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页

2020年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三金姆小声咕哝:“哦,我,我回去就向阿咪(母亲)说,一定按时jiāo起。”

阿巴旺吉对白水家的欠租并不感兴趣,另起话头,问道:“那两个捆了手的汉子是什么人?”

三金姆脸色微红,一只手在身后撇开一直在扽她衣服角的小阿妹,低声蠕动嘴唇:“哦,是,是方才碰见的两个外乡人……”

“外乡人?……”

阿巴旺吉神色迥异,视线在两个陌生人的脸上持久地徘徊,像是陷入某种思绪,舒缓的眉心逐渐拧起,眉头和眼角袒露出道道深不可测的刻痕。耷拉在马肋骨上的两只脚,下意识地夹紧,夹得马儿往前窜了一窜,几乎要把白水家两姐妹挤到沟里。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凝视了很久,冷冷地没有讲话,忽然一抖缰绳,掉转马头:“走吧!”

白水姐妹如获大赦,赶忙垂头应声:“阿匹慢走,慢走。”

总管护卫来旺,胯下马儿都蹿出去了,还不甘心地扭头吼道:“喂,记得jiāo租子呦!什么外乡乱七八糟的人,怎的随随便便往寨子里边领?!你家阿咪也不好好管教你俩!”

来旺是那种很典型的跟主子家里亲近、得了势的奴仆。主人家常年把他带在身边,他自己就感觉好似可以与大总管平起平坐,自个儿先就掂不来轻重,也沉不住气焰了。其实若论起身份,他也是责卡出身,与白水家平起平坐,压根还没有挣到司匹的地位。

四香姆隔着姐姐的肩膀,很不屑地朝着来旺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啐了一口:“他牛气个什么!小时候还不是跟咱们从一个田梗里爬滚出来的。他家阿咪当年jiāo不起租子的时候,不是要靠左邻右舍的接济?!”

三金姆摆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招呼很多嘴的小阿妹赶紧回转寨子。

被她俩人牵在马后屁股上的段鹄与林宇轩,面面相觑,也不敢胡乱叫嚷。

其实想要从两个女子手里逃脱倒也并非难事,只是这村寨里男丁来来往往,山路七拐八绕也不知道出口,怕闹起来惊动了地头蛇。俩人的心思里,逃亡路途上落在这对小姐妹手里,总比落在一群男人手里要好得多。女子总归不至于动刀动枪地伤了他们。

第三章清幽木楞房

金红色的夕照静静地暖笼着永宁坝子的各家村寨。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纷纷扛着自己的家伙事儿,沿着山路回寨。

老渔人把猪槽船泊到岸边,拴牢,拎走了满当当的鱼篓。他身后的船帮上横着一支长竿。七八只鱼鹰懒懒地停在竿子上,用诡谲的黑豆眼球巡视着来来往往的乡民。

白水家的院子安详地坐落在盐溪村中小山峁的一侧。小姐妹把骡马栓好,却没有走正门,而是从马厩旁的小侧门偷偷溜进去,绕过母屋和经堂,带着两个男子直奔花楼。

母屋前的院落里,传出嘶嘶唔唔的切削木料的声响。那是她们的阿乌(舅舅)在劳作。

要从花楼的前门进去,就必然要经过母屋,惊动家中的长辈。段鹄与林宇轩被拎去了花楼的后身,面对两丈高的一面墙。

三金姆指着二层楼上的小窗口:“喏,爬上去!”

段鹄和林宇轩大眼瞪小眼:“爬……爬上去?!”

“怎的不能爬上去?我们这里的男人都是这样爬花楼的嗦!”

