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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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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小巷时,隐隐听到女人低低的哭泣声,那是陈家寡妇,前几月的夜里,她亲手为自家闺女小翠掖的被角,天亮后起chuáng一看,辛辛苦苦拉拔了一十六年的女儿竟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吧。」人们说。

传说里总有那么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人贩子,他们诱拐了幼童和年轻女子,卖到京城的有钱人家或是jì院里。除了陈寡妇家的小翠,还有城东老李家的莺儿,铁匠家的三女儿,甚至许员外家的千金,同样都悄然无息地说没就没了。

又是哪儿来的人贩子有这般高明的手段呢?恐怕那位破案如神的总捕头大人也答不上来。

于是又有人说:「被妖怪吃了吧。」

但凡猜不透的事,推到妖怪身上就什么都说得通了。做妖,有时候挺冤的。

「年轻女子的味道确实更好。」老卦jīng依旧笼着手坐在卦摊后,像是猜到了典漆在想什么,得意洋洋地翘着唇边的两撇小胡子笑,「怎么了,阿漆?看起来不高兴呀。」

典漆没心思同他闲聊,咧嘴笑了笑举步要走。

老卦jīng却不依不饶地揪住了他的袖子:「听说了吗?」又是上回那般神秘莫测的口吻。

「嗯?」

「近来的这些事。陈寡妇家的小翠、许员外家的千金……」老卦jīng确实是天生适合吃算卦这碗饭的,说起话来玄之又玄。

「听说了,怎么了?」典漆心想,难道……

果然--

「楚耀。」老卦jīng缩缩脖子。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又在典漆耳边响起。

「咦?」典漆说,「他不是好吃人心吗?」

「他也好年轻女子。」老卦jīng说得很正经,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小灰鼠终于体会到了小武在自己跟前的无奈,咬咬牙,使出方才甩门板的力气,一把摔开老卦jīng枯骨似的手:「你怎么不说他还好年轻男子?」

「唔……这也不是不可能啊……」老卦jīng居然连连点头。

上回一定是睡迷糊了才会听他的鬼话!典漆暗暗决定,下回不管说什么,都再也不信了。

远远就瞧见守时的小道长已早早候在了城门下,脱了往日的焦躁与悲伤,穿了一身灰色道袍的小道长越发显得身姿俊秀。不同于殷鉴那般的艳丽灼人,每每瞧见他的脸,灰鼠心中总是不由感叹一句,真是长得好看呀……明明是个手无缚jī之力的道士,眉宇间那股至纯至真的清气却叫人起不了半分邪念。

小道长人迷糊,却还有着正正经经的法号,唤作无涯,三月前入的城。甫一入城便到处拉人询问:「我要找的人是你吗?」没头没脑又疯疯癫癫。

心肠软的大婶姑娘们纷纷叹息:「可惜了,这么俊俏的一位道长。」

道者其实不疯,太傻太执着罢了。典漆对他说:「找不着就别找了了。」

他倔qiáng地摇头:「我是为寻他而生的。」一点都不可爱。

他说,他是被老道士捡回道观的弃婴。自记事起便总有一种错觉,仿佛有人在耳畔对自己说着什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总觉得心头悬着一件事,bī得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梦中亦惊吓连连,醒来湿淋淋一身冷汗,脑中却一片空白,梦到什么连自己都说不出来。师兄弟们都不愿同他相处,说是同他一起时,他总四处张望心不在焉。他却觉得委屈,因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

岁数渐长,心中一日较一日明白,原来自己是要找一个人,或许找到他就能明白一切,自己这从娘胎里带来的梦靥,前一世拖欠了谁或是被谁拖欠。

下山时,老道士给了他一把剑,是捡他时就绑在他背上的,或许同他的怪梦有关。

道者曾把剑解下jiāo给灰鼠看,灰鼠拔得虎口发麻,怎么也拔不出。

「我也拔不开。」道者说,用指腹细细摩挲着朴素得不见任何修饰的剑鞘,眸光如水,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感伤,「或许我要找的便是能拔出这把剑的人。」

拔出剑来gān什么呢?灰鼠的心中疑问丛生,却不敢开口相问。

对比那时的道者,现下笑着向灰鼠奔来的无涯道长完全好似换了个人:「快,快开始了,去晚了就听不到了。」

不由分说拽着典漆往前跑,小道长涨得通红的脸上写满急不可待。真弹得那么好吗?灰鼠皱着眉头想。

看来确实弹得很好。刚踏进茶庄就见里头满满坐了一屋子人,怕是天桥底下老醒木说书的茶楼都不及这家的生意兴旺。茶庄很小,正前方有一道竹帘相隔,帘后便应当是琴师弹琴的所在,而在竹帘这一边,寥寥几张木方桌边已是人满为患。有伶俐的小二端茶斟水穿梭往来,一时人声鼎沸,热闹仿佛菜市一般。

道者来这儿显然不只一两回,熟门熟路地拉着典漆,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靠近墙角的一张方桌边坐下。典漆环顾四周,屋中泰半均是妙龄少女或年轻少妇,不由嬉笑:「哟,那位琴师是位年轻公子吧?」

道者脸更红了,垂着头露出几分羞色。正要开口,却闻「淙淙」一阵流水琴音,闹哄哄的茶庄顿时鸦雀无声,素日里叽喳多嘴的女客们一个个屏息凝神翘首而望,原本空无一人的竹帘后,不知何时已多出一道人影。透过竹帘fèng隙,隐约可见那人一身浅绿长衫,十指修长,葱白如玉。

