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关于鲁迅 鲁迅论

2020年4月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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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来,常在各种杂志报章上,看到鲁迅的文章。我和他没甚关系,从不曾见过面,然而很喜欢看他的文章,并且赞美他。只因我一向居无定处,又所居之地,在最近二三年来,是交通不便,难得看见外界书报的地方,所以并未完全看过鲁迅的著作。近来看见一本《关于鲁迅及其著作》——这是去年出版的,可是我到今年才看得到——方知世间对于鲁迅这人及其著作,有如此这般不同的论调。又从此书,知道鲁迅的著作,大都已有单行本,要窥全豹,亦非难事,这就刺戟我去买了他的已出版的全部著作来看。两月前,在一个山里养病,竟把他的著作全体看了一遍,颇有些感想,拉杂写下来,遂成此篇。如果题名曰"我所见于鲁迅者",或是“关于鲁迅的我见",那自然更漂亮,不幸我不喜这等扭扭捏捏的长题目,便率直的套了从前做史论的老调子,名曰《鲁迅论》了。

鲁迅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看见过他的人们描写他们的印象道:

一个瘦瘦的人,脸也不漂亮,不是分头,也不是平

头。穿了一件灰青长衫,一双破皮鞋,又老又呆板,并

不同小孩一样。他手里老拿着烟卷,好象脑筋里时时刻

刻在那儿想什么似的。

(《关于鲁迅及其著作》:《初次见鲁迅先生》,马珏)这是一个小学生的印象。又一位女士描写她的印象道:

我开始知道鲁迅先生是爱说笑话了。……然而鲁迅

先生说笑话时他自己并不笑。……我只深刻地记得鲁迅

先生的话很多令人发笑的。然而鲁迅先生并不笑。可惜

我不能将鲁迅先生的笑话写了出来。

(曙天女士:《访鲁迅先生》)

说起画像,忽然想起了本月二十三日《京报副刊》里

林玉堂先生画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要是你没有看

见过鲁迅先生,我劝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胡

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出一个

官僚的神情来。

(《致志摩》,陈源)这又是一位大学教授的描写。

《关于鲁迅及其著作》前面就有一张鲁迅最近画像。八字胡子,瘦瘦的脸儿,果然不漂亮;如果在冬天,这个人儿该也会戴皮帽子,穿厚厚的大氅罢。可惜瘦了一点,不然,岂但是"很可以表出",简直是"生就成的官僚"罢。

上举三篇,是值得未见鲁迅的人们读一遍的。在小学生看来,鲁迅是意外地不漂亮,不活泼,又老又呆板;在一位女士看来,鲁迅是意外地并不"沉闷而勇猛",爱说笑话,然则自己不笑;在一位大学教授看来,鲁迅"很可以表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官僚,不是久已成为可厌的代名词么?

好了,既然人各有所见,而所见又一定不同;我们从鲁迅自己的著作上找找我的印象罢。

张定璜在他的《鲁迅先生》(亦见《关于鲁迅及其著作》)里告诉我们说:

