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页

2020年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肯布摇了摇手中的经筒,对大土司一揖:“格姆女神保佑胡禄达大土司和他的泸沽湖风调雨顺,水美山青。”

“哈哈哈哈……肯布辛苦啦!”

肯布又抬眼看向坐在对首的阿巴旺吉:“格姆女神保佑大总管和你的马帮顺顺利利,满载而归。”

阿巴旺吉从唇边闪出一丝淡漠:“嗯。”

肯布满脸深刻的皱纹中缓缓抖出晦涩的表qíng:“大总管,听说马帮这一次出藏,遇了血光之灾?”

“啥子血光之灾,不过是几个不开眼的山贼,想要拦截老子的马队,劫取货物,放几声枪就吓得滚回去了!”

“哦?呵呵……牛gān巴遇了糟污,苏油包染了血迹,格姆女神的神山和圣湖会为此感到非常的失望,会降下灾祸……”

阿巴旺吉打断了对方,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屑:“哼,下一回肯布大人不妨试一试,自去领马帮进藏,也不必再用老子跑腿!……迈不出窝的一只老鸹,还整日里在檐顶上聒噪!”

肯布与大总管yīnyīn阳阳地斗了几句嘴的工夫,胡禄达土司已经咕咚咕咚灌进去了第三碗苏油茶,把肚皮喝成个胖乎乎的苏油桶。

大土司每喝光一杯茶,就要换一只新的茶盅;彩绘描金的盖碗,杯盖上的抓手是一枚镶嵌的红玛瑙。他的身躯因为喝多了酽腻的苏油茶,年复一年地肿胀发胖,如今需要三个奴仆在身后用力托起他肥硕的臀部,才能够爬得上马背。

大土司是这永宁坝子里世袭的族长。他的地位不会因为才能的高低而有所改变,因此长久以来,人们已经淡忘了他具有什么才gān,何况他也的确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文治武功,私底下在众人眼中就基本等同于一只油茶桶,不停地填充各种美味。

胡禄达就只关心这马帮进出一趟茶马古道,又带回了什么新奇的物件和美食供他享用。大总管身后的护卫来旺,于是又得到了露脸的机会,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纸单据,提着嗓音念了起来。

上好的牦牛苏油一百斤……牦牛gān巴一百斤……青稞粉五十旦……冬虫夏糙、羌活、大huáng等各类药品补品五十包……

白玉佛像两尊……镀金镶祖母绿佛像两尊……佛龛二十座……大喇嘛的金线袈裟和jī冠帽二十套……经幡经筒若gān套……鼓、钹、手摇铜铃和唢呐等祭祀乐器若gān套……

藏刀五十把……提花毛毯二十张……粗纯毛线一百卷……

堂上坐得永宁最有势力的这三名贵族,将所有趸来的货物分配给了坝子里的二十四家司匹。

而司匹们分到份例的多寡,是按照他们各家祖辈在永宁的资历和功劳簿,与大土司的血缘远近亲疏,以及到三名大头领门下嘘寒问暖、打躬请安、年节送礼的勤快程度来拟订的标准。

一伙人瓜分完货物就开始瓜分奴仆。

堂下跪着的这一大排捆扎好的粽子,被一个一个拎出来给贵族老爷们过目,决定去留,归属,甚至生死。

有家里欠了租粮的责卡(平民),被贬为俾子(农奴),送到大土司这里充服劳役,以此赎租抵债。略有家产的俾子还允许保有自家的木楞房院落,只是每日按时到主人家去服役;那些穷到一文不名的俾子,连家都没有,就只能睡在主人屋檐下的杂役房和马厩里。

还有犯了错的俾子,在上工的钟点竟敢打瞌睡,导致主人家母屋中万年不灭的火塘熄灭了,触怒了格姆女神和冉巴拉,被拉出去割掉了耳朵。血淋淋的耳朵装在小木盒子里,递到那倒霉蛋的主人手里。那位贵族司匹捧着木盒,谢过大土司和大总管的裁决,拎着俾子退下。

段鹄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提走,很快就轮到了他。

大土司吃饱喝足,已有些恹恹yù睡,抹了一把嘴角淌出的哈喇子,抬起沉沉的眼皮扫了一眼堂下的人:“嗯……嗯?这个娃(俾子的别称)看起来眼生得很呦,哪一家的?”

段鹄不敢照实回答,只能搪塞说:“我只是过路的外乡人,因迷路而不当心堕入这里,还请土司放我回去……”

“啥?外乡人……外乡人怎的给捆到这里来啦?”

一旁的大总管瓮声接口:“我捆的。”

大土司眼皮一跳,连忙应声:“啊?哦,哦,阿巴旺吉你捆的嗦,呵呵,呵呵……”

“这小崽子看起来鬼鬼祟祟,只怕是混进来的细作。老子想要先问个清楚。”

“是,是,问个清楚,是得问个清楚……”

段鹄算是看出来了,端坐正中的大土司就是个打哈哈的吃货,油茶和糍粑灌进去不少,没见着往外倒出来什么主意,凡事竟然都要看大总管的眼色。他连忙就对阿巴旺吉恳切地说道:“这位总管,我的确只是逃荒过路之人,不是细作,你真真误会了。”

“逃荒?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庄户的穷人家,种地的。”

“你不是国民党留在这山沟里搞事的jian细,特务?”

“……你说的什么党?”段鹄完全摸不到头脑。

“你叫啥名字?”

