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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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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哼!那家伙是德钦马道最嚣张的悍匪,官府的军队上一回去搜山,都没制得住他的呦!你个新来的娃莫要瞎打听事qíng,小心掉了你的舌头!”

丹吉措没觉出来那个秃三pào是德钦最嚣张的匪徒,但是他一早就看出来,这个来旺是大总管院子里最牛气嚣张的家丁。

月光静静地移入院坝,院中溢满清淩淩的水色。

阿巴旺吉坐在偏屋前的小凳子上,用麻布专心致志地擦拭他那一把压箱底的汉阳造。这枪他有一阵子没拿出来捣腾了,以前在广西打小鬼子用过;平日这坝子里的男人进山打猎,都习惯用双筒猎枪。

来旺眼巴巴地又凑了过去:“阿匹,您还真的要跟那秃三pào赌赛?那秃三pào算是个什么东西,山里的一只杂毛鸟,也敢来斗咱们泸沽湖畔的金凤凰!他怎配与阿匹您打赌较量?!”

阿巴旺吉没答话,继续把他的枪擦得锃亮。淡淡的月色沿着修长的枪管,在地上晃动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来旺又说:“阿匹,您不如来一招借刀杀人!”说着比划了一个手刀的姿势。

阿巴旺吉眼神一凛:“啥叫借刀杀人?”

“阿匹您想啊,那秃三pào是啥人,是人民政府下发的公文里通缉的马匪,官府早就惦记着收拾了他们,只是这会子各路土匪马匪实在忒多了,官府忙不过来么!您不如趁这个机会,诳了他来乱葬崖,给上边递个信,让他们来抓人,这保准一抓一个准,彻底灭了这不开眼的!总之敢与阿匹您做对的,就不能让他有好下场……”

阿巴旺吉冷笑一声:“来旺,你小子可真他娘的是个人物……”

“嘿嘿,那是,那是阿匹您瞧得起小人!这样一来既收拾了秃三pào,又能给人民政府卖个好。他秃三pào毕竟是匪,可咱们都是良民啊,将来咱们永宁坝子跟着昆明的政府混,这日子绝对差不了……”

“哼!老子已经跟胡三pào定了赌赛,再给官府报信让他们来抓人,这种事是我阿巴旺吉做得出的事?这种下三滥的段子要是传出去,老子在丽江、中甸、德钦、芒康的道上还他妈的混不混了?!你当老子是什么人?!”

“呃……阿阿阿阿匹……”

“哼,你是觉得老子打不过胡三pào,老子这一仗得输?”

“哪有,哪能啊,您这是咋说的呢……您是咱们永宁坝子最厉害的人物,您在道上就从来没输过……您保准是得赢他的……”

来旺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惶惶地住了口。

大总管那两缕尖刻的视线让他一步一步地退却,在月色泼洒下的斑驳树影间,支支吾吾地滚走。

两个男伢从母屋里欢欢喜喜地跑出来,胸前挂着银锁,腰间栓着缀满宝石的小腰刀。

阿巴旺吉这个做阿乌的,很宠爱他的外甥们。每一回马帮趸货回来,都要顺便给家人稍带一些jīng致的小玩意儿。他把一个男伢扛起来顺到肩膀上,又抛下来,用臂弯接住,再抛上去。

男孩的小身子在半空里被抛来抛去,咯咯笑个不停。

另一个男孩表qíng上各种的羡慕和嫉妒,抱住阿乌的大腿扭着身子哼哼唧唧,也要玩儿被抛到天上的游戏。

大总管的外甥女达娃坐在院坝的一角,在一块沾水的磨刀石上打磨一把修长的猎刀。

丹吉措轻轻地走过她身边:“达娃,你磨刀做什么?”

达娃回答:“这是给阿乌磨的猎刀。阿乌要带去乱葬崖与那个马匪赌赛的。”

丹吉措蹲到达娃身旁:“你能不能告诉我,乱葬崖赌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怎个赌法?”

达娃头也不抬地回答:“这是我们永宁,丽江,德钦这一带的男子打赌和决斗的方式。赌赛分三场,押加,驯牦牛,和九枪定乾坤;三场赢下两场的就是赢家。”

“那若是输了要怎样?”

“输了……乱葬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输了的人也许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乱葬崖之所以叫作乱葬崖,其实就是那些出不起丧葬钱财的人家,在那一片山崖的dòngxué和峭壁上,悬挂起他们死去的家人的身子……”

丹吉措眼中晃过一丝深重的忧虑,连忙说:“达娃,既然乱葬崖是这样危险的去处,你为何不劝阻你的阿乌,不要让他去和人家赌命!”

达娃诧异地抬起眼睫,瞪了丹吉措一眼,不屑地说:“你这个人,好没有骨气,简直就不是个响当当的男人!”

“我……”

小姑娘高傲地昂起小头颅,黑油亮的发辫上盘起一串朱红色的玛瑙石:“达娃的阿乌是我们永宁坝子最英俊,最威武,最有本事的男人!阿乌天不怕地不怕,连小鬼子和‘大檐帽’都不怕,还怕那个马匪胡三pào么?!格姆女神山和泸沽圣湖一定会保佑我的阿乌赢得赌赛!”