是妖,不用费心去瞧他的细长眉眼与唇角的诡异弧度,典漆已闻到了同类的相近气息。城中的妖类灰鼠大多都认得,眼前这位陌生得很,想来同前日的倾城姑娘一样,该是新近的来客。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人世这般不太平,果真是因为楚耀要重出江湖了吗?隐隐地,说不清道不明的千斤巨石又重重压到了心口。

「道长啊,恐怕他……」摄人心魄的琴声里,典漆暗自斟酌着词句,扭头看见道者如痴如醉的脸庞,心下暗道不妙。

「嘘,你静下心听……」道者已经沉醉到了琴声里,双目发亮犹如星辰闪耀,「听到这琴声,我便知道是他。」

「他会弹琴?」

「……」道者缓缓摇头,而后又笑,脸色红得异常,「总之是他。」

「拔出你的剑了吗?喂,小道士,我问你,他拔出你的剑了么?」

之后无论典漆说什么,道者都不答了。笑得心满意足的道者闭上了眼睛,身体随着琴音的韵律而轻轻晃动。

泠泠的琴声仿佛是带着某种魔力,身畔有同样满脸羞色的女子开始掩面低泣,不远处却又有人正在琴音中「咯咯」轻笑。

他是在靠琴音来吸取凡人元神。典漆怒目望向竹帘背后,想要冲上前去打乱那越来越叫自己不安的旋律,双手双脚竟似被缚住一般,无论如何拼命都动弹不了。还是隔着那道做工jīng细的竹帘,典漆看到了那人笑意盎然的眼眸,深不见底的墨色中微微带着一抹幽碧,地府般yīn冷,恶鬼般贪婪。

琴声如水,源源淌进耳里。仿佛又回到百年前的那个清早,一身血衣的男人双目微阖气息微弱,那张苍白如雪的美丽面孔硬生生扎进眼底刺痛了双目。从此往后,开始计较,开始愤懑,开始暗暗倒数他离开的日子,只有典漆最明白,自己已再不是原先那个洒脱的自己。

带着妖力的音符构筑起了迷惑心神的幻象,云雾缭绕的宽广天地间只剩下男人如天湖般澄澈湛蓝的眼眸,灰鼠惊讶地看到那里头居然倒映着自己平平无奇的脸。男人如同对臂弯里那些来来去去的美人般对他微笑,略带着些许凉意的指尖轻轻点着灰鼠的眉心:「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目似点漆。」

「你怎么知道?我爹给我取名时想到的也是这个意思。」典漆听到的声音雀跃得几乎不似自己的。

男人便得意地笑了,眉眼弯弯,那种像是要将灰鼠捧在手掌心上当宝般的宠溺表qíng。明明知道是不真实,心中依旧充满喜悦。慢慢偎进他怀里,感觉到箍在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脚下如踩上云端般轻软。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琴声飘渺仿佛来自天边,淙淙似流水,婉转似鸟鸣,细腻如qíng人耳语。

听到男人说:「典漆,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

「典漆,我不会走,我会永远陪着你。」

「典漆、典漆、典漆……」

不知不觉,唇角已划开一个弧度,身体qíng不自禁地跟随琴声摇摆,失了心神的灰鼠如追逐清风的落叶般紧紧依附着时缓时急的韵律,弹下去,不要停,停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像是察觉灰鼠心中所想,竹帘后的那双眼睛微微瞇起,jīng光一闪而逝,弹拨琴弦的手缓缓收回。最后一缕余音自微颤的弦中消散,一曲终了,屋内旋即一声长叹,有满脸泪痕的女子擦着泪水疾奔而去,亦有人如梦初醒,怔怔坐在椅上发呆。

「好听吧?」道者过了许久方出声问道,眼却始终望着竹帘那端,脸上的红云迟迟不见消散。

幻境终究散去,温柔的神君与温暖的胸膛一同化作了云烟,典漆觉得自己像是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了,试着张张嘴,却说不出只字词组,心中幽幽飘dàng着一丝怅然。

「道长啊……那个人……」终于想起最要紧的事,回首一望,傻傻的小道士已不在身边。

原来他跑去了竹帘后,正跟那位唤作沈吟的琴师切切jiāo谈。细密的竹帘挡住了两人的说话声,却挡不住道者亮得发光的眼眸与灿烂若朝阳的笑容。

典漆从来不知道他也能有笑得如此开怀的时刻,打从进城起,道者的表qíng就是苦闷与忧愁的,再勉qiáng的客套笑脸也遮不住眼底深处的悲哀。

「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连自己究竟在悲哀什么都不知道。」道者这般说过。沉重得几乎不像出自于这个迷糊又天真的小道士之口。

「他是妖,不是你要找的人。」典漆走上前,对着竹帘道。总是耻笑着他人冷血的灰鼠第一次觉出,原来自己也是这般残忍。

道者的表qíng完全被模糊了,只有「呵呵」的笑声还是那样憨厚纯真:「阿漆,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

「他是妖。」灰鼠重复道。

道者却道:「阿漆,我要找的就是他。」固执得一点都不可爱。

典漆还想说些什么,话未出口便已被道者转开了话题。

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竹帘后谈笑着,拙于言辞的道者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在道观中的生活,那些幼年趣事被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眼带幽绿之色的琴师耐心听着,每每总在适当的时候大笑出声。意识到典漆的注视,他侧过脸来,故意揽住道者的肩,嘴角上撇,露出一个挑衅至极的笑,眼中幽光闪烁,yīn冷如地府,贪婪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