鲁迅先生站在路旁边,看见我们男男女女在大街上

来去,高的矮的,老的小的,肥的瘦的,笑的哭的,一

大群在那里蠢动。从我们的眼睛,面貌,举动上,从我

们的全身上,他看出我们的冥顽,卑劣,丑恶和饥饿。饥

饿!在他面前经过的有一个不是饿得慌的人么?任凭你

拉着他的手,给他说你正在救国,或正在向民众去,或

正在鼓吹男女仆权,或正在提倡人道主义,或正在作这

样作那样,你就说了半天也白费。他不信你。他至少是

不理你,至多,从他那枝小烟卷儿的后面他冷静地朝着

你的左腹部望你一眼,也懒得告诉你他是学过医的,而

且知道你的也是和一般人的一样,胃病。……我们知道

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

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

你别想去恐吓他,蒙蔽他。不等到你开嘴说话,他的尖

锐的眼光已经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许比你自己知道的

还更清楚。他知道怎么样去抹杀那表面的细微的,怎么

样去检查那根本的扼要的。你穿的是什么衣服,摆的是

那一种架子,说的是什么口腔,这些他都管不着,他只

要看你这个赤裸裸的人,他要看,他于是几乎看了,虽

然你会打扮的漂亮时新的,包扎的紧紧贴贴的,虽然你

主张绅士的体面或女性的尊严。这样,用这种大胆的强

硬的甚至于残忍的态度,他在我们里面看见赵家的狗,赵

贵翁的眼色,看见说"咬你几口"的女人,看见青面獠

牙的笑,看见孔乙己的窃偷,看见老栓买红馒头给小栓

治病,看见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看见九斤老太,七

斤嫂,六斤等的一家,看见阿Q的枪毙——一句话,看

见一群在饥饿里逃生的中国人。曾经有过这样老实不客

气的剥脱么?曾经存在过这样沉默的旁观者么?……鲁

迅先生告诉我们,偏是这些极其普通,极其平凡的人事

里含有一切的永久的悲哀。鲁迅先生并没有把这个明明

白白地写出来告诉我们,他不是那种人。但这个悲哀毕

竟在那里,我们都感觉到他。我们无法拒绝他。他已经

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时代的感伤的奔放,乃是舟子在

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之后的叹息,发出来非常之微,

同时发出来的地方非常之深。

这是好文章,竟整大段的抄了来了。”老实不客气的剥脱","沉默的旁观",鲁迅之为鲁迅,尽于此二语罢。然而我们也不要忘记,鲁迅站在路旁边,老实不客气的剥脱我们男男女女,同时他也老实不客气的剥脱自己。他不是一个站在云端的"超人",嘴角上挂著庄严的冷笑,来指斥世人的愚笨卑劣的;他不是这种样的"圣哲!"他是实实地生根在我们这愚笨卑劣的人间世,忍住了悲悯的热泪,用冷讽的微笑,一遍一遍不惮烦地向我们解释人类是如何脆弱,世事是多么矛盾!他决不忘记自己也分有这本性上的脆弱和潜伏的矛盾。《一件小事》(《呐喊》六三页)和《端午节》(《呐喊》一八九页),便是很深刻的自己分析和自己批评。《一件小事》里的意义是极明显的,这里,没有颂扬劳工神圣的老调子,也没有呼喊无产阶级最革命的口号,但是我们却看见鸠首囚形的愚笨卑劣的作表的人形下面,却有一颗质朴的心,热而且跳的心。在这面前,鲁迅感觉得自己的"小"来。他沉痛地自白道: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

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

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

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

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所以我对于这篇"并且即称为随笔都很拙劣的《一件小

事》",——如一位批评者所说,却感到深厚的趣味和

强烈的感动。对于《端午节》,我的看法亦自不同。这

位批评者说:

我读了这篇《端午节》,才觉得我们的作者已再向我

们归来,他是复活了,而且充满了更新的生命。而最使

我觉得可以注意的,便是《端午节》的表现的方法恰与

我的几个朋友的作风相同。我们的高明的作者当然不必

是受了我们的影响;然而有一件事是无可多疑的,那便

是我们的作者原来与我的几个朋友是一样的境遇之下,

受着大约相同的影响,根本上本有相同之可能的。无论

如何,我们的作者由他那想表现自我的努力,与我们接

近了。他是复活了,而且充满了更新的生命。在这一点,

《端午节》这篇小说对于我们的作者实在有重大的意义,

欣赏这篇作品的人,也不可忘记了这一点。

(《关于鲁迅及其著作》页八○,

成仿吾:《〈呐喊〉的评论》)

这一段话,虽然反复咏叹,似乎并未说明所谓"自我表现"是指《端午节》所蕴含的何方面(在我看来,端午节还是一篇剥露人的弱点的作品,正和《故乡》相仿佛,所以其中蕴含的意思,方面很多),但是寻绎之后,我以为——当然只是我以为——或者是暗指"愤世嫉俗,怀才不遇"等情调是作成了《端午节》的"自我表现"的"努力"。如果我这寻绎的结论不错,我却不能不说我从原文所得的印象,竟与这个大不相同了。我以为《端午节》的表面虽颇似作者借此发泄牢骚,但是内在的主要意义却还是剥露人性的弱点,而以"差不多说"为表现的手段。在这里,作者很巧妙地刻画出"易地则皆然"的人类的自利心来;并且很坦白地告诉我们,他自己也不是怎样例外的圣人。《端午节》内写方玄绰向金永生借钱而被拒后,有着这样的一段话:

方玄绰低下头去了,觉得这也无怪其然的。况且自

己和金永生本来很疏远。他接着就记起去年年关的事来,

那时有一个同乡来借十块钱,他平时明明已经收到了衙

门的领款凭单的了,因为恐怕这人将来未必会还钱,便

装了一副为难的神色,说道衙门里既然领不到俸钱,学

校里又不发薪水,实在"爱莫能助",将他空手送走了。

他虽然自己并不看见装了怎样的脸,但此时却觉得很局

促,嘴唇微微一动,又摇一摇头。并且《端午节》的末

了,还有一段话: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

了。那时他惘惘然的走过《稻香村》,看见店门口竖着许

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仿佛记得心里也

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

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这又

是深刻的坦白的自己批评了。

我觉得这两段话比慷慨激昂痛哭流涕的义声,更使我感动;使我也"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教我惭愧,催我自新"。人类原是十分不完全的东西,全璧的圣人是没有的。但是赤裸裸地把自己剥露了给世人看,在现在这世间,可惜竟不多了。鲁迅板着脸,专剥露别人的虚伪的外套,然而我们并不以为可厌,就因为他也严格地自己批评自己分析呵!绅士们讨厌他多嘴;把他看作老鸦,一开口就是"不祥"。并且把他看作"火老鸦",他所到的地方就要着火。然而鲁迅不馁怯,不妥协。在《这样的战士》(《野草》七七页)里,他高声叫道: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

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

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

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

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

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品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

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

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

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

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

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

的旗帜,各样的外套……。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

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看了这一篇短文,我就想到鲁迅是怎样辛辣倔强的老头儿呀!然而还不可不看看《坟》的《后记》中的几句话:

至于对别人,……还有愿使憎恶我的文字的东西得

到一点呕吐——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大度,那些东西因

我的文字而呕吐,我也很高兴的。……我的确时时解剖

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

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

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

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

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

也行。但现在我并不。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

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还有一种小缘故,先

前也曾屡次声明,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

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

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

掉了的时候为止。

(《写在〈坟〉后面》,《坟》三○○页)

看!这个老孩子的口吻何等妩媚!

如果你把鲁迅的杂感集三种仔细读过了一遍,你大概不会反对我称他为"老孩子"!张定璜说鲁迅:

已经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时代的感伤的奔放,乃

是舟子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之后的叹息,发出来

非常之微,同时发出来的地方非常之深。这话自是确论;我们翻开《呐喊》,《彷徨》,《华盖集》,随时随处可以取证。但是我们也不可忘记,这个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的舟子,虽然一则曰:

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起而不能已于言的人

了。

(《呐喊自序》)再则曰:

但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伟大华美的文章,既没

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

(写在《坟》后面)然而他的胸中燃着少年之火,精神上,他是一个"老孩子"!他没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然而在他的著作里,也没有"人生无常"的叹息,也没有暮年的暂得宁静的歆羡与自慰(像许多作家常有的),反之,他的著作里却充满了反抗的呼声和无情的剥露。反抗一切的压迫,剥露一切的虚伪!老中国的毒疮太多了,他忍不住拿着刀一遍一遍地不懂世故地尽自刺。我们翻开鲁迅的杂感集三种来看,则杂感集第一的《热风》大部分是剜剔中华民族的"国疮",在杂感集第二《华盖集》中,我们看见鲁迅除奋勇剜剔毒疮而外,又时有"岁月已非,毒疮依旧"的新愤慨。《忽然想到》的一,三,四,七,等篇(见《华盖集》),《这个与那个》(《华盖集》一四二页至一五三页),《无花的蔷薇》之三(《华盖集续编》一一八),《春末闲谭》(《坟》二一三页),《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坟》二○一页),《看镜有感》(《坟》二○七页)等,都充满着这种色彩。鲁迅愤然说:

难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地难于改变的么?倘

如此,将来的命运便大略可想了,也还是一句烂熟的话:

古已有之。

(《华盖集》十一页)他又说:

看看报章上的论坛,"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

满车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

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我想,现在的

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

“思想革命"。还是这一句话,虽然未免可悲,但我以为

除此没有别的法。

(《华盖集》一五页)《热风》中所收,是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所作的杂感,这六年中,我们看见"思想革命"运动的爆发,看见它的横厉不可一世的刹那,看见它终于渐渐软下去,被利用,被误解下去,到一九二四年,盖几已销声匿迹。是不是老中国的毒疮已经剜去?不是!鲁迅在一起杂感《长城》里说:

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

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

壁,将人们包围。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

(《华盖集》五五页)

旧有的和新补添的联为一气又造成了束缚人心的坚固的长城正是一九二四年以后的情状。在另一处,鲁迅有极妙的讽刺道:

在报章的角落里常看见青年们的谆谆的教诫:敬惜

字纸咧;留心国学咧;伊卜生这样,罗曼罗兰那样咧。时

候和文字是两样了,但含义却使我觉得很耳熟:正如我

年幼时所听过的耆宿的教诫一般。

(《华盖集续编》一一九页)然而攻击老中国的国疮的声音,几乎只剩下鲁迅一个人的了。他在一九二五年内所做的杂感,现收在《华盖集》内的,分量竟比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这六年中为多。一九二六年做的,似乎更多些。"寂寞"中间这老头儿的精神,和大部分青年的"阑珊",成了很触目的对照。

