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二

2019年12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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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大山,迎面看见黑三角,罗成扶住车停住了。

一路上坡,除了叶眉缓缓开着摩托,其他三位大多是推着车上来的,这时已大汗淋漓。往下一路下坡,看见四面大山围着盆地,就是黑三角中心地带。山后还有山,黑三角地盘不算小。罗成看着一派浓烟滚滚,迎风闻着呛人的煤烟味,先皱了眉,他用手一指:“所谓的黑三角开发区,就是开了近千个小煤窑包围一个国企大煤矿,再就是遍地土法炼焦,就凭这糟蹋资源,破坏环境,就该否定它。”洪平安说:“这你可要慎重,这是老龙两年前当市长的头号政绩,他亲自抓的样板。”

罗成看了看漫天乌云,说要下暴雨一直未下,把天地闷得发紧。他双手一前一后提了几提自行车,叶眉说:“你在检验自己体力呢?”罗成点头说:“是,体力好时,自行车提在手里像高粱秆做的,体力不好,就沉了。”王庆问:“那现在呢?”罗成说:“可能一路上坡体力消耗太大,这车不怎么高粱秆了。”

洪平安说:“下乡这些天你连轴转,整体消耗太大。”

罗成眯着眼俯瞰着前面漫山遍野冒烟:“我在犹豫,捅不捅这个大马蜂窝。”

洪平安说:“这和体力有关系?”

罗成说:“聚足了精气神,才敢打大仗。”

罗成知道,只要一进黑三角,那算是没完了。他收不住,龙福海也收不住。半年多来,他黑三角来过几次,回去和龙福海争执了几次,常常他的问题刚出来,龙福海就堵上他了。用龙福海的话讲,黑三角开发区是他跑了好长时间省里才批下来的,又说开发区给市里一年多创多少税收,还说资源利用合理不合理、环境是否污染这些问题早晚会解决,不必大惊小怪。罗成一指前面的大下坡路:“现在只要一放闸,就杀进黑三角了。你们说,杀不杀?”

叶眉说:“你早就准备杀了,为什么问我们?”

罗成说:“我采取重大行动前,总要给自己提反对意见。你们说,这一阵下乡抓危房改造,成果怎么样?”洪平安说:“当然很大。”罗成说:“气势造足了没有?”洪平安说:“从解决天州机床厂问题,到处理补天乡牛大勇,又铺开来抓了一大片,你现在势头还行。”罗成沉吟了一下:“省委调查组走了,结论还没听省委下来,眼前黑三角这个大马蜂窝摆在这里,势不足、力不足、气不足,都可以再绕开它。”紧螺丝先拣边缘好下手的拧,但紧遍了边缘好拧的螺丝,中间要命的大螺丝时候一到,也要敢下手。他只要一进黑三角,龙福海那里就会有消息,两边的弦就都绷紧了。

搞不好,这就是半年多来自己要和龙福海真正的大摊牌。

罗成又眯眼看了一会儿黑三角,拍了拍自行车骑上了:“箭在弦上,不可不发。咱们闯黑三角。”

一路下坡很快,前面跨路的拱形大门上,出现“黑三角开发区”几个大字,近了,看见落款龙福海。罗成说:“咱们闯进大门了。”又问,“魏二猛这个人怎么样?”洪平安骑在一旁说:“他是开发区区长、党委书记、管理局局长,还有什么总公司经理一人兼,在黑三角只手遮天。他是魏国的侄子,但他不只跟魏国,四面八方路走得很宽,在天州是真正玩了个四通八达。”洪平安指着山上对面出现的几个大白字“做天州经济腾飞的龙头”,对罗成说:“这又是老龙题的字。魏二猛花了几十万用石头砌在山上,买了龙福海来视察时一个高兴。你进了黑三角注意,到处是龙福海的题字。老龙喜欢题字,这也是魏二猛跑老龙的手法之一。”

罗成点点头,他来过,知道。

迎面路上又出现一个大门,这是“黑三角开发区公路收费站”,几个大字又是龙福海题。进出开发区的汽车在这里过卡交费。罗成看到收费的人并没有穿通常的公路收费站服装,而是红边大檐帽,镶红蓝制服,不知是哪一国的警察。洪平安说:“这是黑三角开发区治安稽查大队,也是黑三角开发区的土警察。”

罗成四人从靠边车道上过卡时,有个大檐帽问:“哪儿来的?”罗成问:“哪儿来的也登记吗?”大檐帽说:“登记不登记是我们的事,问了该回答是你们的事。”王庆机灵,上来打马虎眼:“我们前两天就来过一趟,不就是你问的吗?”大檐帽被问得半聪明半糊涂了:“行,你们过吧。”就溜溜达达一边去了。罗成骑上车子:“这还真成了边防检查站了。”王庆说:“不和他们敷衍一下,你人还没到,就惊动他们了。”

