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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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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旺吉是在木楞房初始晃动的第一波就被惊醒。

木屋地板受了大地摇动的震撼,震波沿着木板chuáng的chuáng脚传递到chuáng板。chuáng板撞上他一侧的脸颊,咣当一声,一下子就将他晃悠醒了。

大总管平日里睡觉,脑袋是从来不枕枕头的。枕头就是个摆设,或是心思活动时,抱在怀里意yín某小俊人儿的物件。

跑马帮的人常年在野外露宿,养成了习惯,即使是打个瞌睡,都要将一侧的脸紧贴上地面,在睡梦里仍然要用一只耳朵听音,时刻警醒。几百米以外来了一匹马,都可以迅速辨认出蹄声的位置和方向。

阿巴旺吉一个侧翻,从chuáng上滚了下来,他的脊背才一沾地板,chuáng铺一侧的木楞墙就七哩喀嚓地塌掉了!

憨实的圆木经不住上下左右的颠簸和摇晃,“轰隆隆”滚落下来。房顶一角的大梁没有了支撑,斜着挂了下来,一头杵在木头堆上,另一头仍然搭住另一半的屋顶。

房子塌掉了一半,崩坍的墙壁掩埋掉了男人原先睡着的那张chuáng。

阿巴旺吉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地震了。

他娘的,怎的又地震了!

这永宁坝子的位置正好落在横断山区边沿的一条地震带上。从中甸至丽江再到大理这一条线上,过往许多年里就曾经大震小震不断,因此地震这档子事在云贵高原上实属稀松平常的灾祸,当地人早已司空见惯。

滚落的木桩子和chuáng铺之间,搭出了一块恰好能容得下一具身子的狭窄fèng隙。

阿巴旺吉睁开眼,废墟里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憋闷的空气夹杂着浓浓的烟尘和木屑味道,瞬间让人生出想要gān脆窒息过去的念头。

他缓了一缓,平复呼吸,微微一抬头,“嘭”,狠狠撞上了横在脑顶的一根圆木,撞得脑门生疼!

原来房檐掉落下来的木梁已经砸到了眼睫跟前,距离鼻子尖就只有一寸。

自己住的一层楼歪塌了,住在自己脑顶楼上的达娃也不知怎样了!

“达娃?达娃!”

试着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怀里还抱着自己的枕头,松松软软的,护住了胸腹。方才从chuáng上滚下来时,连枕头一齐带了下来。

阿巴旺吉的手指摸到软软的枕头瓤子,黑暗之中,眼底闪过丹吉措同样柔软的身子。

小仙鹤被关到马棚子里了!

阿巴旺吉那一刻悔得要命,抓心挠肝地后悔。

怎么能把那么娇软金贵的小仙鹤给留在那破败的马棚子里。

那腌臜地方他妈的能住人么?!

那棚子要是塌了,若是被震塌了,把人埋在底下了……

丹吉措那个傻乎乎的样子,手脚完全没有力气,根本就无法自保,若是被砸到了,伤到了……

怎么就没有把小俊人儿留在自己身边呢!若是俩人一同睡在这间屋里,自己还能拿身子罩着他,不会让他伤到皮毛和手脚。

原本想得好好了,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照看这个小男伢,绝不能让他受委屈,绝不能让他被欺负。

昨日傍晚,本是想与小俊人儿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想把人好好地哄一哄,想要与他和好。

还是离不开他。

偏偏就在那时候瞧见,小仙鹤在那个叫作扎西的小俾子面前抹泪抽泣,把头搁在对方肩上,手臂环绕搂着,那般亲亲热热,一处要死要活要上吊要投河的恩爱模样……分明就是一对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的小qíng人,穷途末路之时还不忘倾诉衷肠!

那qíng形太刺人眼了,太戳人心了,自己这一回他妈的彻头彻尾就是个自作多qíng的大傻瓜!

