上的长发。

女人说:“我是你的水。”

“滚1那个声音让湖蓝觉得羞耻。可是没有用,他仍在触摸中战栗。

那个妖冶女人的每一下动作都能直触到湖蓝最敏感的神经中枢,她像蛇一样从湖蓝的脚跟渐渐蔓延到湖蓝的全身,她覆盖在湖蓝的胸前,吮吸和抚摸让湖蓝快要融化,连挠在脸上的头发都让湖蓝快要发疯。

“滚……滚。”湖蓝在微弱无力的抗议中呻吟和叹气。

女人说:“你什么都没有,你现在有了我,我爱你。我是你的,全部都是。不要再想你的家人了,我是你唯一的家人。你一直在等我,我一直在等你,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缺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湖蓝在断续的呢喃和触摸中发抖,女人冰冷的手伸进他的衣服摸索,呢喃和呼气骚扰着他的耳垂,湖蓝时如热铁时如被吸干的海绵:“是的是的……我有了你。”长发覆盖了湖蓝的脸,湖蓝在那个长长的热吻中挣扎和喘息,什么自尊和自控全滚他妈蛋吧,湖蓝喘息着哀求和要求:“快……快一点……”

“你爱我吗?”女人问。

“我爱你!快一点1

灯忽然全亮了,惨白的强光足以让一个情欲炽热的人无地自容。湖蓝的眼睛被晃得再睁不开,而他的头发被揪住,一个、两个……很多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湖蓝在涕泪横流中强睁开眼睛,一桶冰水泼在他的身上,里边夹杂的冰块在地上撞出清脆的声音。湖蓝看着他的梦侣,那女人在强光下漂亮而并不动人,衣不遮体倒显得凶神恶煞。

“蛆一样的男人!都说你是个太监!你爱杀人是因为你不会用自己带的枪1女人轻蔑地说,膝盖狠顶上湖蓝裆间。湖蓝被这一下阴毒的袭击撞得蜷成了一团。而那女人从他身上跳到了地上,灵活得像是妖精:“软的!你不光是蛆虫,还是蚯蚓1

“我杀了你1湖蓝发现他的绑缚不知在什么时候松开了,实际在灯光大亮时就已经松开了,湖蓝摇摇欲坠地挣下床,然后摔倒在床前。然后他看见在几分钟之内让他爱极又恨极的女人手上挥舞着他的假腿:“断的!你平常看不看你的那截肉桩子?你看到它会不会吐?”

湖蓝抓着床站起来,然后被自己的假腿狠狠打倒在地上,药瓶、器械、弃物桶,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身上。

“废物!瘸子!残废!软蛋1

湖蓝在他摇摇欲坠的平衡和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拼命想要抓住那个污辱了他每一毫每一厘的人,但人影晃动了一下,门关上了。他恨之入骨的人带着他的腿一起消失了。

湖蓝用头狠狠撞锁死的门,第一下似乎让他清醒了一点,第二下他把自己撞晕在地上。

那名女特工出来后立刻被人裹上了一条大毛巾,她寂静无声到像个孙子一样被人领走。因为劫谋站在门外。不过,她并没有忘记将湖蓝的假腿交在专家的手上。

“不错。”劫谋听着湖蓝造成的那一下大响在走廊里回荡,看着湖蓝的假腿。

“我们会反复给他注射催情剂,反复这种经历,他能记起些只鳞片爪,可对人再不会轻信。”

“让他爱上个女人,再让那女人死了怎么样?死得很惨。”

“没有问题。”

“千红始成灰。我只希望他不要再犯天真这种绝症。”劫谋叹了口气,他甚至有些悲悯。

“招了1一个声音唐突地传来。

劫谋回头看了一眼胆敢在自己身后大喊大叫的家伙。

那名军统筋疲力尽,明知做错却仍带着欢喜的神情,一种有了巨大突破的神情:“刘仲达,招了。”

劫谋二话没说就走向刘仲达所在的房间。

“请等一等,先生。他……彻底失禁了,在收拾。”

劫谋便站住等候,他喜欢干净,更重要的,一个失禁的人,他嘴里吐出来的更为可信。

手术台被倾上几桶水然后擦洗,这已经是最后的清洗了,已经看不见污迹。

刘仲达赤裸着松散的躯体,裹着一条毛巾,他抖得不成话,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太过强烈的精神折磨。一个军统正在给他注射一剂舒缓神经的镇静剂。

劫谋进来,在刘仲达身边站祝

当意识到有一个人站在身边并且看着自己时,刘仲达开始尖叫,漫长到没有意义,声音像个女人,它只是简单地表示害怕到了极点的一种信号。

劫谋看着,皱了皱眉。

纯银跳过去,用几记耳光将刘仲达打回了现实。但纯银立刻就感觉到一件事,刘仲达现在已经不知道痛。

“不要!不要再来了1刘仲达叫。

劫谋甚至屈尊将身子俯低了,看着那张神情涣散的脸,近到那双涣散的瞳孔里能照出他的影子,但似乎看不见他。

“说吧。”

刘仲达茫然地说:“我要杀劫谋。”

因为冒犯了劫谋的尊严,纯银打算再给一下,被劫谋用眼神制止。对一个已经崩溃的人可以比这简单得多,劫谋只是伸出一只手在刘仲达耳边打了个响指,引发的效果如同引爆了一颗炸弹。刘仲达跳了起来,被纯银再加上一个军统才摁下。

