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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典漆的突然离席还是惊动了谈xing正浓的亲友们,老长辈们从瞌睡里醒过来揉揉眼睛纳闷:「说得好好的,这孩子怎么了?」

灰鼠他娘堆着虚假的笑妄图粉饰太平:「没事,他出去醒醒酒。」

典漆猛然觉得背后一阵yīn寒,好似身后趴了只虎皮大huáng猫,便再也不敢迟疑了,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漫天漫地的大雪里。

没治了,没治了,人贱是没药医的!神色恍惚地在亲友堆里足足呆了一天又一夜,到头来只得来这个叫人气馁的认知。不管旁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不可抑止地想起被自己丢在家里的那个混账。想出门时他房内的悄无声息,这已是两人能一同过的最后一个年,没心没肺的东西,大概根本还没觉察到。想前些天上街时冲他脆声呼唤的少年,此刻他定然依约风流去了,投怀送抱的美人,他什么时候拒绝过?又想自己故意没给他留口粮,反正他一定不会老实待在家里,与其回家后看着粒米未动的米缸生闷气,不如眼不见为净……

想了那么多,终究没有如往年般qiáng迫自己坐住,最后一年了……明年初冬他就会走,连过年都赶不上,以后再没有机会,哪怕是风尘仆仆赶回家后面对他决然而去的背影的机会。

应了道者的话语,阿漆太xing急,一旦想到就必定做到,不管不顾,不问是非。想要回家就恨不得下一瞬推开自家熟悉的小木门,想要见他的话语就恨不得下一刻望见超然脱俗的白色身影。两城比邻,凡人来往城间不过几日脚程,妖物御风而行,一二时辰足以到达。典漆却觉不够,生平第一次悔恨平日对修行的疏懒。

殷鉴,殷鉴,殷鉴,你最好老老实实给小爷在家里待着,哪儿也别去,谁也别见,否则……否则,否则小爷拆了你堂皇富丽的盂山宫,划花你欺尽天下的俊脸蛋,再剁下你不肯安分的命根子。

嘴里念得气势如虹,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飞雪迷住了双眼,大风捂住了耳朵,只有脚下一刻不停,这一次,居然连雪水灌进靴子里的冰冷也感觉不到,直到臂膀被用力扯住,然后整个人顺势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迷惘地抬眼,四目相对,大口呼出的白色气息在彼此间相互缠绕然后被风chuī散,脑海一片空白的灰鼠想起席间听来的传闻,执掌风雪的雪女有一双莹蓝的眼睛,常在大雪之夜将孤身的旅人诱惑进而吃掉。

心惊胆战手脚冰凉,意识不清的灰鼠战战兢兢:「我、我不是人。」

蓝色的眼眸眨了一眨,月牙般徐徐弯起,耳畔响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声:「啊,我也不是。」

面前的男人有墨黑的长发戴银白的长冠,眉目疏朗嘴角含笑,他伸出手来探向冻得麻木灰鼠的脸颊,紧贴肌肤游走的指腹带微微的热意,泄露了他同样一路疾奔而来的实qíng:「这么大的风雪,是要去哪儿?嗯?」

典漆呆呆看着他的眼发怔,呼啸的北风中艰难寻回自己的声音:「你呢?你要去哪儿?」

他将手搁在灰鼠的肩膀上牢牢按住,歪过头从容思索:「这个……」

典漆不可遏止地倾身向前,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什么?你要去哪儿?你要找谁?你想gān什么?

问题一个接一个,拼了命告诉自己,一百年来还没学乖吗?这混账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努力,无论如何都无法压抑心qíng的激dàng。希望他说……他说……

「我来接你。」

天地剎那寂静,风雪剎那凝固,只有他唇畔的笑意如花绽放,乌黑的发丝在灰鼠颊边拂动:「我来接你。」

听他又重复一遍,一字一字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温热的气息还在鼻尖萦绕。

「混账!」典漆说。全身力气凝聚在紧握的双手,修剪得短短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里。声音微微颤动,向来乐观的灰鼠彷佛下一刻就要落泪。

殷鉴低头凝视着他,抬起右掌,用掌心将他的脸细细摩挲:「啊,就算是吧。」

「你是混账!」

「嗯,我是。」殷鉴毫不迟疑地点头,伸手揽过他的腰,像安抚茫然无措的孩子般拍着他的背让他依靠在自己胸前。

「你是大混账!」

「是,是,我是。」点头再点头,脸颊贴着脸颊感受他的颤抖,一贯一身反骨的神君大人顺从得像邻家那只经常惨遭灰鼠欺凌的猫。

典漆偎在他的胸前念念叨叨:「混账、混账、混账……」反复又反复,一口白牙磨得「咯咯」作响,直至声音低到听不见。

感受到怀里的人不再挣动,殷鉴缓缓低下头,看到灰鼠雪白的面孔,晶亮的双眼紧紧闭着,嘴唇被咬得透出艳丽的红色,唇瓣上亮晶晶一层水光。忍不住把头压得更低,发现灰鼠微微仰起脸,长长的睫毛蝶翼般轻动,明明全身绷得死紧,却又勉力克制着,如此乖巧柔顺。不由心旌一dàng,揽着腰的臂膀再收一分,鼻尖擦着鼻尖:「阿漆啊……」

唇几乎碾着唇,轻轻的呢喃只有彼此听得明晰。想说阿漆啊,以后也让我叫你阿漆吧;想说,阿漆啊,看到匆匆赶路的你我真的很高兴;想说阿漆啊,我对你……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哎呦──」一声痛呼。

「你早gān什么去了?」抱着臂膀的灰鼠横眉冷目,小小的下巴像是能抬到天上去。

「我……」殷鉴坐在又冷又湿的雪地里,悻悻地揉着被摔疼的腰,美丽的脸上写满惊愕。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骄傲在下一瞬就支离破碎地自脸上剥落,他喘着粗气频频摇头。那些摔门斗气彼此怒目的日子足够一个凡人从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伟岸男儿,而后又逐渐衰老最后撒手人寰。是如此悠久的时光啊!「你之前都做了些什么!」

混账、混账、混账……这才是他之前不停咒骂的原因,明明几月之前你还弄塌了小爷一块chuáng板!