鲁迅不肯自认为"战士",或青年的"导师"。他在《写在〈坟〉后面》说:

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

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

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

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

道路。那当然不止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

还在寻求。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

果实的人,而憎恨我的东西如所谓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铄,所

以我说话常不免含胡,中止,心里想:对于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

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我的译著的印本,最初,印一

次是一千,后来加五百,近时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

是愿意的,因为能赚钱,但也伴着哀愁,怕于读者有害,因此作

文就时常更谨慎,更踌躇。有人以为我信笔写来,直抒胸臆,其

实是不尽然的,我的顾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战

士了,而且也不能称前驱,就有这么多的顾忌和回忆。还记得三

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

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

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我毫无顾忌地说话

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但也偶尔想,其实倒还是毫无顾忌

地说话,对得起这样的青年。但至今也还没有决心这样做。

但是我们不可上鲁迅的当,以为他真个没有指引路,他确没

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什么运动。他从不摆出"我是青

年导师"的面孔,然而他确指引青年们一个大方针:怎样生

活着,怎样动作着的大方针。鲁迅决不肯提出来呼号于青年

之前,或板起了脸教训他们,然而他的著作里有许多是指引

青年应当如何生活如何行动的。在他的创作小说里有反面的

解释,在他的杂感和杂文里就有正面的说明。单读了鲁迅的

创作小说,未必能够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必须也读了他的杂

感集。

鲁迅曾对现代的青年说过些什么话呢?我们来找找看: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

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

了可诅咒的时代。

(《华盖集》四○页)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

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

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

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华盖集》四三页)

在别一地方,我们看见鲁迅又加以说明道:

……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

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

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

我们都反抗,起灭他!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

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

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中国人虽然想了各种

苟活的理想乡,可惜终于没有实现。但我却替他们发见

了,你们大概知道的罢,就是北京的第一监狱。这监狱

在宣武门外的空地里,不怕邻家的火灾;每日两餐,不

虑冻馁;起居有定,不会伤生;构造坚固,不会倒塌;禁

卒管着,不会再犯罪;强盗是决不会来抢的。住在里面,

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座不垂堂"了。但阙少的

就有一件事:自由。古训所教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法。教

人不要动。……我以为人类为向上,即发展其见,应该

活动,活动而有若干失错,也不要紧。惟独半死半生的

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

引人到死路上去!

(《华盖集》四九页至五○页)

这些话,似乎都是平淡无奇的,然而正是这些平淡无奇的话是青年们所最需,而也是他们所最忽略的;鲁迅又说过: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

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

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

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

(《华盖集》五四页)大概有人对于这些话又要高喊道:“这也平淡无奇!"不错!确是平淡无奇,然而连平淡无奇的事竟也不能实现,平原因还在于"不做"。鲁迅更分析地说道:

第一需要记性。记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

孙的。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

的苦痛,但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

错误。

(《坟》一六七页)其次需要"韧性"。鲁迅有一个很有趣的比喻道:

我有时也偶尔去看看学校的运动会……竞走的时

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个人一到决胜点,其余的便松懈

了,有几个还至于失了跑完预定的圈数的勇气,中途挤

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为跌倒,使红十字队用担架将

他抬走。假若偶有虽然落后,却尽跑的人,大家就嗤笑

他。大概是因为他太不聪明,"不耻最后"的缘故罢。所

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

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利则

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华盖集》一五○页)鲁迅鼓励青年们去活动去除旧革新,说:

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

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

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

智识高超而眼光远大的先生们开导我们:生下来的

倘不是圣贤,豪杰,天才,就不要生;写出来的倘不是

不朽之作,就不要写;改革的倘不是一下子就变成极乐

世界,或者,至少能给我(!)有更多的好处,就万万不

要动!……

那么,他是保守派么?据说:并不然的。他正是革

命家。惟独他有公平,正当,稳健,圆满,平和,毫无

流弊的改革法;现下正在研究室里研究着哩,——只是

还没有研究好。

什么时候研究好呢?答曰:没有准儿。

孩子初学步的第一步,在成人看来,的确是幼稚,危

险,不成样子,或者简直是可笑的。但无论怎样的愚妇

人,却总以恳切的希望的心,看他跨出这第一步去,决

不会因为他的走法幼稚,怕要阻碍阔人的路线而"逼

死"他;也决不至于将他禁在床上,使他躺着研究到能

够飞跑时再下地。因为她知道:假如这么办,即使长到

一百岁也还是不会走路的。

(《华盖集》一五二页)他对于现在文艺界的意见,也是鼓励青年努力大胆去创作,不要怕幼稚(见《坟》一篇一页《未有天才之前》〉。

对于所谓正人君子学者之流的欺骗青年,他在《一点比喻》内说:

……这样的山羊我只见过一回,确是走在一群胡羊

的前面,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智识阶级的徽

章。……人群中也很有这样的山羊,能领了群众稳妥平

静地走去,直到他们应该走到的所在。袁世凯明白一点

这种事,可惜用得不大巧,……然而"经一事,长一

智",二十世纪已过了四分之一,脖子上挂著小铃铎的聪

明人是总要交到红运的,虽然现在表面上还不免有些小

挫折。

那时候,人们,尤其是青年,就都循规蹈矩,既不

嚣张,也不浮动,一心向着"正路"前进了,只是没有

人问——

“往哪里去?"

君子若曰:“羊总是羊,不成了一长串顺从地走,还

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君不见夫猪乎?拖延着,逃着喊着,

奔突着,终于也还是被捉到非去不可的地方去,那些暴

动,不过是空费力气而已矣。"

这是说:虽死也应该如羊,使天下太平,彼此省力。

这计划当然是很妥帖,大可佩服的。然而,君不见

夫野猪乎?它以两个牙,使老猎人也不免于退避。这牙,

只要猪脱出了牧豕奴所造的猪圈,走入山野,不久就会

长出来。

(《华盖集续编》三二至三三页)然而鲁迅也不赞成无谓的牺牲,如"请愿"之类。北京"三一八"惨案发生了后,鲁迅有好几篇杂感写到这件事,在《死地》内,他说:

但我却恳切地希望:请愿的事,从此可以停止了。倘

用了这许多血,竟换得一个这样的觉悟和决心,而且永

远纪念着,则似乎还不算是很大的折本。

(《华盖集续编》九一页)

在《空谈》内,鲁迅更详细地说道:

请愿的事,我一向就不以为然的,但并非因为怕有

三月十八日那样的惨杀。那样的惨杀,我实在没有梦想

到,虽然我向来常以"刀笔吏"的意思来窥测我们中国

人。我只知道他们麻木,没有良心,不足与言,而况是

请愿,而况又是徒手,却没有料到有这么阴毒与凶残。

……有些东西——我称之为什么呢,我想不出——说:群

众领袖应负道义上的责任。这些东西仿佛就承认了对徒

手群众应该开枪,执政府前原是"死地",死者就如自投

罗网一般。……

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

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

大的失算。我对于这回的牺牲者,非常觉得哀伤。

但愿这样的请愿,从此停止就好。……

这回死者的遗给后来的功德,是在撕去了许多东西

的人相,露出那出于意料之外的阴毒的心,教给继续战

斗者以别种方法的战斗。

(《华盖集续编》一○九至一一一页)在《无花的蔷薇》之二第八节内,鲁迅又有这样几句话:

如果中国还不至于灭亡,则已往的史实示教过我们,

将来的事便要大出于屠杀者的意料之外——

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

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

利息!

(《华盖集续编》八八页)

离开鲁迅的杂感,看鲁迅的创作小说罢。前面说过,喜欢读鲁迅的创作小说的人们,不应该不看鲁迅的杂感;杂感能帮助你更加明白小说的意义,至少,在我自己,确有这种经验。

《呐喊》所收十五篇,《彷徨》所收十一篇,除几篇例外的,如《不周山》、《兔和猫》、《幸福的家庭》、《伤逝》等,大都是描写"老中国的儿女"的思想和生活。我说是"老中国",并不含有"已经过去"的意思,照理这是应该被剩留在后面而成为"过去的"了,可是"理"在中国很难讲,所以《呐喊》和《彷徨》中的"老中国的儿女",我们在今日依然随时随处可以遇见,并且以后一定还会常常遇见。我们读了这许多小说,接触了那些思想生活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人物,而有极亲切的同情;我们跟着单四嫂子悲哀,我们爱那个懒散苟活的孔乙己,我们忘记不了那负着生活的重担麻木着的闰土,我们的心为祥林嫂而沉重,我们以紧张的心情追随着爱姑的冒险,我们鄙夷然而又怜悯又爱那阿Q……总之,这一切人物的思想生活所激起于我们的情绪上的反映,是憎是爱是怜,都混为一起,分不明白。我们只觉得这是中国的,这正是中国现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们的思想和生活,这正是围绕在我们的"小世界"外的大中国的人生!而我们之所以深切地感到一种寂寞的悲哀,平原因亦即在此。这些"老中国的儿女"的灵魂上,负着几千年的传统的重担子,他们的面目是可憎的,他们的生活是可以咒诅的,然而你不能不承认他们的存在,并且不能不懔懔地反省自己的灵魂究竟已否完全脱卸了几千年传统的重担。我以为《呐喊》和《彷徨》所以值得并且逼迫我们一遍一遍地翻读而不厌倦,根本原因便在这一点。