“是修远先生!他要杀劫谋1

劫谋全无表情地听着,像在听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要杀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一个将秘密在心里藏了太久的人一旦被打开缺口,经常就会像竹筒倒豆子,劫谋现在碰上的就是这么个竹筒。

刘仲达用一种很考验记录员速度的语速开始倒,捎带他的发抖、结巴和颤音:“我是沧海,先生命令我投靠你们,其实我一直都是中统的特工沧海。中统以为我是中统的内线,其实我是修远先生的内线沧海。”

“明白。骗过所有人一向是修远最大的乐子。”劫谋说。

“先生十年前就跟我说,玩权术的靠不住,我们要自保,你别待在我身边。我就去了。后来有了中统,中统要人挖共党的心。先生说你去,机会到了。我就去了,我叫刘仲达。后来先生说时候到了,劫谋把中统压得够呛,再不打中统要把我们舍车保帅了。我就把共党的情报卖给靛青,也通知中统……先生说,让他们抢骨头,死人越多越好……那天早上的地下党总部,本是联合抗战的三方互相撕下对方的血肉。”

劫谋问:“怎么杀我?”

“死了很多人……”

劫谋把一杯凉水慢慢倒在刘仲达头上

刘仲达胡抹着脸惨叫:“血啊!全都是血-…修远先生……修远先生说,两个地方,两个地方是劫谋的心病,一个延安,劫谋想去可一辈子去不了。一个上海,劫谋一辈子想要可就是要不到,杀光共党他没拿到上海,打压中统还没拿到上海,共党的刺客让他在上海街头差点丢了小命,后来日本鬼子也来了……”

纯银因这从未有过的污辱掏出了包胶铅棍,劫谋脸色铁青地摇头。

“上海是劫谋发迹的地方,又是他今生吃不下的地方,是他的恶疮他的心病,劫谋注定会死在上海。”

劫谋吸进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他竭力做出很平静的样子,但也知道他的手下因他正在压抑着暴怒而不敢正视。他听到的话来自他的死敌,而且最要命的,他的死敌说出的正是他的心结。

“好吧,你的修远先生,那个算命先生拿什么杀我?拿他的乌龟壳吗?”

刘仲达沉默,他仍在试图保留最后的秘密。劫谋点了点头,几个人将他拖向手术台。刘仲达看着要去的方向发出杀猪一样的尖叫:“他还有人!他有整队自己的人!专为杀劫谋的!叫做锄奸队1

“上次阿手带队的不就是所谓锄奸队吗?已经灰飞烟灭了。”

“还有!还有!上海站的中统一多半是修远先生的人,像我一样!修远先生要让人以为他的人已经死光了!众叛亲离!他要这样1刘仲达死死抓住手术台不让人把他拽上去。

“他在哪里?或者说,他是谁?”

刘仲达再次沉默了下来,他已经被一层层地攻克了,现在在保护最后一把锁。

于是劫谋转身出去。

对付刘仲达的军统一棍子把刘仲达砸得天旋地转,这样方便将他在手术台上绑缚,一个军统赶在劫谋出门之前关上了房门,一个专家开始调配他们的针剂。

劫谋从走廊上走过,他在愤怒,但又在微笑,就像在踏上去之前发现了死敌设下的陷阱。对修远他不能像对其他人一样死寂的冷静,他们的仇恨源远流长。他为了对付修远,或者修远为了对付他,都已经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纯银和那帮青年队永恒地跟在他的身后,他的王国,他的肉墙,他的资料库,他伤人的凶器和保护自己的盾牌。

“再告诉我一次阿手的动向。”

纯银靠近了一些:“阿手投靠了中统特派专员骈拇,他们全线收缩,再也无意与我们为敌。怀疑他们将对付修远,我们的中统内线送来情报,修远这次和中统总部搞得裂痕很深,他放话说中统如果不保护他,将抖出多年来的诸般丑事。”

“假的。修远很清楚,中统想保护他也没有这个实力,他不过要让我们觉得他黔驴技穷。”

“从现在收集到的情报来看,应该如此。”

“全以为他坐以待毙时他忽出奇兵。一个人要杀你,如果他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一百个人绝防不祝劫谋在与日寇对垒的前沿以身殉国,上海区特工群龙无首,重庆只好放下派系,再请耆宿修远出山,龙困浅滩眨巴眼成了飞龙在天,你们几月后全为修远先生效劳也说不准。”

“那是不可能的。”

“那是很可能的。他、卅四、我,是敌人,是朋友,最好说是同类。对别人是断头台,对我们是机会,这种同类。我们是在阴阳界搂着死尸跳舞的人。”

纯银只好沉默。但劫谋站住了,面现欢色,似乎是为自己说的话欢喜赞叹,他开始击掌,每一次击掌带出一个字:“好——极——了。”然后他沉静下来,再也没有欢喜或者愤怒,回到他一向的状态,“以后要提醒我,不管我因为修远还是别的什么事失了方寸。刚才我生气了。任何手段都可以。”

“是。”

劫谋开始开步。走过他的基地,走过他的王国,回他的静室。

“骈拇要死了。这家伙没叫一个好名字,多余的手指头,如果我要跟人比快比狠生死相搏,一定会先切掉多余的手指头。中统要出局了,下一个要死的会是谁呢?”劫谋的声音在黑暗里传了开去,像一句咒语,又像是个预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