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3)

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他喜欢倚窗而立,注视那些帆船的动静,虽然他没有所怀的人,也没有盼望着归来的人,可是,每当看到那些船,他依然会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感觉,这是一种寥落的情绪,只因为他太孤独,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独的人。往往,他会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视着海,就像凝视着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满,他的寂寞在晃荡,在挣扎,在澎湃,在喘息——这种感觉总使他情绪低沉,而至怆然欲泪。

这天,又是一个情绪低沉的日子,天气酷寒,妨碍了他出外工作。闭门造车,画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彻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闷气。室内是凌乱的,满地画笔和画纸、颜料的残骸及果皮,墙上钉满了画,却没有一张使他自己满意,触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气的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天才,怀疑自己的创造力。什么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气,冷冷的床,冷冷的房间,和冷冷的心情。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把脸扑在枕头里。

有脚步声走到他门口,他没有动,只在心里揣测着是不是缴房租的日子,确定还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门了,他没好气的说:“你找谁?找错了!”

他确定这是找错了,只因为在孤独的天地里,从来不会有任何的访客。但是,门外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孟玮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吃了一惊,从床上跳起来,走到门口去打开房门。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门外,一个穿着件华丽的白色长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长发披肩,头上压着顶红色小呢帽,双手横握着一条马鞭,高昂着头,一对闪烁的大眼睛对他胜利的笑着。“哎呀,”她说:“爬楼梯把我累死了!”

“你来干什么?”他问,声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脚跨了进来,旁若无人的打量着他零乱的小房间,和床下乱堆的被褥,以及满墙的画。他皱紧眉头,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再强调的说了一句:“请问,胡小姐,你来此有何贵干?”

胡茵茵转头对他嫣然一笑说:“我不能作友谊的拜访吗?”

孟玮不得已的关上房门,耸耸肩,腾出一张椅子给她坐。他想倒杯水给她,好不容易把唯一一个茶杯从废纸堆里找了出来,水瓶里却倒不出一滴水,他无可奈何的望望她,她却微笑着转开头。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还不简单?到美专去查一查应届毕业生的通讯簿就行了!”

“上海有三个美专呢!”

“每一个都查就行了!”

“好,小姐,你这样找到我的住址,要干什么?”

胡茵茵望着他,把马鞭绕在手上,说:“孟玮,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凶巴巴的吗?”

“我?凶巴巴?”孟玮有些错愕,然后笑着说:“大概有点受你的传染。”

“我今天一点都不凶,是不?”胡茵茵说。接着,叹了一口气,像解释什么似的说:“你不知道,有些人真可恶,我必须准备一条马鞭,要不然,他们会爬上我的马车,拉住我的马,我非防备一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条马鞭又管什么用?”孟玮说:“就像那天,我夺下你的马鞭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奉劝你,别太信任你的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并不真想冒犯你,否则,别说一条马鞭,十条马鞭也没用,你这样喜欢满街兜风,总有一天出毛病!”

“那么,难道我关在家里?”

“为什么不念书?”

“高中念完了。”

“大学呢?”

“念书——目的是什么?”她问:“我又不需要那一张文凭。”

“你的兴趣是什么呢?”

“驾马车。”她干脆的说。

他为之失笑。站到窗子旁边,望着窗外的海湾,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经很熟悉了。他沉思的问:“你为什么喜欢驾马车?”

“让马拚命跑,车子在街上风驰电掣的驰过去,这是一种刺激。”胡茵茵站起身来,也走到窗边来站着,扑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她继续说:“当马在奔跑的时候,你必须全心都放在马的身上,你要握紧缰绳,以维持车子的平衡,那么,你就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思想。许多时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

“是吗?”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么思想呢?在你的生活里,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就感到好空虚,好慌乱,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于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马奔逐,让那种狂奔的刺激来平定内心的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