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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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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吉措急得手脚并用就要爬上木堆去挖人,身后伸来一只大手,一把拽住他。

大总管用一只胳膊将他拦腰捞了回来,推到一边,低声训斥:“你给我站到空地上去,老老实实待着,这里危险!万一另一半房子也塌掉,砸到你怎么办?!”

阿匹大总管这一转眼间又恢复起往日的沉稳冷静,眼眶上聚拢的两块红斑神奇地消失掉,嘴角坚毅地阖拢,不再大喊大叫。

旁人约莫也都看出了蹊跷,丹吉措这小崽子是全院坝身价最金贵的小俾子,而且有本事驯服发疯的野牦牛。

大总管指挥一伙人先把那些磕破流血的伤号都挪到院坝空场上去歇着,其他腿脚齐全的人一齐在废墟上挖人。抬开那些横七竖八的圆木,拆掉一道一道屏障,用煤油灯探到黢黑一团的fèng隙里,寻找可能的幸存者。

废墟的外壳逐渐被剥离,露出里边的láng藉和惨状。

在那一面坍塌的墙下发现了丹吉措想要找的人。

他伤心yù绝地扑过去,抱起顿珠软绵绵的身体。

大约是房梁上滚落的木头砸了下来,在脑袋上砸了一个dòng,流出很多很多的血。先涌出来的血液已经凝固,却还有新鲜的血不断地淌出。

“啊!!!!!!”丹吉措哭起来:“怎么会这样呢……郎中在哪里?郎中呢?!快来救人啊!!!!!”

旁人一个个木木呆呆地站着,面色哀伤而无奈。这寨子里本就没有郎中;再说,即使是扁鹊华佗拿了神药来,恐也无力回天。

“顿珠,顿珠,顿珠,为什么会这样呢……啊!!!!!!!!!!!!”

丹吉措的泪水哗啦哗啦地溅在顿珠那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瞧见顿珠黑黑的睫毛动了动,眼里闪出微弱的光,似是还有一口气息。

丹吉措不停地呼唤:“顿珠!顿珠!”

顿珠的眼睫轻轻簌动,瞧见了丹吉措,目光就像是将熄的一盏油灯,快要熄灭之时,又被人拨弄了一下灯芯,窜出一片灼灼的亮光,甚至流露出欣喜和安慰。

“顿珠,顿珠!呜呜呜,都是我不好,为什么没有带你一起走呢,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走呢!呜呜呜……”

顿珠的嘴唇轻轻蠕动,却已经说不出话,眼里似乎闪过一丝静悄悄的遗憾,大约是想说:是啊,为什么昨夜没有与你一起走呢,真傻……

奄奄一息的人留恋地看着丹吉措,手指轻轻移动,摸上丹吉措的手。丹吉措哭着攥住对方的手指,悲痛和恍惚之间,觉察到那几只颤抖的手指,在他手掌心里掠过。

顿珠从唇角浮出静静的一朵笑容,眼中闪烁水波,用尽最后的力气,在丹吉措的手心里抠了三下。

于是,像是完成了一个埋藏在心底很久很久的心愿,他侧过头去,很满足地贴在丹吉措怀中,安安稳稳地睡去。

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

再也不能醒过来。

“啊!!!!!!!!!!!!!!!!!!!”

丹吉措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顿珠救了他与他的小侍卫两条命,可是他却挽不回顿珠的命。

全身的水分都伴随着眼眶中涌出的泉水,泼洒而下。

第四十四章小鹤绕指柔

暗夜天边的血色逐渐褪去,泸沽湖畔又迎来一个清慡的黎明。

金色的阳光推开湖面上漂浮的暮气,云顶寨里浮动出暖洋洋的充满希冀的光芒。

院坝里,没能逃过天灾的不幸的人被摆成一排,白布盖身。

余震隔上半个时辰就要悄悄造访一回,搞得人们有家不敢回,有房不敢住。于是就用家里存放的毡布搭成大帐篷,熟牛皮裹成睡袋,一家子一家子的,都住在帐篷里。对于这样一群依靠走马帮度日的游牧民族后代来说,睡帐篷其实也是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风俗传统。

大总管带着手脚齐全的庄丁们出门救灾去了,临走时三令五申,让丹吉措乖乖地留在院子里,不许随意出门。

丹吉措追在男人身后,不甘心地说:“阿巴旺吉,我没有受伤,我也有手有脚的,我可以帮忙去救人的!”

男人连头也没有回:“不成!你这样子能救什么人!”

“我就算搬不动房梁,也可以帮助受伤的人包扎伤口……”

男人凶巴巴地低声吼道:“不成!你给老子在家里蹲着,哪里也不准去!”

阿巴旺吉每每想起小俾子顿珠死掉时的惨状,心里就极为后怕。自己心爱的小仙鹤竟然如此福厚命大,逃过了一劫!

昨夜这娃无论是睡在杂役房里还是困在马棚里,恐怕都难逃一死;即使是与自己一chuáng睡在偏屋里,也恐要遭受波折。这娃偏偏逃跑在半路上,一根汗毛都没有伤到,真真是万幸。

大总管可不想与格姆女神山的神灵再赌一把小仙鹤的绝世好运气。

经过那一夜的折磨,一颗心就像是死过一回,宝贝小仙鹤如今失而复得,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都来不及,可不敢再让他蹈入任何险境。

丹吉措揪着男人的袍子襟,小声说:“我就是不放心你么,我想跟着你……”

大总管丝毫不解风qíng地哼道:“你老实蹲在帐篷里,啥也不要做,老子就最放心了!”

