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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阿依揽在怀

大总管偏屋的炕上血迹斑斑。

丹吉措被人褪掉了裤子,雪白雪白的一条大腿上血ròu模糊。男人用清水给他洗净大腿前后的两块创口。软软的绢布抹掉了结痂的黑血,露出内里撕裂开来的粉红色小ròu,触目惊心。

大总管找出一瓶子百宝丹,把白色粉末子哗哗哗往伤口上倒了很多,再用gān净软布包扎起来。又另把一些白色药粉兑着温水,喂给丹吉措服下。

这百宝丹就是远近闻名的云南白药,专治创伤的止血驱腐神药。抗战那会子参与昆仑山战役和驻守滇缅公路的滇军士兵,每人怀里就揣着这么一瓶子白药,挨了刀伤枪伤,拿来救命的好东西。

丹吉措闭着眼忍着疼,一声不吭,心想这一回男人总算开窍了,好歹没有再请那个神婆子跑到炕前跳大神,洒jī血。

管家、护卫、家丁和杂七杂八人等全都在一旁围着看,约莫心里都在纳罕,这小俾子丹吉措是被哪一阵神风给chuī到泸沽湖边上的,怎的就如此受阿匹的赏识,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回躺到阿匹的炕上去了,还弄得chuáng铺上到处血啦乎乎的,阿匹竟然也不在意。

阿巴旺吉处置完丹吉措的伤口,心里仍然忿忿地不舒坦,粗着嗓子吩咐:“以后不许再跑到山上去耍,老老实实地待在院子里!”

丹吉措黑黑的眉眼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更加清晰,开口轻声说:“我是去山上采糙药的。”

“啥糙药?”

“能医治中风麻痹的药。”

“……”

丹吉措从袍子衣襟里掏出一把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糙叶子,糙叶上沾了血迹:“嗯,川芎和香蒲……我还需要一些白芍和天麻,还没有来得及找,就碰到那个人……”

大总管疑惑地皱眉:“就这些花花糙糙的,能治中风?你有把握?”

丹吉措点点头:“能的。我恐怕没有把握让你家老阿依腿脚跑得像你那样快,但是,她应当不用像现在这样,常年就只歪在母屋的炕上。”

“……好,试试看。”

丹吉措用眼角瞥见众人都已经被大总管的两道凌厉眼神给滴溜溜赶出了屋,于是侧过头来,低低的声音唤道:“阿巴旺吉。”

“嗯?”大总管听见丹吉措直呼自己的名字,心里一动,脸膛凑近了他。

“我恳求你一件事。”

“讲。”

“你是不是很在意你的阿咪?”

“当然,我们摩梭人是以母为尊,阿咪就是最尊敬的人。你问这作甚?”

“我若是能帮你的阿咪治好病,你能不能答应,放我离开永宁?”

大总管蓦然瞪著丹吉措的一双眼,眸子里涌出深刻的失望,胸膛在薄薄一层衣物之下剧烈起伏,中衣上还沾染着许多血迹,半晌哑哑地开口:“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丹吉措气息微弱,眼神却稳稳地望着大总管,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和回避:“是。我在这里捱得苦已经够多了,我这条腿都快要废掉了,你非要留着我做什么呢!”

“这百宝丹很管用的,即刻就能止了血,过些日子就能痊愈,你的腿不会废的。”

“痊愈……这一回痊愈了,那下一回又该是什么了?若不是你死命要把我扣在这里,我也不会吃这些苦,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男人的眼立时就红了:“你这话是埋怨老子对不住你了?……我怎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又没想要弄到你受伤!老子是想护着你的,是你非要自己胡乱跑出去,有意躲着我!”

大总管本来就心里懊恼,怎么没有跟踪跟得更紧一些,怎么没有厚起脸皮直接拦住丹吉措不许他上山玩儿去,怎么没有告诉他粘了白羽毛的大树下有陷阱,怎么没有当初就一枪崩了那个癞痢头,免留祸患。

可是自己偷摸地懊丧自责是一码事,被小山雀指着鼻子埋怨,那可就是另一码事。

他满以为丹吉措都伤成个气息奄奄的可怜模样,一定会软软地伏到他怀里,把遭人欺负的经过对他喊冤哭诉。自己就正好可以把人揽在怀里揉搓一番,细细致致地哄一哄。

可是瘸腿的小山雀冷淡地翘起尾巴,没有一丝好脸色。

“我帮你的阿咪治病,你还给我自由。你答应么?”

大总管的鼻子里哼出夹杂起火星的怒意:“你拿这个胁迫老子?!”

丹吉措无奈地摇头,觉得跟这个男人简直就说不通道理:“这怎么算是胁迫呢?你总之还有的选,我都没的选,只能在这里任人鱼ròu。”

大总管顿时就怒了:“任人鱼ròu?老子鱼ròu你了么?!老子倒是怎么你了?!”

丹吉措垂下眼,避开胶着的视线:“你答应不答应?”

大总管用喷火的目光噼噼啪啪地把丹吉措抽打了一遍,咬牙憋气了半晌,狠狠地说:“你休想!……老子就不放你走,绝对不放!”

大总管盯着眼前的娃,完全没有想到之前以为的那一只白乎乎软乎乎的小山雀,原来骨头里这么硬,这么难弄!真是哄也哄不好,骂也骂不服,又不能捏不能掐的,想挥拳头揍人,又舍不得。

男人习惯了两军对垒,直接撸袖子抄家伙,能打得赢就骑上去,打不赢就拉倒呗。可是碰上丹吉措这种貌似手无缚jī之力的软伢子,骨子里却又好赖不识、软硬不吃,什么套路都走不通。

阿巴旺吉觉得自己现在,简直他妈的就是一头掉进了陷坑的野猪,浑身被戳得都是血,就是爬不出来!

