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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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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呦!”老阿依拍了拍裹着青色头巾的脑门子:“老婆子哪里还有鞋子呦,好多年没下过chuáng了,鞋子早被达娃那小伢子给我当作垃圾扫走了,哼!”

丹吉措从眼底透出一丝得意,从袍子前襟里掏出一只麻布小包,里边裹得竟是一双崭新的绣花鞋:“阿依,这样子的鞋,你喜欢么?送给你好不好?”

白麻布浆起的鞋底,紫红色缎子蒙起的鞋面,每只鞋面上各绣起一只扑棱着翅膀、栩栩如生的小鹤。

丹吉措拉过阿依布满绣茧的手指,抚着滑滑的缎面:“阿依,仙鹤在我们白族是祥瑞的神鸟,象征着长寿和福运绵长。我们洱海边的白族人,在每年的农历二十四,还要举行耍海盛会,耍霸王鞭,跳仙鹤舞,当真是热闹极了……阿依,你觉得好看么?”

“好看,啧啧,这真是太好看了!我的小孙孙啊,这难不成是你做的鞋子?你咋想起给老婆子我做鞋子?”

丹吉措用舌尖舔了舔下唇,掩饰住微窘的脸色:“唔,嗯,是我做的。我猜到阿依你这些天应当可以下炕走路了……这鞋子就算是我孝敬给阿依的礼,阿依你终于能走路了!”

老婆婆略带惊异地望着丹吉措,口里忍不住接连赞叹,神色透出三分复杂,七分怜爱,用粗糙的手指捏了捏他的脸颊:“唉,你这招人疼的小男伢,你这脾气xing子咋就,咋就,咋就这么惹人爱呢!……唉?我说小仙鹤啊,你咋学会的这些女红,你娘不是把你当个闺女养了吧?”

丹吉措皱皱眉,连忙说:“没有,不是的。我娘平日里总是做这些绣工,缎面鞋子做过一双又一双,只是,都送不出手,装满了一柜子……她从未有真正教过我,只是我在一旁看到了,就手地学着解闷,天长日久的,看也都看会了啊!”

“哦,原来是这样!”老阿依摇摇头,瞧着眼前的小俊人儿,意味深长地说:“你这伢子,若真是个小闺女,那该有多好啊!”

丹吉措这回真的窘了:“阿依怎的这么说……我,我,我哪里像,像女子了?”

老婆婆严肃地摇头,咂嘴,叹气:“你不像。你一看就是个小男伢。只不过嘛,是那种长得很俊俏,很招人疼,很会惹祸的男伢子……唉!”

那一日的午后,老阿依拄着木拐杖,穿着梅红色的缎面绣鞋,数年来第一次把她的脚踏出母屋的门槛。

她一步一颤、摇摇晃晃地走着,内心止不住地痛快欢畅,从经楼走到偏屋,从偏屋走到院坝,若不是被丹吉措拦着,甚至要爬上窄窄的楼梯,到她那两个大闺女的花楼上转一圈儿,瞧一瞧。

大总管从外边儿回来,惊恐地发现母屋的大炕是空的,老娘没影儿了,不见了!

母屋旁的灶房里传出鼓捣鼓捣闹大耗子的动静。

男人奔过去伸头一瞧,那一老一小正鬼鬼祟祟地凑头在灶台旁,偷偷地割那一挂腌了十三年的猪膘ròu,上笼给蒸熟了,用手捏着ròu丝丝,那是吃得津津有味。

大总管呆呆地盯着他老娘的一双绣花鞋脚。

老阿依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嘴里嚼着猪膘ròu:“旺吉啊,不是做阿咪的专门夸自己儿子哈,你这猪膘ròu做得还真不错,够味儿!嗯,俺喜欢吃,好几年没进灶房了,都不知道你小子还在这里藏了一挂十三年的ròu没有吃掉,竟然都不拿出来给俺吃!”

