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梦 哑妻(10)

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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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静言为之骇然,这一段话对他像一把利刃,说明了他的无情。如今,他回来了,他又有什么资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来,匆匆写了两句:“我已经收拾好你的卧房,让翠玉带你去睡,翠玉原是为你准备的,你如要她,仍可收房。”

写完,就拍手叫进一个眉清目秀的丫头来,打了手语,要那丫头带他出去。他不动,定定的望着依依,然后写下几个字:“在国外十年,朝思暮想,无一日忘你,今日归来,你竟忍心如此!”

“若真心念我,请在以后的岁月里,善待雪儿!此女秉性忠厚,温柔宁静,才华洋溢,皆远胜我当年。可惜数年前送学校受阻,否则今日,或者可以说话了。你既归来,我的责任已了,但愿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这些话,柳静言感到有点像遗嘱,一阵不祥的感觉笼罩了他。依依的神情冷漠,态度飘忽,使他无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没有言语能使她动心了。站起身来,他跟着翠玉走出了房间。

回家一星期了,他发现依依在躲避他,相反的,雪儿却经常跟在他身后。一天,他和雪儿笔谈,他写:“妈妈在恨我吗?”

“不,她爱你。”雪儿坦白的写:“小彬和小绫使她难过,她嫉妒他们的妈妈!”

“是吗?”

“就会过去的,爸爸,妈妈只是生你气,几天之后就会好了。”

但,几天之后并没有好。一个月之后,依依病了,卧床三天,不食不动,群医束手,不知道是什么病,只说体质孱弱,虚亏已久,郁结于心,恐怕不治。

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儿叫去,不知谈了些什么。第四天清晨,在柳静言的注视下,溘然而逝。临死曾目注柳静言,似乎有所欲言,但,她终生都没有说过话,最后,她依然无法说出心里的话,带着满心灵的创伤,默默的去了。死时才刚满三十五岁。

依依死后,柳静言十分消极颓丧。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很依靠雪儿,他的饮食起居,日常用品,全是雪儿料理。他没想到的,雪儿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儿为他裁冬衣,天热了,雪儿为他制夏装。她不但照顾父亲,也照顾两个小弟妹。日子在雪儿的照顾下,和柳静言的消极下,平静的滑过去。

这天,柳静言在书房里,发现他的一双小儿女正拥抱着哭泣,这使他大大的震惊。他揽过他们来,问:“怎么回事?”

“我要妈妈。”小绫说。

“爸爸,我们回日本好吗?”小彬说。

“怎么了?在这里不好吗?”

“他们叫我们小杂种!”小彬说:“还叫我们东洋鬼,爸爸,什么是小杂种?什么是东洋鬼?”

柳静言愣住了,顿时浑身冒冷汗,他生气的说:“谁叫你们小杂种?”

“所有的人,”小彬说:“只有哑巴姐姐不叫。”

“我会去骂他们,以后不会有人叫你们小杂种了。”柳静言说,安慰的抱着他心爱的两个孩子。

这一年北平城有个十分轰动的画展,开画展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刚满十七岁,一个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绫。和柳绫的画同时展出的,还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画,柳绫画的是没骨花卉,柳瑞雪则是工笔花卉,格调用笔完全不同,却各有千秋。一时,成了一般人谈论的对象,柳家两姐妹,被誉为柳氏双英。

画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静言心满意足,整日和两个女儿谈天画画,生活也还平静自得。可是,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事变一发生,战云密布,人心惶惶。这天,读大学的柳彬气冲冲的跑了进来,把一张报纸丢在桌上,柳静言拿起来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标题是:“论才女柳绫的血统——日本艺妓之女,何容我等赞扬?”

底下是一段内幕报导,略谓柳绫是一个中国世家子和日本艺妓的私生女。对社会恭维柳绫大加抨击。柳静言放下报纸,长叹一声,柳彬昂了一下头,大声说:“爸爸,我们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当然是中国人。”

“可是,学校里的同学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里那两个老东西叫我杂种,甚至说我不是柳家的人,出生不明,要来冒承柳家的财产,——爸爸,这种生活我受不了!”

“这是我造的孽,”柳静言黯然说,心中无限惨然,他对这个世界觉得不解,对生命感到茫然。雪儿年已三十,只为了是哑巴,就只有让青春虚度。剩下的两个正常孩子,又出了新的问题,早知如此,为什么要制造生命呢?

“爸爸,”柳彬说:“妈妈是个艺妓吗?”

“是的。”柳静言点点头。“是个非常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