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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是得依从大总管的“计策”,早些从这院坝里挪出去。先自己置个小木楞房,神不知鬼不觉得,等到将来与这男人之间一切安稳了,再慢慢地对大总管家的老阿依讲实话吧……

老婆婆对他那样疼爱又贴心,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埋怨他这个“小孙孙”,厚着脸皮进了人家的家门,竟然勾搭走了人家的儿子……

大总管带领永宁的马帮队伍去了丽江,说是不出半月就可以回转。

丹吉措从第一天就开始想念阿巴旺吉那男人,一天比一天愈加想念。

那男人的胸膛很宽厚,腰杆很硬挺,无论行走到哪里永远都是坚如磐石的一座山。往后若是能夜夜枕在那男人怀里入睡,尝到那种以前从未有过的甜蜜和安稳,那种有了伴偶和依靠的感觉,一定不会再被噩梦侵扰,不会再觉得没有亲人陪伴!

丹吉措也听从了男人的话,冬日里不再去寨门口摆茶水摊。可是他不出摊,还真的有很多人惦记他这张俊脸。

他闲得没事又被大家伙惦记,心里美不滋滋的,于是开始琢磨新的香茶方子。

他买进了一板车泸沽湖畔盛产的盐源大苹果,苹果洗净切成薄片,摆在簸篓里,日头底下晒gān了,将水份全都蒸发掉,制成gāngān甜甜的苹果gān。苹果gān再混合桂花、丁香、薄荷和绿茶,做成香气四溢的苹果茶。

院坝里的庄丁和俾子每日眼巴巴地看着丹吉措晒苹果gān,香茶做好了大家一哄而上,一抢而光,赞不绝口。丹吉措的心思比别人细腻,一双手又勤快灵巧;他把每一份苹果香茶用油纸打成粽子大小的jīng致包装,以麻绳利落地捆扎,再用一小块焦糖点在封口上,细竹刀刻出一枚漂亮的“丹”字,做成独一无二的“红泥封印”。

他在大总管家门口摆个摊子,卖起了jīng心打造的独家特制带红泥印章的香茶包!

于是,大总管府内某小俊人儿亲手包装的苹果茶,再一次迅速成了寨子里的新时兴儿。就连大总管家猪圈里的肥猪都要每日喝苹果茶开胃醒脑,喝不到开胃茶就不吃顿珠喂给它们的食了。

那些个暖洋洋的冬日里,云顶寨的乡民们走亲访友的,手里提搂的已经不仅是一小挂猪膘ròu,还要捎带着一串包装成jīng致的小粽形状的香茶包。

送礼不知道送香茶包的人,会被认为土得嘎嘣掉渣,没有追上新cháo流。

一晃就是大总管出门后的第十日。

男人快要回来了吧……

丹吉措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脑子里难免开始胡思乱想。

可别路上磕了碰了,驰马太急,闪了腰。

可别被小偷摸走了银子。

可别碰上哪个山头前来拦路的马匪和qiáng盗!

转念又一想,阿巴旺吉是什么人哪,手段一贯彪悍又脑瓜贼jīng明的大大的坏人!哼,从来都是别人惧怕他的,他能怕马匪么;谁家的小偷qiáng盗能这么不开眼,去他跟前找死的么?!

永宁坝子的祭祖节一天一天临近,坝子里每一户司匹人家都要给新修建的庙宇供奉唐卡和织锦壁挂。这大总管府里制作唐卡的活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丹吉措这里。

丹吉措用略显单薄的肩膀扛着两大幅唐卡卷轴,恭敬地jiāo予寺庙里管事的喇嘛。

戴着明huáng色jī冠帽子的年轻小喇嘛拉开卷轴一看,啧啧地惊叹:“别人家的唐卡都是请画手画的,你家的唐卡怎么竟然是用丝线在锦缎上绣出来的,你从哪里请人做的?”

丹吉措唇边浮出笑意,细声细气地答道:“是我绣的。”

小喇嘛惊异地抬眼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真想不到,你的手工这么地jīng致呦,你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呢!这两幅唐卡,我要给你挂起到祖先像的两旁,让所有来拜祭的人都看到呦!”

一般人家制作出的唐卡,都是在彩色锻布上用矿物颜料彩绘出各式各样的佛像人物,再做成中原文人时兴的卷轴画。

总管府小仙鹤制作的唐卡却不用颜料彩绘,而是在绸缎上刺绣,用五彩丝夹杂起金线,绣出千手佛的妖娆造像,妩媚动人,再于佛像的头冠、胸前、手腕和莲花座上点缀起细细碎碎的红玛瑙和珍珠粒。

反正他男人有钱有货,能让他随心所yù地往上招呼!

丹吉措听了小喇嘛的称赞,笑而不语,心里舒畅,头顶上大殿的天庭似乎都变得更加空旷和高远。这做唐卡的活计是大总管临走时亲口jiāo待给他的事,他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呢!

回想阿巴旺吉临走前的那个晚上,自己厚起脸皮再一次偷溜进大总管的偏屋,立时就被那个坐等小仙鹤自投罗网的男人给逮了个正着,凶野野地一把抱起来,掼到chuáng上,腻腻歪歪地纠缠了半宿,把动听的好话都说尽……

丹吉措几步走近庙堂正殿供奉的几尊描金彩绘木质造像,细细地瞧了几眼,不由得问道:“这庙宇里供奉的似乎并不是佛陀和菩萨?是什么人呢?”

木人像带着圆圆的帽子,穿着宽厚的镶金锦缎长袍,绝不是俗人。

小喇嘛朝着造像恭敬地一揖,转头笑眯眯地说:“这座庙是祭祖庙,并非佛寺,供奉的当然是我们摩梭人的祖先喽!”