一旁的丹吉措递过来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嘴巴飞速地嚼着,咕咕哝哝地说:“就是,不像话,都不给阿依吃……嗯,真好吃。”

大总管结结巴巴地问:“阿咪,你,这就,就算是能走路了?”

“呵呵呵呵,那是咱家的小仙鹤一双妙手配的神仙药,小仙鹤可真是格姆女神降到咱家的大贵人!”

丹吉措赶忙说:“阿依,你记得药汤每日早晚还是要喝的。你现在只能拄着拐,走得很慢,再调养个半年,就能走得像你儿子那样腿脚飞快!”

阿巴旺吉有些犯愣地瞧着丹吉措,越瞧越觉得,自己以前的确是轻看了这只男伢,以为这娃就只长了一副耐看的皮囊,竟然把他当成个废物。

这会子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可是这人已经成了自己外甥了!

老阿依现在年老眼花手颤,用不得绣花绷子了,丹吉措于是接起了老婆婆的绣花簸笠。

他在院坝里做的第一件绣活儿就是给很臭美的顿珠小哥绣了一条腰带,huáng白色的普通麻布上用丝线绣起一串水波里欢跃的鱼儿。扣针法把针脚一头搭上一头,密密地排列,绣出鱼儿凸起的脊鳍;再用稀疏不规则的撒针法绣出一片一片隐现的波làng。

顿珠惊呼:“唉呦我的阿咪呦!我的亲阿咪都没有绣出过这么这么好看的腰带!”

丹吉措面露得意地轻笑:“你别叫那么大声,一条腰带而已,你至于得么!”

“我说小丹吉措,你这双手咋这么能gān呢!我觉得你在阿匹家里gān那些粗活儿,可真是有些委屈了!”

丹吉措埋头笑而不语,心里其实挺赞同顿珠的话,本来就是有点儿屈才了;或者应当说,一颗挺好的小苗苗没有cha对田垄。

一块廉价的麻布几经妙手的梳理,就成了一条jīng致的绣花腰带,把顿珠小哥美得每日到猪圈上工都要系起这只腰带,还要jīng心护着不能让肥猪拱到给糟污了。

于是丹吉措又给古丹姆大婶绣了个花头巾。这次是用两种不同颜色和光泽的丝线绣起山岩之中蹦跳的一只梅花鹿,有着一对灵动的黑豆眼睛,一身华丽的金棕色皮毛。

古丹姆大婶惊呼:“唉呦俺说小男伢呦,你怎的这么手巧,你比俺那闺女绣得都好!回头得让俺家小闺女过来与你学一学,这年月,绣荷包绣得不好看的闺女,给自己的阿柱送荷包怕是都送不出手呢!”

全院子的俾子和庄丁都知晓了小俾子丹吉措jīng通绣工,于是有人开始跑到杂役房去排队。

丹吉措也不是给别人白做工的。他想要靠自己的一双手努力挣钱,养活自己。

绣一只荷包要两个铜板,一条花头巾要三个铜板,一条长腰带要五个铜板,绣长袍的整条前襟花边儿要算八个铜板。

有年轻的姑娘和小媳妇跑来买他的绣品,买回家去细细地研学;更有一些粗手粗脚的男人去和他买绣花头巾,买了专门讨好自己的阿夏。他们的阿夏瞧见了那些jīng致的梅花鹿小仙鹤小荷花小金鱼,乐得撇下了自家阿柱,专门跑到院子里来偷瞧会绣小仙鹤的丹吉措。

那时候昆明的政府已经开始发行一种叫做人民币的小纸头,还时不时地派人来永宁坝子搞宣传,gān部的手里举个扩音喇叭忽悠乡亲们,拿人民币换大家手里的银元和银稞子。

可是寨子里的乡亲们都不喜欢那些印了花花小人脑袋的小纸片,瞧着就不像个很值钱的样子,掂量着也不趁手。于是大伙还是继续用银元、银稞子和铜板,掂一掂有份量,用指甲弹起来还能听见个响儿。

