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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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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两只手的手指不停地绞着袍子襟,呆呆地望着眼前山路上来来往往忙碌的人。有人认出他是在云顶寨卖香茶的小俊人儿,笑着朝他挥一挥手:“小兄弟,今儿个犯懒喽?咋不给俺们煮甜茶的嗦?俺们可最稀罕你的甜茶水喽!”

很美很美的女神山。

很暖很暖的泸沽湖。

热qíng憨厚的古丹姆大婶。

开朗友爱又臭美的顿珠小哥。

慈祥地揉搓他的手背,管他叫作“小仙鹤”的老阿依。

还有那个男人,已经太喜欢,太喜欢了。

自从吃到嘴那一口苏软香辣的猪膘ròu,舌尖尝到被枪栓磨出厚茧的粗粗的指纹,就一步一步地深陷。阿巴旺吉那男人用臂膀把他揽进怀中的时候,从来都抗拒不住那样热辣而坚定的怀抱。

男人很快就要回来了呢,说好了要等着他回来的。

那夜与大总管钻到同一个被窝筒里,害羞得把整张脸深埋进宽阔漉湿的胸膛,一双白腿在男人结实的大腿间扭动挣扎。

喜欢让那个男人的臂膀妥帖地裹在身下,给自己织一个安安稳稳的巢。

或许是年少时某种关爱的缺失,或许就是极度渴望那些被人疼爱过的错觉……

huáng昏像薄薄的蝉翼,带着湖面上的浮光掠影,轻轻柔柔地降临。

丹吉措傻傻地呆坐在路边,从白日里一直坐到天黑。泪水扑簌地在脸颊上流淌,两只眼睛哭肿成两枚油桃。

自己连名字都改掉了,都快要忘记祖祠是哪一家,竟然还认贼做夫了,将来哪一天死掉,都没有脸面去地下见爹和娘。

忆起当初坠崖一瞬间,回头瞥见的那一柄鬼头大刀。持刀的蒙古将军,如今再想起来,异常地眼熟,他竟然就没有发觉。

这时候右手上若拿起一把刀,再见到阿巴旺吉那男人,也许当真会憋不住,一刀捅到他身上,不然当真难解心头之恨!

那个不寻常的夜晚,深青色的格姆女神山腾出一股一股淡淡的烟。

群山环绕的永宁坝子入口处,德钦马匪轻装上阵的队伍已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胡三pào手下的pào头低声问道:“俺说大刀把子,咱真的要打?”

一袭光头、面蒙黑纱的胡三pào,这时候gān脆一把扯下了黑布,露出挺直的鼻和丰厚的唇,哼道:“阿巴旺吉不在寨子里,现在不动这个手,还等啥时候!”

“那到也是,他不在就没人拦得住咱!”

“你们几个都给俺记住喽,咱这趟不是去打家劫货的,是去劫人!进了寨摸到了门,抢到人就赶紧走,莫要见钱眼开,也莫要与其他人纠缠啰嗦!”

“哦,哦,大刀把子您放心我们都明白了,不就是要寻那天在乱葬岗上被吊起过的白面后生么!大伙都知道喽!”

胡三pào还是不放心,再次低声叮嘱:“千万莫伤到了人,要劫到一个毫发无损的,你们听到了没有!”

马匪伙计们很少瞧见他们的大刀把子这么墨墨迹迹,劫个寨还罗哩八嗦,竟然还要劫个活人出来。做匪的最烦接这种ròu票的买卖,挥起大刀砍瓜切菜来得多么容易,要劫出个完好无损的大活人还要蔫不唧唧地把人给驮走,反而麻烦得紧。

胡三pào就只担心会撞见他的死对头阿巴旺吉。

他嘴上不承认,心里还是多多少少忌惮着永宁大总管手中一杆长枪的彪悍。永宁这一带的传说,大总管当年随滇军大部队去广西和缅甸时,也是队伍里少有几个从来不làng费子弹、一枪就能爆掉小鬼子一颗脑瓢的厉害人物。

如今得到内线递出来的条子,说阿巴旺吉带马帮去南部了,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过了这村儿怕是就没这个店了!

暗哨的信号一响,马队冲过了葫芦桥,直奔云顶寨的总管府。

一路上顿时jī飞狗跳,枪声四起。总管府外院院坝四角设有pào楼,突突突地冒出枪火炙焰。

胡三pào将两条短枪揣在后腰上,冒着浓烈的枪火,纵身几步蹿上了高墙,鹞子一样敏捷的身形,翻墙而入。

他一把揪住一名庄丁,用小臂卡住对方的脖颈,低声bī问:“丹东在哪里?”

庄丁顿时吓得腿抖:“啥,啥……”

胡三pào把短枪的枪管子顶住那人的喉结:“俺问你丹东他人在哪里,是不是被阿巴旺吉给关起来了?人呢?快说!”

倒霉蛋立时给吓得结巴了:“我我我我们院里没,没有,没有叫这个名儿的人……真的没有……爷爷饶命,爷爷饶饶饶饶饶命啊啊啊啊啊!”

也是那个不寻常的夜,龙华铺的祭祖庙腾起一团火光,一时间火苗四溢,浓烟滚滚。

木柱木楞的建筑极为怕火,火苗子就像是涨cháo时的水波,一步比一步蹿高,瞬间就吞没了房檐,在屋顶上升起一团火球!火球在空中爆裂,将龙华铺上空的天际染成绚丽的玫瑰色。

“走水啦!祖庙走水啦!快去救啊!!!”

