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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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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居然还记得……

「去!你才想他呢!」典漆冲他们张牙舞爪地挥手。喝着晕晕乎乎的兄长们笑够了,歪歪斜斜地回过身,继续着不着调的谈话。

席间谈起很多旧事,腆着一只大肚子的胖黑鼠说起,他当年第一次被他家媳妇领着来赴宴,忐忑得前三天夜夜无法安眠,生怕叫亲戚们给嫌弃了。坐在角落里的典漆咬着酒杯默默地算,那时候,正是一百年前,刚捡到殷鉴的时候……那个冬天,神君的伤势还不见好,哼哼唧唧地躺在chuáng上不要脸地装柔弱。他还不曾带美人回家不曾bào露半点瑕疵,莹蓝色的双眸如此澄澈宁静,丝毫看不见一丝放dàng。

他告诉灰鼠,海外的仙境中生长着能绽放七色光芒的琼花仙糙,东海龙王的水晶宫又是如何剔透晶莹。灰鼠怀抱着一腔虔诚仰着脸坐在chuáng畔听他叙述,兴高采烈地为他鞍前马后端茶倒水,比茶馆里的小厮还勤快。

如今想来,他唇边那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哪里是温柔?分明就是窃喜!那时的自已啊,又傻又天真,想想都觉得可爱,可爱得恨不得跑回去一把掐死!

众人笑说着当年的趣事,谁谁谁醉迷糊了,抱着媳妇嘴里却喊着别人的名;谁谁喝酒一路喝到桌底下。梳着高髻的白鼠姨娘眉眼细长,娇滴滴戳着她家相公的脑袋:「哎呀呀,都怨你这死鬼,那年风大不许我出门,害我凭白错过一场热闹。」

好脾气的相公低声下气赔小心:「那不是因为你肚子里正怀着吗?」

啊……那一年,不曾见过那么大的风也再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典漆回忆起裤腿湿淋淋的冰冷,雪水渗进靴子里,脚趾头都快被冻掉。那么大的风雪里不顾亲友挽留执意要在当晚回到家。打开家门,一身白衣的男人正站在屋檐下,自天而落的雪花模糊了那双莹蓝的眼和那张笑嘻嘻的脸:「咦?你怎么回来了?我刚想出门去找点乐子。」

那时候他的伤已经好了,好到可以带着美人关在房里滚上三天三夜不歇一口气。真不愧是神仙。灰鼠手冷脚冷浑身都冷,冰块般的脸上挂着冷冷地笑:「那你就赶紧去吧。」

于是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灰鼠一个人站在大雪里,觉得像被兜头泼了桶冰凉的雪水,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冷的。

之后的这些年,典漆从不会在除夕当晚回去,有时甚至会留到过完元宵。心思从不放在家里的神君殿下也不说什么,无非笑着问候一句:「东家回来了。」带点客套,带点无谓,带点小小小小的、不知是否真正发自肺腑的喜悦。

如果避开他的美人们和那些惊扰灰鼠美梦的异样响动以及频繁坍塌的chuáng板,典漆觉得,他和殷鉴其实处得还算不错,拌嘴找得到对象,撒气寻得到出处,被欺负时有个靠山,身心俱疲时还有人温柔抚慰,尽管从来猜不透他的真心假意。

直到这一年,他幽幽地问:「你真的要走?」目光哀怨如斯。

因着这一句,整整一晚,典漆始终心不在焉。

灰鼠离开后,屋外便开始下雪。

天光晦暗的清晨,「咚咚」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全然没了声息,殷鉴慢慢睁开眼,看到高高的房顶被青色的纱帐蒙上灰蒙蒙的一层,耳边「簌簌」响动,是雪花在敲打着刚被刷上新漆的窗棱。

于是浮上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知他是否记得带伞。

凡间有句广为流传的俗语,叫兔子不吃窝边糙。殷鉴从某个曾在他臂弯中短暂逗留过的少年处听来。那时候,脾气火爆的小东家刚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留下屋子里衣衫不整的两人继续抵死缠绵。照例有着一副jīng致面容的妖娆少年不安分地扭动着柔韧的腰肢,伸手正过殷鉴还望着房门发怔的脸,娇声嗔怒:「喂,兔子不吃窝边糙哟。」

殷鉴仔细想了想这话的含义,随后搂着他哈哈大笑:「你想到哪儿去了?」

彼时是真的不存半点歪念,出身尊贵的神君生平别无所求,只好一个美字。美酒、美食、美人,jīng美、秀美、壮美,无论如何,务必美轮美奂,那位动辄张牙舞爪的东家显然不在此列。

从头想来。即便伤重撞进这个小院,亦不过只是巧合。其实养伤只需三年五载便能痊愈,却不想,对上少年懵懂天真的笑脸时,不留神便说成了百年。久居世外的神君殿下甚至还未曾察觉,于人世而言,百年是个很完满的期限。人们常说,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一百年,足以沧海桑田,足以海枯石烂,足以将种种漫不经心发酵成无从说起的纠结。不知不觉地,一百年竟然还只剩下一年,而两人之间的qíng形,却还停留在多年前房外的他第一次摔门而去、房内的他第一次愣怔当场时的那份尴尬上。头几年聊得还算投机,到了之后的这些年……挑衅、吵架、摔门,九十年如一日,真真叫冤孽。

殷鉴在被窝里无奈地摇了摇头,缩缩脖子,及至快近晌午时方慢吞吞地从被子里头钻了出来。灰鼠不在家,屋子里冷得不能待人。到了街上也是冷冷清清,路人匆匆忙忙赶着回家过年,走街串巷的卖货郎也不见了踪影,唯有百年如一日守着巷口卦摊的老卦jīng还算客气,微微向他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追着小捕快摇摇摆摆的背影跟了许久,等到回过神,倏然觉醒,自己到底是在望什么?有着一双晶亮眼眸的少年此刻早已身在邻城,小捕快的身边又怎能有他?真是……曲起食指轻轻叩了叩额头,殷鉴举目四望,不知不觉原来已经走到了城门边。索xing由着xing子继续漫无目的地闲晃,栖霞寺破落的匾额已近在眼前。