大总管在黢黑不见五指的暗处,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

傻瓜就傻瓜吧。

无法回避的事实,就是喜欢那个白白净净的小仙鹤,太喜欢了。那娃永远都是一副温柔恬静、波澜无痕、宠rǔ不惊的模样,外表柔软到极致,骨子里却又蕴刻了几分坚韧,挫折不弯。

其实,小仙鹤不过就是勾搭了一个年轻相好的。

这寨子里年轻水灵的妹伢,多的是结jiāo两个三个阿柱,也没有犯了哪一条王法。

娃儿年纪轻,若是喜欢那样子,就由着他去吧……

俩人之间若还有一线希望能够挽回,真的不愿放手。

阿巴旺吉估摸了一把屋门的方位,小心翼翼地撤回胳膊肘,尽力把身体紧缩,两肘护头,不碰塌周围的滚木,一寸一寸地在地板上蹭,向脚下的方向移动。

耳畔隐隐约约听到了呼喊,四围的孔dòngfèng隙也渐渐透出火把的亮光。

他微微侧过身子,用手指和脚尖扒住地板,用力拖拽自己的身体,向露出一丝光亮的地方挪动。

身下的地面发出剧烈的一晃,像是余震,转瞬即逝,却让脑顶上方的一堆木梁稀里哗啦地跟着晃动起来!

地动中的木楞房像是海面漂浮的一艘没有根的船,被làng涛打散。

另半间屋子终于也塌掉了。

大总管心里暗骂“不好”,两手抱头,手肘夹紧,身体的肌ròu骤然绷紧。

黑影砸下来,护住头颅的手臂一阵剧痛。

“啊——”

第四十二章废墟痛断肠

“啊——”

阿巴旺吉从心里滚过一连串抱怨和咒骂,此时却是困shòu一般,动弹不得。

一根不粗不细的木梁劈了下来,硬生生砸在他手腕子外侧的掌骨和小臂上。那地方只有薄薄一层皮ròu裹着,硬木和骨头剧烈撞击,骨骼崩裂一般的刺痛。痛感随即沿着皲裂出的纹路弥漫开来,剥丝抽茧似的抽掉整条胳膊的力道。

他娘的,这条胳膊八成是暂时挂掉了。

大总管闭眼咬牙忍了一会儿,挺过了最初那一阵难捱的疼痛。酸麻的感觉滞留在手肘和肋下,化作一团后劲儿十足的隐痛。

这一下砸在自己身上倒也没啥了不起,反正这身子骨结实得很,啥场面没见过呢。可若是砸到嫩生生的小仙鹤身上……还不得把娃儿那小细腰杆给砸折喽!

他听到不远处有小妹伢的哭叫:“阿乌!阿乌!!!你在哪里?你怎么样了啊?!”

达娃这小妹伢竟然这么结实,自己还埋着呢,她竟然从楼上先跑出来了!

脚步声逐渐嘈杂,有人在门口处搬动被砸变了形的厚门板,从外往下拆掉一根根木梁。

四围涌入的空气越来越鲜,打鼻子的一股子清慡,令人振奋。

阿巴旺吉深吸几口寒凉的空气,醒了醒神,把受伤的手臂收紧在胸前,重新缓慢地挪动起身体,沿着曲曲折折的空隙,侧身向脚下寸移。

“阿乌,阿乌!我看见你了!你快出来啊!”

达娃在外边儿大声地喊叫,焦急万分。大地晃动的一瞬间,彪悍的小妹伢头一个就跳窗户了。那花楼小窗离地面也不高,纵身一跃,倒是gān净利落。

阿巴旺吉哼道:“唉呦,别喳喳呼呼的,叫得老子心里发慌!老子没事儿,好着呢,你们都躲远一些,别砸着了你!”