龙华铺土司堡的庄丁俾子们从山间的石板路上涌出来,手里都提着铁锨、木桶、麻绳等等各式农具和家伙。

昏暗的小径上人来人往,脚步嘈杂。

路边树丛中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提着一只大号木盆准备去救火的扎西,将他连拖带拽地扽进了小树林。

扎西借着火色的映照,瞧出了丹吉措的脸:“公子!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来救火的么?那地方瞧着挺危险的,你还是不要去了,你快回去吧!”

丹吉措的脸上沾染着黑黢黢的烟尘,墨色混合起斑斑点点的泪水,抹得满脸像个花瓜。

“公子,我的小公子唉,你今儿个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这正要跟着人去救火呐,你怎么啦?”扎西摇晃着丹吉措的肩膀,不解地问。

丹吉措的身子抖得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用脏兮兮的手抹掉腮边的泪,低声哽咽地说:“我,我,我把那个祭祖庙给点着了……”

远处传来一阵阵火苗烧灼木料的爆裂噼啪声,将两个人的脸颊都映成山花的红彤色。扎西大声问道:“你说啥呢公子?!”

丹吉措瑟缩着咽了一口唾沫,轻飘飘的声音:“我把他们的祭祖庙给烧了。”

扎西瞪大了眼,嘴巴张得可以塞进去一只油桃:“公子……你放的火?!你疯啦你?!”

龙华铺后身山坡的狭窄山道。

丹吉措和扎西两个人手脚并用,气喘吁吁地在山路上爬,想要翻过山去,逃往永宁坝子的出口。

扎西一把抓住几乎要从山腰上滚落的丹吉措:“公子,公子,咱歇一会儿,先歇一歇再爬嘛!”

丹吉措两眼没了神采,就只闷头往山上爬,袍子襟都被荆棘剐成一条一条也顾不上,脑子里就只想着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多一刻也不想待,尤其不想再见到那个要命的男人!

扎西急得一把拽住他,用蛮力把他按在大石头上坐好,喘着粗气问道:“我说公子,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你到底是抽什么疯啦?!这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咱俩好不容易找到个安家落脚的对方,你为啥偏要烧人家的房子嘛!”

丹吉措低头瞧着自己一双黑黢黢沾满火石灰土的不停颤抖的手,轻声说道:“我想烧掉他们祖庙里那几座造像……我就是想烧死他们!!!”

丹吉措那时候抱了好几捆柴糙到祭祖庙里,堆到威风凛凛、怒目阔腮的成吉思汗他老人家的屁股底下,还往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两位爷身上泼了几罐青稞酒,然后用火石打出了火星。

整座庙堂都是楠木和杉木搭成的,木料烘gān后打蜡刷漆,耐磨耐腐耐水,可就是不耐火。火苗一下子窜起了一人高,把成吉思汗裹成了一尊熊熊燃烧的火人儿。他立刻就慌了,抱头跑了出来,等到再回头望去,满眼已是一片火海,金红色的火球升上了天空。

扎西皱皱着脸摸摸丹吉措的脑门,拍了拍他的脸颊:“公子,你的脑袋是不是也被烧出dòngdòng了!你要烧死谁啊?你这说得都是什么疯话呢!”

扎西从来不曾对他的段小公子如此无礼地质问,可是今儿个实在憋不住了,完全搞不清楚一向温柔纤弱的主人,怎么就敢动手烧人家的房子!

丹吉措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他当真恨死了祭祖庙里摆起的那几座人偶,更恨自己熬了几宿jīng心绣出来的两幅绸缎唐卡,竟然送给仇人挂起来撑门面,做幡子,积福德。

他其实真想拿刀子削了大总管,可是转念又一想,那男人有什么错呢?凭什么削人家?

错的明明是自己。身上最后一片外壳都已经剥掉,连皮ròu带骨头的送到了仇家的嘴里,快要被啃得什么都不剩。

丹吉措qiáng忍着泪,拉住他的小侍卫的腕子:“扎西……不,小林子,咱俩当真必须离开这里,不能留在这个地方……我以后再与你解释,你快跟我走吧!”

第三十三章夜劫云顶寨

丽江通往永宁的茶马古道上,一队肩背长枪、腰胯藏刀的马队飞快地在山路上纵驰,一刻也不停歇。

总管护卫来旺抹了一把脑门上涨涨落落的汗珠。初冬天气里已经穿上了带有夹层的厚棉袍,长筒皮靴,路却又赶得太急,简直像是被搁在蒸笼里,闷出了这厮一身的热汗。

“阿匹,这金沙江边上,可有不少户人家和客栈,不然您先去那处歇个脚?嘿嘿,给您上几壶苏理玛酒,来几大碗牛头饭,吃得热热烘烘的,明儿早起您再赶路呢……”

来旺倒也jīng明。他自己热了累了偏不说自己热自己累,而是忽悠大总管去打尖儿,住店。

回应他的是沉沉的声音:“就今晚黑,快些赶回,莫耽搁了。”

阿巴旺吉gān脆利落地回绝了来旺关于苏理玛酒和牛头饭的提议,嘴巴都没有咂一下味道。已经连续驰马跑了一天,捱到晌晚,他也的确是累了,却不想把时光làng费在路边的客栈里。

男人行色匆匆,眉间神思里却又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甜蜜和滋润,这会儿脑子里就只想着前日在被窝筒里抱着纵qíng亲昵的小俊人儿。这才十日不见,确是如隔三秋,日思夜想,浑身上下都惦记着。

临行前虽是对丹吉措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离开云顶寨到处乱跑,出门要带着家丁和护卫,自己不会打架你出门好歹也带几个喽罗护着你帮你打架……可是这心底终归还是牵挂,把谁放在小俊人儿身旁都不如自己亲自跟着他、守着他来得最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