永宁坝子的乡亲,家家户户住的都是木楞房。屋子的四面是用削过皮的原木,两端砍出马口,互相搭嵌而成;木料横向摆放,外观看起来就是一楞一楞码高的木垛子。

这种木楞房子也着实方便了夜晚跑来会阿夏的一票男子。他们从来都不去走正门,而是溜到后墙,踩着木头楞子,爬上花楼的窗户。当然,窗口会有等待他们前来相会的心爱的姑娘。

段鹄定了定神用恳求的语气说道:“两位姑娘,今日我二人多有得罪,实属无知和莽撞。两位可否行个方便,告知出寨的路径,放我二人离去……”

“离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四香姆扯起垛墙边的一根扁担,像赶驴似的拍了拍段鹄的臀部:“快爬快爬,快爬上去!”

林宇轩怒道:“你这两个姑娘恁的这般无理!我们不愿意去你家,你怎的还qiáng迫我们去你家不成?!”

坝子里各家各户的姑娘,那可都是从小被自己的阿咪阿乌捧在手心里呵护大的,脾气xing子很有的瞧。四香姆把两只滴溜圆的眼睛瞪起来,毫不示弱地昂起小下巴:“怎样怎样?我家阿姐瞧得起你二人,才请你二人去花楼做客,你怎的这样不识好歹!永宁坝子里多少人家的男人都想来爬我阿姐的花楼,我阿姐还不理他们喏!”

如若不是事先约定的相好,就冒冒失失来爬姑娘的花楼,是要被姑娘从窗口一扁担打下去的。

林宇轩很不慡地咕哝,平生就没见过如此蛮横又脸皮硕厚的女子。他嘴里虽然表示极度的不满,脚底下倒是很利索,捆住双手的裤腰带都没有解开,三下两下就攀上了一摞木楞子,一错肩闪进小小的窗口。

可是段鹄爬不上去,手脚发软,才攀上五六节木楞,就跌了下来。

于是三金姆从窗口伸出一只粗重的大木桩,吊起一根结实的麻绳,一头栓在屋外水井的辘轳上,另一头栓起一只大竹筐。四香姆在楼下守着,直接把段公子撴进了竹筐,然后奋力摇动辘轳。彪悍的一对姐妹花齐心协力,把男人吊起到窗口!

白水家的木楞房是用泸沽湖畔特产的云杉和冷杉木做成。木料都被剥了皮,露出浅釉色瓤子。整间小屋浮动出稠腻腻的杉木油的芳香。

年轻姑娘的花楼妆点得并不繁琐,只有一张双人木板chuáng,一张桌子,几只条凳。木楞子内墙上挂着姑娘们亲手绣的几片丝线围腰。

段鹄和林宇轩被捉对按在凳子上,坐好。

三金姆的眼睛满含着qíng意,给两人解开了捆绑双手的裤腰带。

她知会小阿妹去楼下悄悄地提了一壶开水上来,自己从竹编篓子里取出麻布包裹的普洱茶饼,拿小腰刀的刀背费力砸了几下,砸出几块碎茶。姑娘的眼角流动出温热的光彩,不时把目光偷偷地递到两个俊俏男子的脸庞上,看呀看呀就看不够似的。

段鹄见这姑娘看起来温良又面善,于是试探着问:“姑娘,请问这寨子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家?”

三金姆还没有搭腔,四香姆嘟着鲜润润的小嘴说道:“我家阿姐还没有问你俩,你们究竟是从哪里跑来的,到我们永宁坝子来做啥子嗦?”

三金姆时常觉得自己这小阿妹脾气太过直白泼辣,不过妹子每每都能直梭梭地问出自己心里当真想要问的话,所以她也不阻拦。

段鹄与林宇轩飞快地对视,略一沉默。他随即答道:“我俩是从南面永昌府那边过来的。家乡闹饥荒,没的饭吃,所以就,就跑来了……”

三金姆一面问“永昌府是哪里”,一面把这清秀男子说的每一句话,暗暗都记在心里。她浅浅地笑,婉婉地回答:“这里是永宁坝子,是我们摩梭人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你看到的那座美丽的山,叫作格姆女神山;你看到的美丽的湖,就是泸沽湖。”