大总管的两只脚先从木头堆里蹭了出来,外边儿的几个庄丁拆开散木,拖着他的大腿帮忙使力,将人一寸一寸地挪了出来。

所幸这摩梭村寨的乡民们祖祖辈辈习惯于修建木楞房屋和院落,盖房子从来就不用砖石水泥,不用钉铆,更不会有钢条铁索之类的现代玩意儿。木梁房顶倒塌之后受到四周墙壁的撑力,横七竖八地堆积在一起,中间留了很多空隙,足够让埋在底下的人逃生。

大总管掸了掸浸渍到发根的一脑袋尘土,长袍没有穿在身上,就只有皱巴贴身的单衣和单裤。抬头一看,呦,他老娘住的那间祖母屋竟然屹立未倒,只是屋檐下挂起的几串玉米棒子、苹果gān儿和红辣椒,剧烈晃动之下已经集体跑路!

老阿依的腿脚突然间灵便了许多,拄着拐杖几步就窜过来了,一双忧心忡忡的眼深深嵌在褶皱中,不断用手掌拍打大总管的身子,说道:“唉呦我的宝贝金贵的儿子喂,你没事儿吧?伤到哪里没有啊?我瞧着好险呐,你的屋子都塌了,唉呦,吓得老娘我这一颗老心呐,一颗心都快跟着塌啦!”

大总管若无其事地笑笑:“阿咪,担心个啥呢?我能有啥事,我从来都出不了事!”

他暗自试着动弹疼得发麻的一只胳膊。手臂似乎并没有直接折掉,还能勉qiáng抬起,估摸着是砸出了啥缺口裂纹之类的,不动不疼,一动就疼得抽抽。

祖母屋是整座院坝里盖得最结实的一间房子。屋子正中有两根粗憨的柱子,一左一右地撑起房梁,方才刚开始晃悠,屋里老的小的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全部从炕上蹿了下地,奔出屋门。

母屋楼上的两座花楼在震动中摇摇晃晃,楼上睡着的大总管的两个妹妹,身手倒是都挺敏捷,直接爬出窗户,从并不很高的二层楼跳出。

因为没穿鞋子,落地磕破了脚丫,倒是没有其它损伤。

大总管眼瞧着自家老老小小的,全都安然无恙,完好无损,心里却仍然牵挂着小仙鹤。

他冒着余震的危险跑进母屋里,把炕上的棉被棉褥和长袍抱出来,安顿好他老娘和几个外甥,丢下一句“我去马棚看看丹吉措咋样了”,匆忙就奔出内院。

院坝里则是一片复杂凌乱和哭爹喊娘声。

杂役房也塌了一半,房子七扭八歪得,被半边墙壁支撑着,斜挂在那里,眼看着摇摇yù坠。大部分人都逃生出来,正在扒房子,寻找被埋在下头的为数不多的倒霉蛋。

院坝里零零散散地晃悠着十几匹马。

没人还有闲工夫照管,由着马儿在院子里闲逛,一双双枣核似的大眼睛瞪着人群,悠哉悠哉地咀嚼散落在地的稻糙秸秆,仿佛啥事也不曾发生过。

大总管暗暗发慌,心房立时就找不到位置。马儿都出来了,丹吉措人呢,他人呢?!

他跑到马厩的位置一瞧,哪里还有马棚子,整座棚子都已经塌成一片破烂的废墟!从柱子到顶棚,从围墙再到木栅栏门,全部坍塌,像一堆散乱在地的积木,瞧不出一丁点四四方方的形状!

牲畜动物终究还是要比人敏感些,先一步就觉察到大地的异动。

阿巴旺吉只粗略地看了一眼,就明晰了事qíng发生的经过。马匹从睡梦中惊醒,那时候集体“嗷嗷”叫唤起来,拼命地撕扯笼头上的缰绳,撒开蹄子蹦跃。陈旧的木柱子和木栅栏哪里禁得住这许多烈马的折腾,直接就被挣巴散了架。马儿们拖着木栅木桩,在大地开始晃动的一刹那从棚子里一拥而出,争先恐后地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