“哦,那你们的祖先是什么人呢?”

庙堂庭院里侍奉的喇嘛们都是永宁当地的乡民。按照祖祖辈辈的族规,生养了男孩的司匹和责卡人家,都需至少贡献一名男丁成为喇嘛,给佛寺和祖庙供职。阿巴旺吉家那两个小男伢,等到行了成丁礼之后,也要选出一个做小喇嘛的。

因此眼前这位小喇嘛也是地地道道的永宁人,见丹吉措是外乡来的,立时唠叨了起来,谦卑的脸孔中隐隐透露出骄傲的神qíng,解释道:“我们摩梭人的祖先就是从蒙古糙原飞到泸沽湖的神鹰啊!这祖庙里供奉的,可不就是咱们大元朝的太祖皇帝成吉思汗的金身造像么!”

祖庙门外,甬道的两侧,喇嘛们缓缓地转动起巨大的嘛呢经筒。铜制的经筒被朝拜者沾染苏油的手磨得铮铮发亮,苏油的馨香味道在空气中漂浮。

丹吉措被经筒转动的轰响撩乱了心神,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成吉思汗?”

“是的啊!当中供奉的这尊最高大雄伟的造像就是英明伟大的成吉思汗,右手边就是他的孙子,世祖皇帝忽必烈大汗,也是元朝最了不起的君主之一呢!”

丹吉措的脑壳像是被揣进了一只经筒,轰轰地乱响,眼前金星乱撞。

他喃喃地问道:“忽必烈……他们是蒙古人,你们是摩梭人,你们根本就是不一样,你们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呢……明明没有关系的……”

小喇嘛挑了挑眉毛,耐心地解释道:“有关系的呦!有大关系了呦!这泸沽湖畔的摩梭村寨,就是当年元世祖征讨四川和云南的建昌路蒙古骑兵,留居在此处的后人们呐!”

丹吉措的身子一抖,薄薄的纸片人儿一样,像是随时要被chuī进庙堂的风儿卷走,竟苦苦地笑出了声:“呵,这一支蒙古骑兵,想必就是忽必烈派到云南,征讨覆灭掉了世居云贵高原上的……那许多王朝和部落的……”

心头一阵剧痛,说不出口曾经日夜思念、萦绕心怀的那两个字。

“对的哩,就是南宋末年进军到这里,灭掉当时统治云贵高原的大理的嘛!你这外乡人还是懂些啥子的呦!”

那两个字被毫无心机的小喇嘛脱口而出,就像是用锥子戳进丹吉措的眼。

远方的天空突然涌出一团奇异的血色,将倒映在湖水中的山影渲染成殷红。

血色和着清泪,在丹吉措的眼中弥漫。

小喇嘛掰着指头如数家珍地说道:“所以我们摩梭人其实都是蒙古山鹰的后裔呢!只是坝子外边那些汉人啊,纳西人啊,见我们平日里男女‘走婚’,就形容我们的男人怎样怎样每晚黑‘摸入’和‘梭出’姑娘的花楼,久而久之,就管我们叫起个啥‘摸梭人’,再久而久之,嘿嘿嘿嘿,我们自己也都这么叫了,觉得挺有意思,大家就叫习惯了的嗦!”

丹吉措望着小喇嘛一张笑开了花儿的脸,自言自语似的低喃:“原来竟是这样,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竟都不知晓这些,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你们这永宁坝子里所有的人,全部都是,都是蒙古人……如此说来,大总管他,他,他……”

小喇嘛点头笑道:“你说的是咱们的阿匹大总管么?唉呦,阿匹那样响当当的人物,当然是啦!咱永宁坝子的二十四户司匹人家,就是当年远征四川云南那二十四名英勇善战的蒙古将军的后人!因为这个,他们才被族人世代尊为治理永宁的贵族呐,他们都是泸沽湖上的神鹰!”

第三十二章火焚祭祖庙

丹吉措薄薄的身影从祭祖庙里飘出,魂儿都飞了。

胃中剧烈翻涌,两眼发黑,他一头扎到屋檐下的水槽边,“哇哇哇”大声呕吐起来,吐得撕心裂肺,快要把心头蒙得血都呕了出来。

小喇嘛拎着小经筒,颠颠地跑出来瞧他,很体贴地轻轻拍抚他的脊背,关切地问:“刚才还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呢?不舒服了么?要不要着人送你回总管府的嗦?”

丹吉措的脊背颤抖,抖掉了对方的手,摆了摆手:“不用,真的不用,没事的……”

他将一早吃得糍粑粑和苏油茶全都吐了个gān净,胃里掏空,才觉得身子轻索了。一屁股坐到路边,寒凉的小风儿chuī着,却chuī不醒理不清混乱如麻的思绪。

脑袋里咕嘟咕嘟地像是有一只炖锅,小火慢慢地煎熬,把心口最后一块柔软的小ròu熬gān。

全城陷入一片火海,他的侍卫硬拖着他逃出王府的后门。

回头望去的最后一眼,他瞥见他的走不动路的娘用一根白色的绸子把她自己轻飘飘地挂在房梁上,像一只艳红色的剪纸人影,在风中抖落一世的伤qíng。

好想好想娘。

家没有了。

再也不会有亲人了。

从不曾对别人提起的故事,并不意味着已经从记忆里抹净。

埋藏在内心最深处那一块烧成焦黑的伤疤,是永世郁结在胸间的一口淤血。

愈是埋得深重,不愿示人,当真剥开一层层的皮ròu,揭开填埋久远的疮疤,就愈是痛彻了心扉!

丹吉措如今终于知晓了自己身在哪里,却不知道应当做什么,还能够做什么,能依靠着谁,还能以何处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