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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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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旺吉的唇边隐隐露出与天色一样不明朗的笑,没有再出言调戏丹吉措脸上那两块红扑扑的胭脂膏子。

大总管就喜欢看丹吉措脸红的样子。

这年纪轻轻的男伢,虽说看起来身子细软羸弱,骨子里却又带着qiáng烈的固执和骄傲,从不轻易妥协,甚至不惧怕永宁大总管的威风。丹吉措从来就没有像别的责卡和俾子那样,每一回见到大总管就乖乖地退到路边的地沟里,把平整的大路让出来;他也从不低声下气地称呼男人为“阿匹”。

这男伢总是悄无动响,不爱言语讲话,像是水塘边一只遗世独立的丹顶鹤,跷脚静静地立在那里。你若是不敲打他,他也绝不会搭理你。

男人缓缓地划动木桨,向岸边靠过去。

护卫来旺带着几个人围起在湖边,急慌慌地等候。

“阿匹,阿匹,出事了,出大事了!”

“叫唤个啥?啥事?”

来旺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凑近阿巴旺吉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胡三pào带着大队人马来了,已经过了葫芦桥,就堵在坝子口了……”

男人从牙fèng子里豁出一句不屑:“哼,老子以为啥叫大事。落了水的huáng鼠láng还敢蹿出来咬人!”

大总管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叮嘱:“丹吉措,累了就回去歇一歇……莫要到处乱跑,我回头还有话要问你!”

麦huáng的暮色被缓缓地收割进天的尽头。

丹吉措失魂落魄地从永宁坝子里一道土石小路上飘过,单薄伶仃的身子像新栽的一棵小云杉的影子。

他踱过灰砖石铺成的皮匠街,绕过那一株枝叶茂密的棠梨树。店铺都已打烊,摆皮货摊的手工匠人赶起骡马,回转村庄。

没有家了。

回不去家了。

眼前的摩梭村寨,一街一树,一片片错落有致的木楞村屋,本已相当熟悉,如今忽然变得如此陌生,让他不知何去何从。

迈过街拐角的一道yīn影,暗处突然伸出一只手。手指像是一道道铁箍子,狠狠地箍住丹吉措的胳膊,将他一把扽进了灯影昏暗的小径。

丹吉措惊讶地扭过头,映入眼眸的是土司堡里照过面的大巫肯布的面孔。

他未及张口,就被对方捂住了嘴巴,勒住脖颈,拖了十几米,按在墙角。

肯布的两眼泛出幽幽的紫色光芒,用手指蹭了蹭丹吉措的下巴:“呵呵呵呵,白嫩嫩的一只红嘴小画眉,本巫应当如何招呼你,才对得起你这一身细皮白ròu?”

丹吉措惊恐地望着对方,挣不脱被卡住的脖颈。

“呵呵,呵呵呵,你的身子,不用来养蛊真是太糟践了,糟践了我种出的肥肥白白的蛊虫……小画眉,你要不要尝一尝……”

大巫的手指嵌进丹吉措颈子间的软骨,疼得他张开嘴来拼命吸气。另一只枯枝朽木般的手掌,飞快地一转,“啪”,将什么东西拍进了他的嘴巴。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唷呵呵,别怕,本巫可舍不得伤你的xing命,呵呵呵呵……你吞下的是‘噬魂蛊’。蛊虫会啃食你的三魂七魄,让你乖乖地听从你的主人吩咐……”

永宁坝子的大寨门口,火把jiāo映,两支人马虎视眈眈。火枪和刀刃上闪烁出刺目的铜色。

德钦马匪的队伍里,正中马匹之上坐着一扇宽厚如门板的彪悍身躯,光头锃亮;一双红通通的眼,目眦流淌出一腔愤恨,高声吼道:“阿巴旺吉,你出来!你敢不敢出来见老子!”

摩梭人的马帮队伍人头攒动,人马像是cháo水被一道土岭劈成了两半,缓缓地像两侧褪去。从马队中踱出一匹高壮的马儿。永宁大总管用他的一双长筒皮靴靴头,轻轻磕动马的肋腹。

“呵,胡三pào,你也敢来永宁!”

“阿巴旺吉,哼,俺也不与你废话,你知道俺为啥子来!俺手下那三个伙计丢了xing命,你怎么说?!”

“哼,三个láng崽子劫老子的道,老子也没让他仨人死得太难受!”

“你!……你趁着俺不在藏边的时候破俺的德钦马道,算什么东西?!”

“你手下养的小崽子不懂规矩,老子教教他们道上的规矩!”

“你放屁!俺胡三pào的马匪吃的就是这一条茶马古道!你过了俺的道,就给爷爷们留下拜道的银子票子!”

“老子的马帮从来都是想走哪条道就走哪条道,这云滇高原哪个不识得我阿巴旺吉的红缨马队?!老子混马帮的时候,你胡三pào在你娘的裤裆里还没爬出来呢!”

“老子的老子gān这票马匪的时候,你他娘的还没被你爹cao出来呢!”

两支马队的头领各自骑在马上,隔空打起嘴仗,口角是越骂越难听。俩人先开始还是为了那三条人命,骂着骂着逐渐已经忘了为什么要骂,话里话外透着的分明是一股子剜心剐ròu的仇怨,牙fèng里都渍出血腥的味道。

双方的伙计阵容是鸦雀无声。众人听骂仗听得津津有味,一个个忍笑忍得嘴角抽搐,又不敢随便cha嘴。

永宁扎美寺最德高望重的班嘉诺大喇嘛,摸着黑来到寨子口,劝诫双方莫要动刀动枪。他那一顶明huáng色的高耸的jī冠帽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夺目。

胡三pào怒吼:“大师,你给俺们评评礼,俺那三个兄弟不能就这么白死!”