“……”

段鹄心想,自己断不能讲出真名实姓,大理段氏在这云滇高原上谁人会不知晓,只要露了真容恐怕就要遭到蒙古鞑子的毒手。他的脑子飞快转动,随口应道:“我叫杨大栓。一旁那个捆的是我家兄弟,杨二栓。饥荒年月父母都亡故了,出村避祸逃难来的,好几日没的吃喝才失足跌到村寨里的,还请土司和总管放了我兄弟二人。”

身后不远处跪着的林宇轩,十分不安地咳了一声。什么杨大栓、杨二栓,公子这谎话随口编的,这乡土的名字随口拽的,以前都没看出来主人家还有这套能耐,果然是被bī急了,泥鳅都能佛跳墙。

阿巴旺吉摘掉了戴在脑瓢上的一顶rǔ白色薄呢毡帽,露出一头刺短的浓密黑发,手指捻了捻帽檐,冷笑道:“你是庄户人家?哼,老子来问问你,苞米、大麦、小麦、燕麦都是每年几月阡苗,几月打陇,几月防霜,几月收割,如何碾展?田埂里的秧苗相隔几何,水渠深挖几尺,犁头又是如何放置?”

“阡苗……打拢……”段鹄顿时语塞,冒出一脸的虚汗。自己是十指不沾阳chūn水,哪里会知道这些。

阿巴旺吉对农事也不甚了解。这坝子里平日自然也用不到尊贵的大总管亲身下地耕作。但是他知晓段鹄一定更加狗屁不懂,因此随口就是一诈唬。眼前这不知来历的清秀男子,一双妙手,细腻滑软;脸蛋更是极好,唇红齿白,温润如玉。他的手掌触摸过段鹄的脸庞和下巴,那手感就如同抚摸最上乘的绫罗丝绸。

这个后生男伢来历定然是不简单。

阿巴旺吉于是知会大土司:“这人得先收押起来,以后再仔仔细细盘问他!要真是个混吃的jian细,回头政府查下来,解放军来搜山,管咱们坝子要人咱们jiāo不出,又是个大麻烦!”

大土司从呼噜呼噜的瞌睡中惊醒,就只听到最后几个字,于是应声点头:“是个大麻烦,大大的麻烦……”

肯布cha嘴说道:“这人拨给我来使唤。”

阿巴旺吉挑起一道黑眉:“你要他做啥?”

“有用。”

“有啥子用?”

肯布大巫挪了挪身子,凑近段鹄,嘴角滑出暧昧不定的笑:“最近做了几罐老蛊、嫩蛊、鬼蛊和魂蛊。呵呵呵呵,本巫需要活的人牲来试蛊……”

阿巴旺吉两眼骤然一眯:“这个人不行。这个是老子要留下的!”

肯布唇上的胡须一翘一翘,哼道:“这个娃看起来皮ròu细嫩,正好用来试蛊,能够把蛊虫养得很肥。大总管何必与本巫计较一个俾子?你要一个细皮嫩ròu、四肢羸弱的人又有何用,上不了房,下不了地,做不得农活,不如挑几个身qiáng力壮的娃。这个白白净净的娃留给本巫养蛊虫,呵呵呵呵,那简直是好得很,好得很……”

大巫的一只竹节手摸上段鹄的面庞。段鹄的脸细白透红,唇畔透出细微的红脉。

“不成!”阿巴旺吉从喉咙里闷哼哼地低吼,金褐色的面颊隐隐透出一层血红,伸手就挡掉了肯布的手:“这个人,老子要留着好好地使唤。其他的那些,你随便挑了去,养你那些什么污七八糟见不得人的蛊虫!!!”

肯布于是把注意力瞄上了另一只看起来相当白嫩的粽子:“好,那本巫要另一个喂我的蛊虫!”

林宇轩吓得一激灵:喂蛊虫?这是一群什么妖魔!小爷现在逃跑还来得及么……

段鹄连忙对众人叫道:“不可!万万不可!他是我家兄弟,你们放了他吧!”

恰在这时,一个穿着明huáng色小褂和水红色百褶裙的姑娘,凑到胡禄达大土司身旁耳语了几句。姑娘的五官浓艳,一双大眼闪闪发亮。大土司于是吼道:“那个叫什么杨二栓的俊俏娃,本土司留下了,搁在我的院子里使唤!”

由不得堂下捆着的人喊叫抗议,段鹄脖颈上的绳索被人提起,多余的话都给勒进了喉咙中。总管家的来旺将他提进了院坝,掷上马背,驼起就走。

他的身子无力地倒挂在马肋骨上,眼角瞥见自己的侍卫,假杨二栓真小林子,被两个家丁拖去了土司堡的后院,远远只看得见两只挣扎踹地的脚丫子,也不知是要被油滚红烧还是大卸八块。

第六章沦落阶下奴

段鹄住进了大总管家院坝的仆役房,做了大总管的俾子。

他也因此得了个摩梭男子的名字,叫作丹吉措。用阿巴旺吉大总管的话来讲:“老子知晓你不叫什么杨大栓,弄个假名字来糊弄老子!哼哼,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你以后就叫丹吉措,不许再用其他乱糟糟的名字!”

这永宁坝子里的人被分成了三等,司匹、责卡和俾子;互相之间各安各位,自下而上层层进贡,不同身份等级的人群彼此不结姻亲。不仅如此,丹吉措很快发现,就连大总管家的俾子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与主人家最亲近最得宠信的俾子,能够进屋去给大总管捣茶,烧饭,递水;稍微低一等的俾子,就端的不是饭桌上的茶水,而是大总管的洗脚水或者便桶;再低一等的俾子,就在院坝里拉牛饮马,洒水打扫;地位最卑下的,就是像丹吉措这类举目无亲的新来的仆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