人们的见解是难得一律的,并且常有十分相反的见解;所以上述云云,只是"我以为"而已。但是以下的一段文字却不可不抄来看看:

……共计十五篇的作品之中,我以为前面的九篇与

后面的六篇,不论内容与作风,都不是一样。编者不知

是有意还是无意,恰依我的分法把目录分为两面了。如

果我们用简单的文字来把这不同的两部标明,那么,前

九篇是"再现的",后六篇是"表现的"。

严格地说起来,前九篇中之《故乡》一篇应该归入

后篇作品之内,然而下面的《阿Q正传》又是前篇的作

品,而且是前其中很重要的一篇,所以便宜上不妨与前

篇诸作并置。

前篇的作品有一种共通的颜色,那便是再现的记述。

不仅《狂人日记》,《孔乙己》,《头发的故事》,

《阿Q正传》是如此,即别的几种也不外是一些记述

(description)。这些记述的目的,差不

多全部在筑成(buildup)各样典型的性格

(typicalcharacter);作者的努力

似乎不在他所记述的世界,而在这世界的住民的典型。

所以这一个个的典型筑成了,而他们所住居的世界反

是很模糊的。世人盛称作者的成功的原因,是因为他

的典型筑成了,然而不知作者的失败,也便是在此处。

作者太急了,太急于再现他的典型了,我以为作者若能

不这样急于追求"典型的",他总可以寻到一点"普遍

的"(allgemein)出来。

我们看这些典型在他们的世界不住地盲动,犹如我

们跑到了一个未曾到过的国家,看见了各样奇形怪状的

人在无意识地行动,没有与我们相同的地方可以使我们

猜出他们的心理的状态。而作者起起好像非如是不足以

再现他的典型的样子。关于这一点,作者所急于筑成的

这些典型本身固然应该负责,然而作者所取的再现的方

法也是不能不负责任的。

(《〈呐喊〉的评论》,成仿吾,见《关于

鲁迅及其著作》七四至七六页)

我和这位批评者的眼光有些不同,在我看来,《呐喊》中间的人物并不是什么外国人,也不觉得"跑到了一个未曾到过的国家,看见了各样奇形怪状的人在无意识地行动",所以那"里面最可爱的小东西《孔乙己》"以及那引起多人惊异的《阿Q正传》,我也不以为是"浅薄的纪实的传记","劳而无功的作品,与一般庸俗之徒无异"。

这位批评者又说:

文艺的作用总离不了是一种暗示,能以小的暗示大

的,能以部分暗示全部,方可谓发挥了文艺的效果,若

以全部来示全部,这便是劳而无功了。只顾描写的人,他

所表现的,不出他所描写的以外,便是劳而无功的人。作

者前其中的《孔乙己》,《药》,《明天》等作,都是劳而

无功的作品,与一般庸俗之徒无异。这样的作品便再凑

千百起扰来,也暗示全部不出。艺术家的努力要在捕住

全部——一个时代或一种生活的——而表现出来,像庸

俗之徒那样死写出来的东西是没有价值的。

(引同上)这意思若曰:《孔乙己》,《药》,《明天》等作,所以成其为劳而无功的庸俗作品,即因它并不能以部分暗示全部。又若曰:孔乙己,单四嫂子,老栓,小栓,仅《呐喊》的小说中有此类人,其于全中国,则成为硕果,初无其匹,故只是部分的。不错,我也承认,孔乙己,单四嫂子,老栓等,只是《呐喊》集中间的一个人物,但是他们的形相闪出在我的心前时,我总不能叫他们为孔乙己,单四嫂子等,我觉得他们虽然顶了孔乙己……等名姓,他们该是一些别的什么,他们不但在《呐喊》的纸上出现,他们是"老中国的儿女",到处有的是!在上海的静安寺路,霞飞路,或者不会看见这类人,但如果你离开了"洋场",走到去年上海市民所要求的"永不驻兵"区域以外,你所遇见的,满是这一类的人。然则他们究竟是部分的呢?抑是暗示全部的?我们可以再抄别一个人的意见在这里:

……鲁镇只是中国乡间,随便我们走到那里去都遇

得见的一个镇,镇上的生活也是我们从乡间来的人儿时

所习见的生活。……他(鲁迅)嫌恶中国人,咒骂中国

人,然而他自己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他的作品满薰著

中国的土气。……

(张定璜:《鲁迅先生》)