丹吉措每天起得早早的,赶在太阳爬高,越过院墙,斜斜地照进来,阳光又不算刺眼和晃眼的时候,坐在水井旁的砖沿上,一件一件地绣各家来预订的东西。他腰上挂的小钱袋这些日子也慢慢地鼓起来,装满了挣到的铜钱,走路叮当作响。

护卫来旺时不时地蹭过来瞄起两眼,嘟囔道:“丹吉措你真有能耐哈,呵呵……我说,这玩意儿明明是女人家做的活儿,你一个爷们儿,你怎么,怎么,怎么就做得这么起劲儿呢!”

“就是的嗦!……长得就细皮嫩ròu的,看着就不像个正经爷们儿!”房檐下晒太阳的人群里飘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又不敢大声嚷,毕竟丹吉措现在已经是阿匹的gān外甥了,虽然所有人私底下都搞不明白,这小俾子是怎么攀上高枝的?!

顿珠远远地听见,立刻就从猪圈里奔了过来,一屁股也坐在水井的边沿上,把两臂抱在胸前,一声不吭地瞪着来旺。啥话也不说,那意思却很明白:不许欺负我兄弟丹吉措!

丹吉措仰起脸来看着来旺,却并没有脸红生气,唇角抛给对方一个冷冷静静的笑,说道:“做绣工没有什么不好。别的工我做的不趁手,我就只会做这个,而且做这个我可以做得很好,比你们云顶寨里的人做得都好。”

他用细细的手指“啪”、“啪”地弹着绣绷子,慢条斯理地说:“‘爷们儿’应当做什么活计?来旺你可能就最擅长每天拎着一条火枪,追在大总管身后呼来喝去;我呢,我这人最不善于跟在大总管身后吆喝别人,我就喜欢自个儿拿绣花绷子绣头巾和腰带。你是把永宁大总管的威风架在自己身上蒙一口饭吃,我是用自己做的工赚钱养活自己,我还觉得我挺爷们儿的呢!”

来旺被他说得一愣一愣,想不出话来反驳,搞得自己在众人面前挺没面子,拎着枪低头走了。

丹吉措对有钱的责卡,就收足了铜板;对没钱的俾子,就少收一些,打个半价;对于完全拿不出钱来的穷俾子,就拿东西来与他物物jiāo换,于是收来了不少猪膘ròu,苏油花,还有一壶一壶的青稞美酒。

他其实也吃不完、用不完这些东西,但是摆在自己的chuáng脚下看着,心里头就涌出点点滴滴的成就感。

大总管这些日子正忙于为一年一度的祭祖节督造供奉先祖的庙宇和萨满神坛,每日里早出晚归。坝子里很多家责卡和俾子都被抽调了去搭造祭坛,成排成排的云杉木和冷杉木沿着雅砻江的一条支流顺流而下,运到泸沽湖畔。

男人每天早上离开院坝时,看见丹吉措坐在那水井边,笼着一身金灿灿的初升的朝阳,手里忙忙叨叨地绣着黑色的麻片。

男人每天傍晚回到院坝时,瞧见这小山雀竟然还坐在原地儿,披着一肩暖橘色的夕照,手中一块黑麻片已经变成铺满火红色杜鹃花的围腰。

丹吉措就着夕阳的最后一缕霞光,摸出腰上的绣花小钱袋,张开细细白白的手掌,很认真地数一颗一颗的铜板。他已经攒起了一百个铜钱,还有好几粒银稞子呢。

阿巴旺吉在母屋、偏屋和猪圈三处来来回回转悠了好几趟,实在是没憋住,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瞧着丹吉措数铜钱。

男人拿捏了一把分寸,缓缓地开口:“嗯……家里边儿的钱是你阿依管着,你需要用就去管她要。如果钱不够使,拿老子的那一份去使唤。”

丹吉措头也没有抬,答道:“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