鼠族少年最大的优点是对朋友仗义,自顾不暇的时候还心心念念着他的小和尚、小道士、小捕快。前几日趁着雪停时陪他来过栖霞寺一遭。半途路过chūn风巷,有声音动听的少年倚在楼头娇声呼唤。殷鉴回头,难得的,居然是少数几个被自己记下的美人,容貌一如记忆中那般赏心悦目。

少年说:「公子,你好久没来找我了。」眉梢眼角说不清的风qíng。

殷鉴摆开惯常的嬉笑面孔跟他调笑:「怎么?你想我?」

再回首,身畔方才还叽叽喳喳闹不休的灰鼠正昂着头一言不发地跟着人流走出了很远。

于是,连身后少年「公子,过年时记得来喝杯酒」的暧昧邀约也顾不得了,匆匆追上那道灰色的背影。

「说完了?怎么不多留一会儿。也是,反正你们也不是聊天说话的jiāoqíng。」同样是少年,眉梢眼角却是化不开的锐利冷硬。

殷鉴低声道:「客套两句而已。」D_A

他「哼」一声,奔进佛堂后头拉着道者的手亲亲热热又喋喋不休:「在这里过年多寂寞,跟着我去我家过吧,就在邻城,雇辆马车,来回快得很!吶,我告诉你呀,我家过年可热闹了……」

里头时不时地传来灰鼠的大笑声,殷鉴在门外无奈摇头,从不起半点波澜的心头缓缓溢出几分异样,一同回家过年啊……他似乎从未跟他提过。

甩开心头郁结再度跨进佛堂,庙里空空dàngdàng,勤于功课的和尚竟也懈怠了,放着供桌上的白莲花不顾,正坐在道者小小的厢房里自自在在地喝茶。见了殷鉴,三人彼此脸上尽皆划过一丝惊讶。

长于jiāo际的神君摸着头搜罗借口:「这个……我家东家让我来跟两位拜年。」

于是和尚和道者一同起身施礼:「难为典施主。」顺势让着殷鉴入了座,更恭恭敬敬递来一盅热茶。

看吧,这就是他家那位平平无头的东家的能耐,走到哪儿朋友便能jiāo到哪儿,凡事报了他的名讳,总有人恍然大悟继而亲热有加:「哦……原来是阿漆的朋友。」

捕快、和尚、道士、老卦jīng、老醒木、城东的吊死鬼,城西的狐狸jīng,还有那位前东西……百年来,除了自己,他跟谁都可以迅速混得很熟,前一刻还是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下一刻就能勾肩搭背下饭馆喝酒。

两个规规矩矩的出家人隔着袅袅的水气一眨不眨看他。独坐一边的神君挺直背脊一脸尴尬。是走着走着不自觉晃到这儿的呀……

「呃……我家东家……」低头咳嗽一声,杂乱无章的字句自发从嘴里漏了出来,「他与二位是朋友?」

「东家说,大师修为颇高深。」

「东家说,道长打京城而来。」

来来去去的东家说,绕来绕去绕不开那只灰鼠。

出家人们心无邪念含笑应答,间或捧着茶盅轻笑出声:「阿漆啊,他……」

仅仅一个称呼,就彰显出彼此在灰鼠心中的差异。

出家人不经意的熟稔口吻叫殷鉴如坐针毡,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勉力维持。在这个普天同庆合家团圆的日子,似乎只有在这里才能寻到人同他一起聊聊天,聊聊那个古灵jīng怪的东家。

屋外的雪落得越来越急,北风从窗fèng间呼啸而过。殷鉴和和尚捧着茶盅一同听道者叙叙诉说:「阿漆呀……有时候太xing急,单拿品茶而言,抓起就喝,一不留神就烫了嘴。」

低笑两声,他又抬头,视线笔直地指向端坐对面的白衣男子:「上回阿漆来喝茶,说起你,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住。呵……你们俩呀……」

神君脸上的笑就凝住了,被风雪冻住一般,愣愣地握着手里的瓷盅张口结舌:「他……都说了什么?」话语迟迟,是小心,是好奇,是畏怯。

「这个……」道者不忘分神照看红彤彤的小火炉,歪头思索片刻,眼神如此无邪,眉目如此清澈,「我不记得了。」

一旁的和尚默默垂眼喝茶,嘴角挂满慈悲。

再度回到城里时,黯淡的日头正在远处缓缓消逝。城中灯火通明,巷间饭菜飘香。各家商铺早早打了烊,酒楼中亦如田田荷叶般铺开一张又一张圆桌席。除夕之夜,街边鲜少单身的独行客。

殷鉴好容易在一条小巷深处寻到一个小小的面摊,弓腰驼背的老头正张罗着要收摊回家,勉为其摊,方糙糙为他下出一碗阳chūn面。养尊处优的神君大人提着衣摆挨着沾满油光的长凳坐下,心里一千个一万个委屈。真是细心周到会过日子的东家呀,居然忘了给他留口粮,也不知究竟是不小心还是故意存心。

风里远远带来chūn风巷的喧嚣,想起当日美丽的少年「过年时记得来喝杯酒」的邀约。万家欢乐的时刻,独自一人吃着寡淡无味的面条,被丢弃在察风里的殷鉴微微有些心动,他说过,今晚他不回来,往年他他总要逗留一阵,拖延到元宵前后才会归来。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