摩梭人……

段鹄的头脑里飞快地闪过大理国辖地之内,云贵高原上的各个族群,还从不知有哪一个部落自称摩梭。他心下合计,这山寨中的老幼村民,大约是长久聚居在偏僻的乡野,没有进过城,竟不知南面的府衙所在地永昌,也就没有在州府县郡里登记在册。

三金姆却只以为这两个男子是从哪一条山沟里跑出来的,说话的口音、腔调都十分古怪,透着南边白族、哈尼族人旧时方言的古调;也没见过啥子世面,竟然连头发都没有剃掉,还蓄着她家阿乌的阿乌曾经蓄起的长发。

浓郁酽稠的普洱茶在段鹄的舌尖留下淡淡甘苦,胃里烘出一阵暖洋洋的热气,辘辘饥肠随即开始咕咕地叫唤。他面色微窘,斯斯文文地轻声问:“姑娘这里可有吃食……我二人,一整天都没有寻觅到食物,腹中实在饥饿难耐……”

三金姆被他这酸唧唧的话音逗得“噗哧”一乐。慡快的四香姆早就吧嗒吧嗒地跑下楼,不一会儿就拿来用荷叶包裹的几只粑粑。

糯米粉做的糍粑,放凉了尚未重新上笼蒸熟,又硬又粘,几口吃下来差一点儿粘掉段公子的两颗门牙。饿到极致的人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两个人就着热茶水,稀哩呼噜吃掉了所有的冷糍粑。

热茶和喷香的糍粑让陌生人逐渐放下了心防。

段鹄用手遥指木楞墙上挂起的几幅绣品,问道:“二位姑娘,这些可是你们绣的?”

三金姆笑着点头。四香姆得意地接口:“是喽,是我们姐妹的绣工。外乡人,你猜得出哪一幅是我绣的,哪一幅是我阿姐绣的?”

段鹄用眼仔细端详片刻,答道:“那一只黑底绣金银红绿线围腰和那只粉huáng色镶珠头巾是姐姐绣的,其余的是妹妹绣的,可对?”

三金姆惊异地问:“你怎么看的出是我做的?”

段鹄微微笑道:“姑娘的晕针法用的很是娴熟,长短jiāo错,密接相挨,每一针的针脚又都是相连的,jiāo错成水波纹。这样绣出的花朵和鸟羽,鲜活得像是要从围腰头巾上扑棱出来。妹妹绣的么……用针显得青涩稚嫩了些,欠缺些波纹和层次……”

四香姆语塞,忿忿地撅起了嘴巴。

三金姆的眼中流露出光彩,心里暗暗又是一阵欢喜。这些绣品她平日里花费了不少心思,却只能摆在墙上落灰,没有碰见一个心仪的男子能够送出手。今天却遇到了识货的陌生公子。“你,你这人怎么对女人家的女红懂得这么多呢?”

段鹄往嘴里填进最后一块糍粑,没有应声,心尖掠过一丝酸涩的滋味。

自己的生母原本就是大理国皇家绣坊“彩帛坊”的绣女,后来常年在王府中寂寥烦闷,就用织锦绣片打发流年。段鹄从小看惯了织机梭子在七彩云布间跳动翻梭,仅瞧那几片围腰绣工的jīng致与粗糙对比就瞧得出,哪些是阿姐三金姆绣的,哪些是小阿妹四香姆的。

段鹄的嘴角和手指都沾上了黏糊糊的糯米渣。

三金姆在一旁偷瞧,愈发觉得这陌生男子粉唇皓面,眉目清晰,唇边腮畔还长了一枚小巧的黑痣,举止也很是端庄文雅,温存有礼,心里顿时就爱上了。

她拿了一方绣花的帕子,上前给段鹄擦gān净手指。帕子盖住了两个人的手,她用手指在段鹄的掌心里,轻轻地抠了三下。段鹄的手贸然被捉,尴尬地想要抽回,却被姑娘抓着不放。三金姆见他没有回应,再次伸出手指,用力地又抠了三下,一双亮晶晶的眼满含期待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