路两边河滩旁,隔不远就梯形地堆着一堆煤冒烟。罗成告诉叶眉:“这是土法炼焦。”叶眉问:“这是什么炼法?”罗成说:“这是污染空气浪费资源的炼法。”

在路边还看见两个小煤窑。一个是人力推着小铁斗车,从不到一人高的洞里钻出来。罗成上去问:“这煤窑有多深?”两个赤身裸背满脸满身煤黑的汉子露着眼白说:“高低不算,远近几百米。”罗成问:“有多少人干活?”回答:“两班,每班二三十个。”罗成问:“安全有保证吗?”一个说:“保什么证,卖的就是命。”另一个憨憨一笑:“挣的就是玩命钱。”说着将煤倒在窑口,又弯腰推着铁斗车进去了。

又一个小煤窑更简陋,一个个黑男人弯着腰背着煤篓钻出低矮的洞口,哗地倒下,又弯着腰背着空篓进去。罗成问他们:“有多少人干活?”回答:“两班,每班十来个。”罗成问:“你们老板开着几个煤窑?”回答说:“三四个。”罗成问:“都比这大比这小?”回答:“差不多吧。”

叶眉说:“我们是记者,给你们拍几张照。”

几个背煤的憨憨一乐,扯下脖上毛巾,想擦一下脸上煤黑。

叶眉说:“就照你们的辛苦样,不用擦。”

那边过来两个红边大檐帽的稽查,陪着一个穿制服的瘦长脸,吆喝道:“你们老板呢,通知他该交管理费了,再不交,我们就封窑了。”几个背煤的仰脸看站在高处的人:“老板没来。”三个吆喝的继续吆喝道:“你们把话传给老板,明天是最后期限。”他们转头看了看罗成等人:“你们是哪一路子的?”王庆说:“我们是记者,来采访开发区。”三个人爱答不理地噢了一声,便吆吆喝喝去别处了。

几个背煤的又背着篓子猫腰钻进去了。

罗成说:“这种生产条件,随时可能爆炸塌方。”他挥了挥手,“先去管理局,这大小煤井煤窑咱们慢慢再细看。我倒要看看这个黑三角开发区开发了什么?”

到了黑三角中心街道,和小县城差不多。不望山上到处煤井煤堆,不闻空气中呛人煤焦味,也还觉平常。只不过街上到处是溜达的大檐帽,一辆又一辆敞篷吉普和带斗摩托卷着满街黑灰滚滚而过,上边也坐着大檐帽,你就知道这是黑三角。

到了开发区办公大院,正大兴土木拆大门。一个门柱已经拆掉了,还有一个门柱正在拆,黑三角开发区的牌子都摘下来斜倚在办公楼门两侧,大门内一座女娲补天的雕像也正在连基础整体挖掘,要迁移。施工的人不少,吊车也在一边伸出长臂,围观的人更有一大片。几十个大檐帽在那里维持秩序。

罗成四人挤到人群中问:“拆大门移雕像为什么?”

有人告诉罗成:“这是变风水呢。”罗成问:“变什么风水?”说话的人是个高颧骨的瘦男人:“免得鸡犬不宁,不吉利。”罗成问:“怎么讲?”高颧骨一指对面的山头:“你没看,那叫鸡头山。”罗成望了一眼,像鸡头又不像鸡头。高颧骨说:“这大院门正冲着鸡头山,魏区长是属狗的,鸡犬相对,鸡犬不宁,所以要把大门扭一个方向,斜过去就化解了。”罗成略瞪起眼:“还有这种说法?”高颧骨一指那边起吊雕像的人群:“那不是风水先生在那儿呢。”隔着人群望过去,一个阔脸的矮胖子穿着一身白缎子服,很权威地指挥着。罗成又问:“雕像为什么也要挪?”高颧骨回答:“女娲补天就是镇邪的,大门挪了,它要迎面正中对着大门自然也要挪。”还说:“风水先生要清一清雕像下面有没有邪物,挪了新地,”高颧骨指了指一旁新挖好的坑,“风水先生还要在下面垫符。”

罗成点头表示听明白了,问:“魏二猛在吗?”