丹吉措微微努嘴:“哦,那你要小心一些,别再伤到了。手臂的伤都还没有好呢,还是肿的呢,千万不可以过分地用力,嗯,要早些回来……”

大总管眼里的目光终于放柔和了一些,趁旁人不注意,用缠着纱布的手指捏了捏小俊人儿的脸蛋,迅速转身走了。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几乎震塌了永宁坝子里一半数目的木楞房。

尤其是云顶寨,紧靠着几条山脊,土石滑坡,受到的灾祸最为严重。

听小侍卫扎西跑回来说,盐溪村白水小姐妹家的母屋和花楼倒是修得挺结实,没有塌掉。只是猪圈的顶棚被震飞,圈里一头大肥猪吓坏了,竟然窜上了树,挂在两根粗树枝的杈子之间。

大家伙头一回见着肥猪也能上树,于是左邻右舍都纷纷前来围观赞叹。小侍卫费了半天的功夫,才帮着小姐妹把那头英勇的猪从树上救下来。

冬日里的泸沽湖畔,天气yīn冷湿寒,很多人只能睡在露天里,缺衣少食。很多老人犯了关节炎和风湿病,还有一些小娃患了水痘疹和风寒症。

阿匹大总管晚间从外边儿回来,脸色yīn重了许多,两条眉拧成个死疙瘩,一股子有劲儿没处使的焦躁和郁闷。

丹吉措给男人的伤臂重新换药,涂抹上消肿化瘀的糙药膏,再用gān净绷带细致地裹好。

他忍不住给他男人出主意:“这样一场大地动,附近其它地方或许也受了灾,我们应当去向官府求救呢!”

大总管挑眉:“向官府求什么救,人家还能管咱们寨子里的事!”

丹吉措很认真地说:“为什么不能呢!以前我的家乡也时常遭受地动的祸害,整个云贵高原其实就是三天两头震来震去的嘛。每一次遇到地动或是旱qíng,州郡县的地方官会给受灾的村寨拨粮拨银,救助流离失所的灾民,甚至还会对受灾的村县免除若gān年赋税……”

男人不以为然道:“哼,哪一国哪一朝的官府这般人道?!”

“哪一国哪一朝都应是如此啊!道隆年间曾发生过一次极其惨烈的泥石流,掩埋了很多可怜的百姓。那时,中原大宋王朝的皇帝还赐赠了五百匹骡马和很多车的粮食布匹给我们,解燃眉困境……总管大人,你真的应当赶快派人去向中原那里管事的官府求救的啊!”

大总管撇撇嘴,摘下帽子合计了半晌,脸色有些不自在了,说:“嗯,那个……前几日省城来了几个gān部,让老子骂了一顿,给轰走了。”

丹吉措瞠目惊呼:“中原官府的人?你把人家骂了一顿,轰走了?”

“嗯。”

阿巴旺吉从火塘上架的铁箅子上,捏起几块用烟火熏成焦黑的牛gān巴,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嚼掉一脑门子的烦恼,哼道:“轰走了怎样?!老子总之瞧见那些个鼻梁上架起一副玻璃片子、说话得得瑟瑟拖起个长音儿、连马儿都不会骑、长枪都驮不动的啥玩意儿‘gān部’,就他妈的不顺眼!”

丹吉措摇头皱眉,面色严肃起来,忍不住批评大总管:“你看你,你又对人家乱发脾气乱骂人了?你既然是永宁的大总管,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外人面前就等同是永宁坝子,怎能为难中原官府派来修好的遣使呢?”

遣使?啥玩意啊!酸唧唧的一只小仙鹤,简直和那些个gān部一个腔调,真烦人!大总管继续嘎嘣嘎嘣地嚼黑gān巴,一脸的不忿。

丹吉措摆正男人的一张脸,细声细气地开腔,与男人掰手指讲道理:“总管大人,你这寨子身处偏远,平日里官府总之也管不到你,可是若能与中原jiāo好、维持通商和礼尚往来,日后对你的村寨定然会有大大的好处,与国修好,雨顺风调……在这永宁坝子里,是大总管你一言压九鼎,可是迈过葫芦桥,走出女神山呢?难不成就你阿巴旺吉最qiáng、最牛气、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喽?这回得罪了官府,你怎知下一回就没有用得着人家的时候呢?以后可千万不要那样了!”

丹吉措拿出唐三藏念咪咪嘛嘛轰的婆妈手段,唠叨得男人脑袋发晕,耳朵起腻。

大总管很不qíng愿地讪讪地问:“嗯……那你说老子应当咋着跟人家开这个口啊?难不成要老子去给那帮啥鸟gān部低头赔礼么!”

丹吉措估摸着这男人那个死硬死硬的坏脾气,自己的面子大过天,哪肯对人低头,下一回见着了人家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好话,于是自己拿过纸笔,琢磨了一番委婉的措辞,给官府管事的人写了一封求救信。信里把灾qíng细致描绘了一番,请求省里派些壮丁来帮忙挖人,修葺被震塌的道路和房屋,以及给冻饿的村民赊一些棉被衣物和粮食,待来年丰收时定然将赊欠还清。

一手秀丽的楷书小字,让男人袒露惊奇:“呦喝,小崽子的字写得不错,还是个念过书的文化人儿?”

丹吉措眼中流淌出些微得意,眼角的神色就飞了起来:“小生闲暇里,时常临摹中原大宋朝士子之间流行的苏帖与huáng帖。总管大人,小生这一帖写的如何,笔迹可模仿得像?”

噗!大总管翻了个白眼。啥苏帖和huáng帖,那俩小崽子是哪一号人物啊,老子只认识你,不认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