现代烦闷的青年,如果想在《呐喊》里找一点刺戟(他们所需要的刺戟),得一点慰安,求一条引他脱离"烦闷"的大路:那是十之九要失望的。因为《呐喊》所能给你的,不过是你平日所唾弃——像一个外国人对于中国人的唾弃一般的——老中国的儿女们的灰色人生。说不定,你还在这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在《彷徨》内亦复如此——虽然有几篇是例外。或者你一定不肯承认那里面也有你自己的影子,那最好是读一读《阿Q正传》。这篇内的冷静宛妙的讽刺,或者会使人忘记了——忽略了其中的精要的意义,而认为只有“滑稽",但如你读到两遍以上,你总也要承认那中间有你的影子。你没有你的"精神胜利的法宝"么?你没有曾善于忘记受过的痛苦像阿Q么?你潦倒半世的深夜里有没有发过“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的,阿Q式的自负?算了,不用多问了。总之,阿Q是"乏"的中国人的结晶;阿Q虽然不会吃大菜,不会说洋话,也不知道欧罗巴,阿美利加,不知道……,然而会吃大菜,说洋话……的"乏"的"老中国的新儿女",他们的精神上思想上不免是一个或半个阿Q罢了。不但现在如此,将来——我希望这将来不会太久——也还是如此。所以《阿Q正传》的诙谐,即使最初使你笑,但立刻我们失却了笑的勇气,转而为惴惴的自不安了。况且那中间的唯一大事,阿Q去革命,"文童"的"咸与维新",再多说一点:把总也做了革命党,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举人老爷也帮办民政,然而不在把总眼里……这些自然是十六年前的陈事了,然而现在钻到我们眼里,还是怎样的新鲜,似乎历史又在重演了。

他拿着往事,来说明今事,来预言未来的事。

(尚钺《鲁迅先生》,见《关于鲁迅

及其著作》三一页)鲁迅只是一个凡人,安能预言;但是他能够抓住一时代的全部,所以他的著作在将来便成了预言。

《彷徨》中的十一篇,《幸福的家庭》和《伤逝》是鲁迅所不常做的现代青年的生活的描写。恋爱,是这两篇的主题。但当书中人出场在小说的时候,他们都已过了恋爱的狂热气,只剩下幻灭的悲哀了。《伤逝》的悲剧的结果,是已经明写了出来的,《幸福的家庭》虽未明写,然而全篇的空气已经向死路走,主人公的悲剧的结果大概是终于难免的罢。主人公的幻想的终于破灭,幸运的恶化,主要原因都是经济压迫,但是我们听到的,不是被压迫者的引吭的绝叫,而是而是疲茶的宛转的呻吟,这呻吟直刺入你的骨髓,像冬夜窗缝里的冷风,不由你不毛骨悚然。虽则这两篇的主人公似乎有遭遇上的类似,但《幸福的家庭》的主人公只是麻木地负荷那"恋爱的重担",他有他的感慨,比如作者给我们的一段精彩的描写:

“……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猫洗脸给你

看。"他同时伸长颈子,伸出舌头,远远的对着手掌舔了

两舔,就用这手掌向了自己的脸上画圆圈。

“呵呵呵,花儿。"她就笑起来了。

“是的是的,花儿。"他又连画上几个圆圈,这才歇

了手,只见她还是笑眯眯地挂著眼泪对他看。他忽而觉

得,她那可爱的天真的脸,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亲,通

红的嘴唇尤其像,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也是晴朗的冬

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也

就这样笑眯眯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惘然的坐著,仿佛

有些醉了。

“阿阿,可爱的嘴唇……"他想。

门幕忽然挂起。劈柴运进来了。

他也忽然惊醒,一定睛,只见孩子还是挂着眼泪,而

且张开了通红的嘴唇对他看。“嘴唇……"他向旁边一偏,

劈柴正在进来,"……恐怕将来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

八十一!……而且两只眼睛阴凄凄……"他想着,随即

粗暴的抓起那写着一行题目和一堆算草的绿格纸来,揉

了几揉,又展开来给她拭去了眼泪和鼻涕。"好孩子,自

己玩去罢。"他一面推开她说;一面就将纸团用力的掷在

纸篓里。

(《彷徨》六五页)这一段是全其中最明耀的一点,好像是阴霾中突然的阳光的一闪,然而随即过去,阴暗继续统治着。从现在的通红的嘴唇,笑眯眯的眼睛,反映出五年前,可爱的母亲来;又从现在两只眼睛阴凄凄的母亲,预言这孩子的将来:鲁迅只用了极简单的几笔,便很强烈的刻画出一个永久的悲哀。我以为在这里,作者奏了"艺术上的凯旋"。