高颧骨说:“风水先生说了,变风水要七天,七天之内他本人不能在现场。”

罗成、洪平安等人相互会了会意,又凑到准备起吊雕像的人群中。

罗成走到那位一身白打扮的风水先生旁:“请教大师,这大门一转,雕像一挪,风水就准变过来了吗?”阔脸胖先生抱着粗壮胳膊动都没动,很威地说了一句:“那当然。”罗成又问:“还有什么讲究吗?我们是特意从市里赶来看的。”阔脸胖先生用手指挥着下面几个正在四周深挖雕像基础的人说:“土都往东边堆,堆南堆北堆西对风水都有妨碍。”罗成还想问什么。阔脸胖先生威着一张阔脸,听而不闻。

叶眉过去了:“大师,能和您合个影吗?”说着很俏地一抖头发,往大师身边一站。阔脸胖先生对漂亮女孩没有拒绝的意思,抱肘嗯了一声。叶眉一招手,王庆端着照相机就照了。叶眉说:“换个角度多照几张,给大师单独也照几张。”

王庆明白,便换着角度将胖先生指挥变风水的现场拍了好几张。

叶眉又很好奇地问:“大师,这还有什么深讲究?”

阔脸胖先生对罗成这样的黑脸大汉没兴趣,对叶眉这俏姑娘还算有耐心,他一边指挥一边插空说:“改谁的风水谁要出家。”叶眉掏出录音机摁了:“什么意思?”阔脸胖先生说:“改风水这几天,本人要离现场,而且要不闻不问中断联系,这叫藕断丝不连,旧风水才能去干净。回来,就风水全新了。”

罗成进了办公楼,迎面一幅很大的彩色照片,龙福海正气宇轩昂地视察黑三角开发区,簇拥的人群中,一个一表人才的高个儿年轻人正俯身对龙福海介绍情况。罗成知道,这就是魏二猛:“看着也是个有文化的嘛。”洪平安说:“医科大专毕业的。”

罗成领着三人从一楼到五楼,每层走了一遍,逐个看了每间办公室门口挂的牌子,有几间办公室他还特意推门看了看,里边的人在说话打扑克。而后,来到二楼区长办公室。只有一个挺淑女的小秘书在,说:“魏区长外出了。”罗成说:“是不是躲风水去了?”小秘书眨了眨眼,没否认。罗成说:“区长走了,肯定也是局长走了,总经理也不在了,三位一体都去了,那你们副区长、副局长、副总经理呢?”小秘书说:“他们就在下边呢。”她指了指窗下院里人群。罗成说:“请他们上来。”小秘书看出来人不凡,小心问:“您是?”洪平安说:“你就说,罗市长叫他们。”小秘书睁大了眼,大概在电视上没少见过,算是认出来了,说等等,立刻跑下楼去。

一会儿,呼呼啦啦上来七八个。正的不在,副的全来了。

罗成说:“找个地方。”一群人前请后拥地簇着罗成到了会议室。

罗成一指洪平安:“这我不用介绍吧?”几位副职都知道洪平安,说:“早就认识,龙书记当市长时来这里,洪主任就跟着来过。”罗成介绍了叶眉、王庆,说:“今天咱们算不上正式开会,二位记者就都在场了。黑三角开发区是老龙抓的点,我来既不是正式检查工作,也不下什么指示,和记者一样,算是采访采访,你们看行吗?”都说行。

七八个副职中有一个副职端着一张精干脸,很有些为首,他是常务副区长,姓龙。他将其余几个副职一一做了介绍,有副区长,有副局长,有副总。

罗成说:“你也姓龙,莫非也是龙家村的?”

对方一笑:“我就是和龙书记老家一个村的,我叫龙在田。九月初二生的,按易经乾卦‘九二:见龙在田’一说,起名龙在田。”罗成说:“你也挺东方文化的嘛。我先问第一个问题,你们楼下挪门迁雕像改风水,有理由吗?”龙在田搓着手嘿嘿地不知说什么好了:“按现在确实说不出理由,已经拆了,就请罗市长允许我们按原计划挪了算了。要不,反而乱。”罗成说:“这是你出的主意吗?”龙在田很困难地嘿嘿一笑:“你别看我起了这么个名,我对这是一窍不通。”罗成问:“那是你们哪位请来的?”都摇头。罗成说:“那就是魏二猛自己的主意喽?”龙在田低着眼嘿嘿了好几下:“可能是吧。”罗成轻轻拍了拍桌子:“什么叫可能是,他人呢?”龙在田一摊双手:“不知道。”罗成说:“怎么和他联系?”龙在田又一摊双手,摇了头:“这几天和他联系不上。”罗成说:“为什么?”几个副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罗成往椅背上一靠:“这是要和旧风水彻底决裂,迎接新风水,是吧?”