气愤冲得他脸颊通红,大口大口呼出的白色雾气几乎要遮住那双明亮的眼眸,殷鉴坐在地上不得不举头仰望神qíng激愤的他,一粒细雪落进眼里,心底满目苍凉:「原先,今晚我打算去chūn风巷……上次有人邀我,你也在……」

他表露一切qíng感的眼中果然升腾起两簇耀眼的怒火,如同每一次引出他的怒气,殷鉴轻易地从那双点过漆般的乌黑眼瞳中看到自己的身影。阿漆啊,只有在这个时候,你的眼中才会仅仅只有一个我,没有捕快,没有和尚,没有道士,没有任何旁人。

「结果刚走到巷口,我就跑来找你了。」殷鉴淡淡陈述着,望见灰鼠的眼中快速地划过一丝惊疑,「因为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记住他。」

好似自许久许久之前,压倦了天界与盂山神宫中的一切事物之后,就开始过起了放dàng纵yù的日子。身边的男男女女们来来去去彷佛天河之水般不可尽数,能在记忆中翻寻得到的面孔却只有寥寥几张,chūn风巷中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具体缘由不得而知。直到自巷口远远望见正倚在楼畔掩嘴而笑的他……

「侧看时,他的眉梢眼角像极了你。」

有位很久不见的老友一次在醉倒前不停地说道:「原来我喜欢他、原来我喜欢他、原来我喜欢他……」自低语到嘶吼,再至默然无声。一遍一遍相同的话语中有豁然开朗,有追悔莫及。

趁着典漆恍惚,殷鉴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用力拖拽。典漆猝不及防,顺势扑倒在他怀中,待要再挣扎起身,却已被他牢牢裹紧宽大厚实的毛氅里,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

「我迟了吗?」

「迟了。」

「真的?」

「真的。」

「不是还没到一百年吗?」

「迟了就是迟了!」

「不迟吧?你跑来找我了。」

「谁说我找你?唔……」

一个吻封住犹自倔qiáng的嘴。

刷过觊觎已久的唇再撬开紧咬的牙关,灵蛇般油滑的舌一路肆无忌惮攻城略地。典漆想要摇头甩脱他的追逐,下颚却被他牢牢捏住,隐隐的疼痛混杂着因吻而生的异样快感。

触觉变得敏感,明明紧紧闭着眼睛,他的舌尖在自己口中的所作所为却依旧清晰无误地呈现在脑海里,那样湿滑的、饥渴的、qíng色的……口中的津液自嘴角溢出,身体会仅仅因为他一个细小的舔舐动作而发颤发抖,进而联想出无数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肩头落满积雪,一身白衣的男人几乎要与苍茫雪原化为一色。典漆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包裹在四周的温暖一如那天雨中他执意牵起的手。

「最近要小心,尽少出门。」殷鉴说。近来他常常这般jiāo待。

「为什么?」

没有如从前那样沉默,这一回他选择直言相告:「他要来了。」

「谁?」

「楚耀。」

今chūn第一声惊雷之后,城中又来新客。

典漆站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正要往栖霞寺而去,空中淅淅沥沥落下几点细雨,身畔的人们纷纷撑开方才刚刚收下的雨伞,奼紫嫣红中,城门外缓缓走来一道黑影。呼吸不自觉透出几分凝重,头顶悄然遮下一道暗影,灰鼠抬头,身侧的殷鉴不知何时也撑开了手中的伞,镇定的面孔上不起一丝波澜。

那是个身量细长的男子,似是从远方而来,手中却空无一物,只穿了一身墨绿衣衫,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因连日的细雨而显出几乎湿润。他进了城门后不紧不慢在高高的城楼下站住脚,典漆注意到他有一张微显苍白的面孔,下巴尖尖,掉落在额前的发丝掩住了一双光华四she的眼眸。似是察觉到灰鼠的目光,他dàng漾着诡异心思的眼眸懒懒扫来,唇角上勾,露出一个暗含杀意的笑。

蛇类森冷贪婪的注视下,典漆手脚瘫软止不住浑身战栗:「他就是……」

莫名的压力重重落在肩头,牙根发紧,听了无数遍的名字,竟然无法顺畅地从嘴里说出来,只能无力地揪住殷鉴的衣袍寻求一点点安宁。

男人摇头,体贴地牵过他的手,用宽大的掌心包裹住他的手背:「他是楚眸。」

似是要回应典漆惊异,自那绿衣男子的身后慢慢移出另一道更为细弱的人影。同样穿了一袭墨绿的女子如此娇小,站在修长的楚眸身后几乎被挡得严严实实。冰肌玉骨,肤如凝脂。

「她是楚腰。」殷鉴沉声说道,低下头,惯常嬉皮笑脸的面孔上无限凝重,「也便是你们说的楚耀。」

「她……」典漆愕然。

打着伞的神君在昏huáng的伞面下微微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是啊,当年我也不曾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