大喇嘛摇着铜铃,咪咪嘛嘛地念着他那一套万年不变的经文。众人就只听得懂其中的一句:“格姆女神山和泸沽圣湖的纯洁容不得刀枪和流血的玷污……”

“哼,不成!阿巴旺吉,今天你赔不出俺三个兄弟的人命,俺灭了你的永宁坝子!”

“哼,你来一个试试!老子让你这一群马匪有去无回!”

大喇嘛猛然睁开眼,一张苍老的脸颊焕发出焦急:“不可,不可!你二人不可祸害泸沽湖畔的子民……”

胡三pào咬牙发狠:“哼,俺也没想祸害谁。俺就是想要你阿巴旺吉的命!”

大总管冷冷答道:“巧了,老子也就想要你胡三pào的命。你有种就跟我单挑。”

“哼,俺胡三pào难道怕了你?!三天后,则技山的乱葬崖,你我二人一对一,以命赌命!”

阿巴旺吉和胡三pào两个男人,各自攥着手中长枪的枪口,把枪托往地上重重地一撴,溅起一剖huáng土渣子。这架势是藏边的爷们儿之间打赌和起誓的时候,表示话已出口,掷地有声,绝无反悔。

夏末秋初,淅淅沥沥的雨点抽打着大总管家院坝的大门槛。

丹吉措被雨水打湿的袍子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一双修长的腿。他qíng绪恍惚,胃里翻江倒海,心头一团乱麻,这时候忽然就想见到阿巴旺吉,听那男人低哑的声音贴在他耳畔,随便说一些或是打趣或是挑衅或是霸道或是眷暖人心的话。

突然明白自己根本就不属于眼前这个若明若暗、吉凶未知的世界,身边不知还有何人能够让他倾吐和依靠。

大总管的皮靴子磕上了门槛,从骑门楼里急匆匆地踏过,马缰绳丢给身后的来旺。

男人甚至没有迈进祖母屋的门,没有像往常归家时那样,眯眯眼地向家中的女主人亦是他自己的老娘问安,往火塘里添几块柴火,再给祭台上的冉巴拉上一柱香。

阿巴旺吉一眼瞧见了湿漉漉地杵在他偏屋门口的丹吉措。

丹吉措的头发有些散乱,几缕湿发贴在脸颊上,脸庞白得像母屋屋角那一尊小玉佛。他微微张口,刚想要凑上前去,却被大总管眸子里she出的两道寒光钉回了原地,迈不动步子。

男人面色郁结,目光像是两把刀子剜在他的脸上。

丹吉措手足失措地轻声问:“你,你怎么了呢……”

男人的表qíng简直像是要伸出手掐死他!

胡三pào回马之际,给阿巴旺吉丢下一句:“你等起!三天以后,俺会让他看到,俺胡三pào就是比你qiáng!你终究得要死在俺的手上!”

大总管从丹吉措脸上拔回了视线,一声也没吭,进屋重重地拍上门板,把丹吉措孤零零地关在了门外。

第十二章月下弹心曲

那两日,丹吉措穿梭在云顶寨、盐溪村各家各户之间,忙着收纳秋收的蔬菜水果和租税。

他本来只是个理帐记账的文书,管家非要带着他一起去。管事的说认不清楚丹吉措写的那些猪爬一样别扭的文字,因此得带着他这个大活人一起,挨家挨户地念帐册,收租物。家丁们前呼后拥,随着jī啼声浩浩dàngdàng地进村,在狗吠声中携着暮色归营;每一回都是拉着几辆空板车出去,装得满满当当地回转。

大总管这两日只有吃晚饭时才进到母屋里,与家人围坐在火塘旁。

丹吉措低头拾掇好一大摞帐册,摆进母屋的壁橱。他这人一向喜欢洁净和整齐,每一本帐册的四角都捋得平平顺顺,每一摞册子的边缘都码得整整齐齐,即使不是自己心甘qíng愿卖的苦力,他也习惯了一丝不苟,最见不得一团乱糟糟。

他默默地出了母屋,临走还回头用眼角瞥了数次。

这家人每一回吃饭,都是阿巴旺吉的大妹甲娜姆负责分餐,把食物按照各人的食量与负担的劳作量进行分配。即使是永宁数一数二的贵族世家,当一家子自己人坐在一起时,他们仍然延续着摩梭人多年的传统,长幼有序,最好的一杯酒,一块ròu,要先敬给老阿依,家中最尊贵的女主人,然后是阿乌和两个主妇,最后才轮到家中的小辈。阿依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酒ròu,就会让给孩子们吃,因此最好的一块ròu最终通常会落到那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外甥崽碗里。

而尊贵威严的阿匹大总管每次都是捡一家人挑剩的ròu骨头吃,他竟然也不在乎。

大总管家的家丁奴仆之间已经传开了。众人纷纷窃窃私语:“你知道吗,阿匹要与那个马匪秃三pào在乱葬崖赌命!”

胡三pào是个秃头,所以这家伙外号叫做秃三pào。

丹吉措一向不与家丁们打jiāo道,平日里就只与顿珠小哥、古丹姆大婶搭讪,只有这一回忍不住一头凑进人堆里打听:“什么叫作乱葬崖赌命?是怎样个赌法?”

来旺鄙夷地朝他一撇嘴:“你个外乡人懂个屁!我告诉你,乱葬崖赌命可不是一般人赌得起的,那可是要命的差事!稍有个不慎,可就不仅仅是输了阵,没准是要输了命呦!”

“输命……那秃三pào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