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

2019年12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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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眉在天州自我感觉不错,她喜欢搅得世界团团转。

她在胡山东的洗浴城进出好几次,她在调查一个新开业的服务性企业,怎么就三天两头遭检查。最初准备写报道“开张半月,被查七八回”。后来改成“开张二十天,被查二十回”。最后改成“开张一个月,天天来警车”。她觉得到此为止可以发稿了,在省报、天州日报同时发,外省报纸肯定转载。她从来会做抢眼的事。她到洗浴城将新闻稿给胡山东看了。胡山东说:“事实没错。发得了吗?”叶眉说:“没问题。罗市长看了报肯定会批示。他一批示,查下来,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胡山东浓眉大眼地一笑:“对方来头也不小。”她几次碰上来查的工商税务公安,上去问为什么总来查。别人看了她亮出的记者证,也没大理睬。有个警察还半客气半不客气地对她说:“我们查我们的,你查你的。彼此不妨碍公务。”

叶眉骑着摩托离开洗浴城时,并没有注意到后面不止一次有摩托车跟随。

一天晚上,她从洗浴城回到记者站。一辆一直跟随她的摩托从她身后呼啸而过。她回头瞥见那辆摩托上一人开车,一人坐在后面打手机。她觉着了异样,但没太在意。

今天,她拿着“开张一个月,天天来警车”的稿子到了天州日报社。

她和报社的一个年轻副总编王庆很熟。

王庆一看她的标题,就说:“题目不错。”接着将内容扫描了,说:“你这强龙乱压地头蛇,把我们记者的饭碗都抢了。”王庆告诉叶眉,天州市委已经成立了稳定社会领导小组,罗成现在是以领导小组组长和市长双重身份抓工作了。罗成还要求媒体监督他社会办公。天州日报已决定王庆带两个记者跟随罗成在城乡跑。天州电视台也有一个三人小组相跟,王庆指了指坐在一旁提着摄像机、拿着录音话筒的两男一女。女孩长得十分模样,坐在那里有点光彩照人。

叶眉一进来就看见她了,只是还没找到和对方相识的角色。

王庆指着女孩说:“这是刘小妹。”叶眉冲对方笑着点点头。

对方的漂亮造成了她的矜持,她便先和王庆说话。

王庆外号王国际,喜欢评论国际;又外号王政治,喜欢评论政治;还叫王述评,喜欢述评一切时事。他对叶眉说:“罗成担任稳定社会领导小组组长,这是一着险棋。”叶眉说:“险在哪儿?”王庆说:“明显是把天州所有难题都扛起来了。权是大了,责任全承担了。像下岗就业、上访、欠发工资,没有一个是好解决的。立什么军令状,纯粹是逼自己,想来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叶眉因为有刘小妹等人在一旁,尤其要和王庆说一些旁人够不着的话题。

她说:“你是替古人担忧,罗成这么干自有他的道理。”

王庆说:“听说成立这个领导小组是罗成建议的,龙福海居然就同意了,这让很多人都意想不到。”叶眉说:“这有什么不好想象的,你知道黑山羊白山羊过独木桥的故事吗?”王庆说:“当然知道。黑山羊白山羊面对面在独木桥相遇了,谁也不让谁,结果顶撞起来,都掉到了河里。”叶眉说:“你说的只是教育儿童的版本。真正的故事是这样的,黑山羊和白山羊过独木桥,会有四种结果:互不相让,就都掉到河里;相互都退让,也毫无必要;第三种、第四种结果是,黑羊让白羊先过,白羊让黑羊先过。后两种情况是彼此形成合作的一种平衡。这在博弈论中是个有名的例子。”

王庆说:“你的意思是,这次是龙福海妥协了,让罗成先过了独木桥?”