达娃向远处端坐的阿巴旺吉投去深深的一瞥,目光之中分明含着浓重的敬仰与爱慕。她整了整衣服领子和袖口,起身跑过去把磨好的猎刀恭恭敬敬地递给她的阿乌。

达娃去年才行了成丁礼,穿起了阿咪甲娜姆给她量身做的浅huáng色百褶裙。她是个年方十四岁的摩梭彪悍小妹伢,生长在司匹的家庭,懂得礼,认得字,爬得上房檐,打得过流氓。

静悄悄的院坝里,只剩下丹吉措与大总管两个人,遥遥地对望了一眼。

大总管朝他勾了勾手:“丹吉措,过来说话。”

丹吉措轻手轻脚地走上前,估计男人这会子心qíng不舒坦,于是往日里那些别别扭扭的脾气,也就收敛了起来。

大总管咔咔两把合上枪膛,眯起眼睛,瞄了瞄木楞房檐上挂的一溜彩色经幡。

“这是什么……火铳?”丹吉措觉得这长杆的金属管子看起来很像南下的蒙古军队使用的火药铳,威力很大,百米开外一枪打过来,就能穿透人的胸腔,留下一片密密麻麻、血ròu模糊的弹孔。

“什么火铳,你那都是几百年前的鸟玩意儿!呵呵,这个是步枪,填子弹的!”

“哦……”

大总管的面容比前两天缓和了许多,似笑非笑地说:“去,给老子倒一碗苏油茶来。”

丹吉措于是学着男人教给他的办法,把苏油和煮好的砖茶倒进一只大皮囊里,扎紧皮袋的口子,然后抡起一根木棒,用力敲打皮囊,用这种方式把苏油和茶水融合到一起,做成苏油茶。

这一般是居家的女主人用以待客的活计,很是费力累人。

阿巴旺吉饶有兴致地盯着丹吉措,不错眼地瞧,看到丹吉措累得脸颊开始发红,汗水洇出额角。男人那一刻从心底萌生出个念头,家里要是有这么个白白净净,乖乖巧巧的“女主人”,这日子过得可真美。

大总管走到丹吉措的身后,两臂环绕起他,两只厚实的手掌握住了他握着木棒的手。

丹吉措想要抽回手,却被紧紧地攥住。他两脚只向后退却了一步,却结结实实地栽进了男人热烘烘的怀抱。即使隔着两层厚厚的衣料,qiáng烈的热度足以穿透他的背脊,吞没了隐藏在重山环绕之下的心房。寒与暖、冰与火的骤然相遇,他甚至有些发抖。

耳畔传来男人低低的声音,像庙堂里萦绕的吟诵声:“来,我教给你怎样打。”

男人用力握住了那两只细致的手,抡起木棒,一棒一棒敲打苏油皮袋,动作缓慢,不急不徐。打棒子的力道没用出多少,倒是死死地攥着丹吉措的一双手,暗暗地摩挲,仿佛是要将长夜一点一点耗尽,希望时间在那一瞬间静止。

丹吉措从皮囊里倒出一碗苏油茶,加了一小撮盐巴,搅一搅,递给大总管。

男人尝了一口,笑眯眯地忽悠他:“还是咱家小丹吉措打出来的苏油茶,最是喷香可口,有滋有味的!”

丹吉措白了大总管一眼。这男人哪里是在品茶,分明是在品人;一双贼jian贼jian的眼,在他身上滴溜溜乱窜,活像是要将他剥皮吃ròu一般。

他瞥了一眼院坝后身,高耸的两座花楼,忍不住问道:“你这家里,怎的就你一个男人呢?”

“你哪只眼睛看的,咋叫就我一个?我那两个外甥崽子,过几年就要行成丁礼,就是小男子汉喽!”

“嗯……我是说,孩子们的父亲呢?”

“呵呵呵呵,你是要问这个!你难道不知,我们摩梭人的家族是以母为尊,孩子们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没有父亲?”

“我们摩梭人,男不娶,女不嫁,只讲qíng爱,不讲婚姻。我们摩梭人的孩子,自打出生那天起,就跟自己的阿咪住在一处,家世、血统都以母系为尊,由母亲的家族抚养成人。他们即使知道自己的阿达(父亲)是谁,也不会跟阿达一家同住。”

“是这样……”

“呵呵呵呵,这个家里的孩子,是我们全家人的孩子。我的妹妹们的孩子,也就等同于是我阿巴旺吉的血脉,是我们家族的骄傲!”

男人在月色下的脸膛金光闪闪,说起自己的家人,眼角和唇畔的皱纹仿佛一下子被笑容撑开,推散出一圈圈迷人的水波,让丹吉措看得有些入神。

这一只羞涩的小山雀,翅膀缓缓地舒展,欢畅地亮出漂亮的尾羽。

沉浸在美好的心qíng里,丹吉措qíng不自禁地动了动唇,唇角卷起美好的弧度,白皙的脸庞上现出一只细小的梨涡,而那一枚小黑痣,就恰好落在小梨涡里。

阿巴旺吉之前觉得那只黑痣特别地碍眼,雪地里头落了个黑煤球子。这会儿却呆呆地看着,越看越觉得这张脸蛋好看,别致,恨不得伸手到那一只嫩白的小梨涡里舀一舀。

那小涡涡里边儿,一定能舀出甜腻腻的蜜糖。

男人收敛起满院飘dàng的笑容,眯起眼睛:“丹吉措,嗯……”

“怎么?”

“老子有话想与你说。”

“你讲。”

“嗯……呵,等老子从乱葬崖回来,再与你细细地说。”

“哦……”

丹吉措的脸色忽然有些不自在,心口砰砰地开始乱蹦乱跳,像是揣起了一只小兔子。

不知这男人想要与自己说什么,也许是这个,也许是那个……

左右踌躇了一会子,还是忍不住说道:“我听他们讲,乱葬崖赌命很是凶险,那个马匪胡三pào也是个不好对付的绿林中人,你……你可要当心呢……你一定要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