我们再看《伤逝》,就知道《伤逝》的主人公不像《幸福的家庭》内的主人公似的,只是麻木地负担那"恋爱的重担"。《伤逝》的主人公涓生是一个神经质的狷介冷凄的青年,而他的对手子君也似乎是一个忧悒性的女子。比起涓生来,我觉得子君尤其可爱。她的温婉,她的女性的忍耐,勇敢,和坚决,使你觉得她更可爱。她的沉默多愁善感的性格,使她没有女友,当涓生到局办事去后,她该是如何的寂寞呵,所以她爱动物,油鸡和叭儿狗便成了她白天寂寞时的良伴。然而这种委宛的悲哀的女性的心理,似乎涓生并不能了解。所以当经济的压迫终于到来时,这一对人儿的心理状态起了变化,走到了分离的结局了。我们引一段在下面: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

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色。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

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

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已什么书也

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

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

道槌著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

一同灭亡。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

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

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

(《彷徨》二○○页)涓生觉得"分离"是二人惟一的办法,所以他在通俗图书馆取暖时的瞑想中,

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

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

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

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

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彷徨》二○三页)子君并没通知涓生,回到家庭,并且死了——怎样死的,不明白。涓生

要向着新的生活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

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

导……。

(《彷徨》二一三页)涓生怎样跨进新生活的第一步,我们不知道——作者并没告诉我们。可是我以为这个神经质的青年大概不会有什么新的生活的。因为他是

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

实者,虚伪者。

(《彷徨》二○八页)《幸福的家庭》所指给我们看的是:现实怎样地嘲弄理想。《伤逝》的意义,我不大看得明白;或者是在说明一个脆弱的灵魂(子君)于苦闷和绝望的挣扎之后死于无爱的人们的面前。

《彷徨》中还有两篇值得对看的小说,就是在《酒楼上》和《孤独者》。这两篇的主人公都是先曾抱着满腔的"大志",想有一番作为的,然而环境——数千年传统的灰色人生——压其他们,使他们成了失败者。在《酒楼上》的主人公吕纬甫于失败之后变成了一个"敷敷衍衍,随随便便"的悲观者,不愿抉起旧日的梦,以重增自己的悲哀,宁愿在寂寞中寂寞地走到他的终点——坟。他并且也不肯去抉破别人的美满的梦。所以他在奉了母亲之命改葬小兄弟的遗骸时,虽然圹穴内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本已可以不必再迁,但他

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小兄弟先前身体所

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我父亲

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这样总算完了一

件事,足够去欺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

(《彷徨》四二页)《孤独者》的主人公魏连殳却另是一个结局。他是寂寞抚养大的,他有一颗赤热的心,但是外形很孤僻冷静。他在嘲笑咒骂排挤中活着,甚至几于求平地活着,因为他虽然已经灰却了"壮志",但还有一个人愿意他活几天。后来,连这也没有了,于是他改变了;他说:

……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

为此寂寞,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你看,有一个

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

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活下去;别

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

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

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

意。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快活极了;

舒服极了;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

斥我先前所崇拜,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

败,——然而我胜利了。

(《彷徨》一六四页)愿意他活几天的,是什么人,爱人呢,还是什么亲人我们可以不管,总之这不是中心问题。总之,他因此改变了,他以毁灭自己来"复仇"了。他做了杜师长的顾问。他这环境的突然改变,性格的突然改变,剥露了许多人的丑相。他胜利了!然而他也照他预定地毁灭了自己。这里有一段写出他的“报复"来: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

了,脸也抬高起来,气昂昂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

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个哑子,见我是叫老太太的么?

后来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术,

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这地方,——

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气也太古怪",她忽然低声说:“他

就不肯积蓄一点,水似的化钱。……他就冤里冤枉胡里

糊涂地化掉了。譬如买东西,今天买进,明天又卖出、弄

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彷徨》一七二——四页)作者在篇末很明白地告诉我们:

隐约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

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彷徨》一七六页)

上述《幸福的家庭》等四篇,以我看来,是《彷徨》中间风格独异的四篇。说他们独异,因为不是"老中国的儿女"的灰色人生的写照。

鲁迅的小说对于我的印象,拉杂地写下来,就是如此。我当然不是文艺批评家,所以"批评"我是不在行的,我只顾写我的印象感想,惭愧的是太会抄书,未免见笑于大雅,并且我自以为感想者,当然也是"舐评论骨"而已。

然而不敢谬托知己,或借为广告,却是我敢自信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