叶眉和王庆高层次了一把,便打破矜持和刘小妹说话。

刘小妹是电视主持人,她说:“罗市长来天州这么干,挺悲壮的。”

叶眉笑了,这个刘小妹看着漂亮,其实属于比较傻的女孩。

王庆说:“叶眉看着超脱,其实对罗成肯定比谁都倾向。”

叶眉很俏地抖了抖头发。在这个人人议论罗成的天州,她有靠近罗成的骄傲。

他们一块儿出发了。刘小妹不坐汽车,非要抱着叶眉坐在她身后,跟着兜风。叶眉领着漂亮的主持人,像领着一个女兵。他们采访罗成担任稳定社会领导小组组长后召开的第一次规模较大的会议。这是各县区及市直机关厂矿企业第一二把手会议。

用王庆的话来述评,罗成这个举动才真正政治。

一个人坐在市委市政府办公大楼前接待来访群众,只不过是铺垫。

王庆这样说罗成并不错。一个政治家除了善于直接面对公众,还要善于运用一切现成的组织与权力。当洪平安等人很担心罗成打收条亲自收下那么多告状材料时,罗成却早就成竹在胸。罗成面对会议厅内近百名县处级一二把手,义正词严。他指了指面前堆积的几大摞材料:“我收了这么多告状材料。一一签名打了收条,一周内要给他们明确答复。现在已经两天,我亲自处理了其中几十份典型,剩下的都分发给你们。谁管辖范围的,谁领回去。你们在余下的五天时间,或是派人,或是亲自下访。该乡镇级解决,让乡镇解决。该县一级解决,县一级解决。该哪个部门解决,哪个部门解决。如果五天之内你们不能稳定住这些上访群众,他们还拿着收条来找我罗成,我就要找诸位算账。如果各位管辖范围内上访案件合情合理解决了,仍有个别人无理越级上访,我会给你们做主。如果确实属于县乡两级解决不了的问题,也要及时报告上来,我这里解决。”

罗成扫视了一下会场,接着说:“我这个领导小组组长已经向市委常委立下军令状,三个月之内解决全市上访问题。我给诸位的期限就只有两个月。因为你们解决了,我还要有一个月时间来复查你们。对于其他社会稳定问题,譬如欠发职工工资问题,下岗就业问题,农民减轻负担问题,我们领导小组都立下了军令状。我这儿完成任务的期限减去一个月,就是你们完成各项任务的期限。我到期完不成任务,我将引咎辞职。所以,我对你们也决不宽限。诸位完成任务有困难的,我将请示常委给诸位挪挪位,让没困难的人来顶替你们。”

叶眉对王庆说:“完不成任务就摘乌纱帽,这是让这些官儿们付出的最大成本。”

王庆说:“这种说法很地道。”

叶眉说:“这是罗成的说法。”

散会了,罗成在众人簇拥下离开会场。叶眉和几位记者上去采访。他匆忙说道:“我今天的讲话,既是面对各县区一二把手的,也是面对全社会的。你们尽可以公开。”他说还有事,便对叶眉等人一视同仁地点点头,离去了。

这一视同仁,颇让叶眉失落。

叶眉开着摩托车疾驰几十公里,来到一所山村小学。小学的老师早已看到《天州日报》转载的“非法出版物塞进学生教科书”的报道。叶眉继续采访学校对这一事件的反应,接着做新闻。

校园穷困简陋。正放学的学生在三五成群地离去。女校长指着这些穿着就显出穷困的孩子说道:“本来就有很多学生交不起课本费,又规定必须买这本二十八块的额外教材,更添了学生家长的困难。”她招手叫来几个学生。山村孩子窘促地看着上边来的记者。校长说:“这些都是住校的学生,离学校几个山头。他们自带米面,每人每月再交七块钱伙食费。二十八块就等于他们四个月伙食费。这在我们穷困山区确实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叶眉摸黑赶回省报驻天州记者站,已经很晚。

她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暗中守候。她和记者站的年轻男女打招呼,摘头盔,兴冲冲地上楼。她进自己房间撂下包,脱掉外衣。她拨拉着玩具猴说话:“你神气什么?把你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你就老老实实拜唐僧为师,去西天取经了。”她抖开头发,换上拖鞋,夹上睡袍,去卫生间洗浴。她洗了头,洗了身子,欢快地哼着歌,趾高气扬回了房间。她拉上薄薄的窗帘,一边对着镜子梳理头发,一边放开音乐。她自然不会知道,有两个黑影拿着猎枪上了对面楼房的房顶。在枪手眼里,她人影在窗帘上晃动。猎枪上膛瞄准。叶眉全然不觉地活动来活动去。最后站定,对着镜子吹起头发来。

窗玻璃被轰然穿透。叶眉尖叫一声,倒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