俩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互相愣愣地瞪着,这回可真是檩条对上了椽子,硬的碰上更硬的,谁也不服谁,谁也不低头。

丹吉措在大总管的屋里住了好几天,直到他的伤口彻底愈合,已经可以拄着一只木拐,轻挪着走路。这百宝丹果然是神药,迅速就止住了流血,就连脸蛋上的青紫瘀伤也顺带消减了许多。

他慢慢地挪出偏屋,将视线探进祖母屋。

万年不灭的火塘仍旧凝聚着盈盈的暖雾。老阿依的身子斜斜地靠在大炕上。

达娃的chuáng铺在另一侧;她虽然已经满了十四岁,行了成丁礼,有了结jiāo阿柱的资格,但是年纪仍旧还小,还没有建起属于自己的那一座小花楼。

屋子一角,冉巴拉神像之侧,铺着另一个铺盖卷。达娃正跪在铺盖上叠被子。

达娃抬起头来瞧见丹吉措,盯了一眼他的腿,问道:“你终于能走了?”

“嗯。”

“那你可以回你自己的chuáng铺去睡觉了?”

“……嗯。”

“太好了,我阿乌终于可以不用在这里打地铺了!硬木楞子地板硌到他的腰了嗦!”

“哦……他这几天睡在这里?”

“不然能睡到哪里?我家里都没别的地方了的嗦!不然难道要睡到我阿咪和姨姨的花楼里;不然睡到灶房里,枕着猪膘ròu的嗦;再不然睡到杂役房去,跟那些俾子睡一起么?!唔……哼!”

达娃那乖张伶俐的小嘴巴嘟囔个不停,滴溜圆的眼睛里豪不掩饰“你这杂毛小山雀终于可以滚蛋了”的神qíng。

丹吉措发觉摩梭的小妹伢当真是惹不起,一张小嘴就能把人吵吵得想掉头跑。

大炕上的老阿依却睁开枯树皮一样的眼皮,微微抬起还能够活动的那一只手,对丹吉措勾了勾竹节样的手指。

丹吉措连忙拄着拐蹭了过去。

老阿依用gān瘪的手指尖敲了敲身侧的chuáng板:“伢子,过来哈。”

丹吉措坐到炕上,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就开了口:“阿依……”

“哎!”

老婆婆的皱纹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完了还夹带了一句:“这么俊俏水灵的伢子呦,这是谁家养出来的,我稀罕呐……咋个就不是我养的呢!”

丹吉措叫完了人才琢磨过来,自己怎么张口叫她“祖母”了呢……而且这位“祖母大人”竟然还答应了!

老阿依眯眯着眼说道:“哎呦呦,瞧那小脸蛋上一块一块的紫,哪个下手这样的重呦……小丹吉措,被人欺负到了?”

“嗯,还好,这不现在没事了么。”

“哼,是我儿子欺负你喽!那家伙整日进进出出不知在忙什么的嗦!看我回头收拾了他!”

“啊?……不是的,不是他……”

“一定是他!我就知道那货就喜欢欺负软伢子!他从小就这样子,供桌上的哪一只苏油花软乎,他就专要捏起哪个来耍!”

很牛掰很不可一世的阿匹大总管,私底下竟然被他老娘如此编排,丹吉措忍不住笑起来,凑过头对老婆婆说:“阿依,我这里有一个医治你的瘫麻病的药方子,你想试试看么?”

老阿依努了努嘴,也笑了:“我都在炕上躺了五六年了,你个小伢子能把我这把老骨头医好?!呵呵呵呵,那你可真是从格姆女神山的山顶上飞来我们泸沽湖的小仙鹤了。哎呦呦,这么俊的一只小仙鹤,我稀罕呦……”

丹吉措于是拖着一条伤腿开始在母屋里忙捣起来。

管家依照他的“吩咐”,着人采集了一篮子的川芎糙、香蒲花、芍药根和天麻块jīng。丹吉措再把川芎糙的叶子、芍药的苦根和天麻的块jīng都洗净了,盛在小扁篓里晾gān;香蒲花的花粉收集在小罐子里。

这摩梭人的木楞房里竟然找不到一样研磨糙药的家伙事,以往在王府里惯用的铜制小药罐、石制小研钵和滚碾小药船完全都没的用,只能另寻他法。

丹吉措却发现摩梭人实在太喜欢吃苏油茶,家中存放了各式各样冲调苏油茶的器皿。于是他自作主张地拿原本用来打苏油的小木桶来捣糙药,用敲砖茶的小铜锤子“邦邦邦邦”把天麻的块jīng敲碎成粉末子,又用大总管每次炖jī用的小砂锅摆起到灶台上,用来熬药汁,最后用过滤奶酪皮子的纱布小滤勺来滤gān净药渣。

阿匹大总管从院外回来,就闻到灶房里飘出一股子浓浓的糙药芳香,其中还夹杂着苏油的奶味儿,砖茶的青涩,以及小母jī的ròu香,混成某种奇奇怪怪又挺诱人的气味。

茶盅里盛了一碗比普洱黑茶还要浓郁发亮的药汤,老阿依在大总管诧异的目光中,就把那一碗药汤给喝了个gān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