龙在田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几声,算是没否认。

罗成接着说:“我第二个问题是,我路过看了两个小煤窑,一个铁斗车推煤,一个人工背煤,没细看,就知道生产技术安全条件都差得不能再差了,这样原始的生产方式,怎么保证安全,怎么保证有效利用矿产资源?”龙在田看了看左右几个副职,又嘿嘿了几下:“那是个别现象,少数矿主还处在原始积累阶段,等他们有了积累,我们就要求他们生产规模化、技术升级。”罗成说:“你们应该对开发区大小煤井煤窑都有数吧?”龙在田说:“那当然。”他一指会议室墙上一幅地图,“主要煤井都在上面标着呢。”罗成转头看了一眼,刚才进门时已经注意到:“全吗?”龙在田说:“基本全。”罗成说:“我刚才看的两个煤窑,上面有吗?”龙在田说:“那可能是新开的,没有。”罗成打量着对方:“几百米都已经挖了,怎么是刚开的?”

龙在田开始擦额头的汗。

罗成说:“给我找份全的示意图来。”

龙在田很困难地看看左右,七八个副职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办。

罗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桌子:“魏二猛不在,你们什么主意都不敢拿是吗?你们知道不知道我这个当市长的多少管得着你们?”龙在田连连点头:“那当然知道。”罗成说:“刚才一个封建迷信,你们已经遮遮掩掩,现在是不是还准备来假的对付我?我告诉你们,我这几天就骑车转你们黑三角,走到哪儿看到哪儿,查到一个地图上没标的矿井煤窑,就算你们一条虚假罪。”

龙在田转着脸左右看了几看,对一位说:“叫他们去收费管理处和稽查处,把最全的拿来。”一个副职出去吩咐了一下,有人拿来了黑三角煤井煤窑示意图。

罗成打开看了看,放到一边:“我提第三个问题,现在黑三角整个挖煤是什么样的技术规模水平?先要对你们说一个背景材料,我大学毕业后就在煤矿干过两年,十几年前当县委书记时,那里的煤矿我都下过。你们说话别假招儿,我这几天要一个个矿井核对你们讲的情况。”龙在田讲了,这儿的煤井分五类,最差的就是背煤的那种,五类;其次差的是罗成见的弯腰推铁斗车的,四类;一类比一类成规模,技术也好。“第一类,”龙在田说,“除了不是综采,就算是比较现代的煤井了。当然,”龙在田一摊双手,“和咱们天州煤矿大国企比,还是差一些。”

罗成说:“那我就问到第四个问题了,黑三角本来就有一家国有天州煤矿,现在你们漫山遍野开小煤井小煤窑,破坏了天州煤矿的采掘。”龙在田说:“不矛盾,他们挖深层煤大层煤,小煤井小煤窑零敲碎打。”罗成说:“这一点我还要细调查。连着的问题是,黑三角本来就是一个四面围山的盆地,多年来涝多旱少,地下水层结构我了解过,也比较复杂,你们这遍地开井打穿了水层,造成天州煤矿透水怎么办?”

龙在田说:“我们有技术处,有安全处。”

罗成接着说:“那我第五个问题接着就提出来了,你技术处、安全处各有多少人?”龙在田说:“各有几十个吧。”罗成又接着问:“你的收费处、稽查处连你那稽查大队有多少人?”龙在田看看左右说:“大概上百吧。”罗成指着对方:“你是不是说话不老实啊,一头增,一头减,把你们人头花名册全拿来。”龙在田挠了挠后脑勺,改口说:“我记差了,技术处有十来个,安全处有七八个。”罗成问:“收费处稽查处连稽查大队呢?”罗成看龙在田回答困难,一伸手:“去把花名册拿过来。”

龙在田扭头冲一个副总摆摆手,那个副总去了。

他自己接着把问题回答了:“那一共有七百多号人吧。”

罗成拍了拍桌上的地图:“上千个大小煤井煤窑,技术处安全处加在一块儿不到二十个人,怎么监督和解决技术和安全问题?”龙在田说:“各矿主自己应该配备安全技术人员,我们对这有要求。”罗成说:“有什么要求?要求了以后又做到没有?我路上看见这两个煤窑,大概毫无技术安全可言。现在是不是可以得到一个初步印象,黑三角开发区其实就是一个出租摊位收租金和管理费的机构啊?”有人把花名册拿来了,交给罗成。罗成放在一边拍了拍:“这些我再慢慢核查。”又接着说,“往下你们不说,我大概也知道了,按煤井煤窑地点优劣定价收费,按产量收费,还有呢?”龙在田说:“按允许他开掘的采界大小。”罗成说:“其实哪个井掏下去四面八方越界开采,你们都不会去底下查。”

罗成说:“我再问开发区除了卖摊位,还开发了什么?”

龙在田说:“都有,有开发区所属矿,房地产,餐饮业。”罗成问:“都在哪儿?”龙在田说:“黑三角有一点,主要在外头。”

罗成说:“看来你们也在黑三角搞原始资本积累,是不是?”

龙在田一耸肩嘿嘿了几下,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罗成说:“我今天采访到这儿,魏二猛回来,打我手机报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