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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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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双手扶着咖啡杯,让香烟在烟灰缸上空烧着。一缕袅袅的烟雾轻缓的向上升,扩散在那千盏小灯的星丛里。他望着她,眼底又闪烁着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他的神色,在郑重中带着抹哀愁,儒雅中带着股苦涩,在这表情下,他那孩子气的脸就又变得成熟而深刻了。

“这是个大时代中的小故事,我尽量把它说得简短。”他开了口,声音是不疾不徐的,从容不迫的。“有一个老太太,她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当她的小女儿才一岁大,丈夫去世,她守了寡。她开始倾全力扶养她的五个儿女,让孩子们慢慢长大。老大二十二岁那年,正是中日之战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从了军,一年后死在战场上。老二进了空军,在一次战役里机毁人亡。老三是在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中投笔从戎的,其实那年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失了踪,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被日军俘虏了,反正,他从没有回来过。”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轻微的打了个冷战,她觉得手臂上的皮肤在起着鸡皮疙瘩,她用手轻轻的抚着胳臂,这餐厅中的冷气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几年中失去三个儿子,她几乎要疯了,但是,中国女性的那种韧性和她自己的坚强迫使她不倒下去,何况,她还有个小儿子和稚龄的女儿。一九四九年,她带着这仅有的一子一女来台湾。这个儿子终于在台湾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他先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太太总算有了孙子和孙女儿。这个儿子很争气,他创下了一份事业,成为商业界巨子,老太太认为她的晚年,总可以享享福了,谁知这儿子带着太太去美国参加一项商业会议,飞机在从纽约飞阿拉巴马的途中出事,据说是一只小麻雀飞进了引擎,整个飞机坠毁,全机没有一个人生还。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后一个儿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着烟的烟蒂熄灭了,轻轻的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脸上,专注的盯着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有种窒息似的感觉。

“老太太失去这最后一个儿子的时候,她的孙子们分别是十七岁和十六岁,孙女儿才只有十岁。她没有被这个严重的打击击倒,要归功于她那始终没结婚的女儿,那女儿从小看多了死亡,看多了母亲的眼泪和悲伤,发誓终身不婚,来陪伴她的母亲。老太太又挺过去了,她要照料孙子们,还有那个又美丽又动人又活泼又任性的小孙女儿。一年年过去,孙子们也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渐落在那个小孙女的身上,小孙女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开心。两个孙子长成后有了自己的事业,女孩子却比较能够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儿会变成少女,少女就会恋爱,这孙女儿的血统里有几分野性,又有几分柔性,她是个矛盾而热情的女孩。十九岁那年她爱上一个男孩子,这恋爱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对,反正,这爆发了一场家庭的大战。而这时候,这家庭中最有力量说话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长孙,他采取了隔离的手段,把这个恋爱恋昏了头的妹妹送往美国去读书,谁知这小妹妹一到美国就疯了,她用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等两个哥哥得到消息赶到美国,只赶上帮她料理后事。”

他住了口。盯着雅晴。

雅晴深深吸气,端起咖啡来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经冷了,她背脊上的凉意更深,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一瞬也不瞬的瞪着桑尔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但是,桑尔旋那低沉而真挚的声音,那哀愁而郑重的神情,都加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她已经听得痴了。

“兄弟两个从美国回来,都彼此立下了重誓,他们决不把这个噩耗告诉老太太,因为老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了。他们和姑妈研究,大家一致告诉老太太,小孙女在美国念书念得好极了,他们捏造小孙女的家书,一封封从台北寄往美国,再由美国寄回来。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耳朵也快聋了。但是,她每年都在等孙女儿归来。然后,到今年年初,老太太的医生告诉了这兄弟两人和姑妈,老太太顶多只能再活一年了,她的五脏几乎全出了问题。老太太自己并不知道,还热切的计划着孙女儿归国的日子,她天天倚门等邮差,等急了,她就叹着气说,孩子,回来吧!只要能再见你几天,你老奶奶就死而无憾了。”

他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呆望着手里的咖啡杯,他眼里有了薄薄的雾气,脸色显得相当苍白,他的嘴唇轻颤着,似乎竭力在抑制情绪上的激动。她望着他,傻了,呆了。这小小的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恻然的柔情,使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鼻子中酸酸的。她紧紧的注视着桑尔旋,心里有些糊涂,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个真故事?”她怀疑的问。

“是的。”

“我不能相信这个,”她挣扎的说:“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剧,我不能相信!”

“请相信他!”一个女性的声音忽然在雅晴身边低哑的响了起来。雅晴吓了好大一跳,猛然抬头,才发现这竟是隔壁桌上那孤独的女客,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桌边了。拉开了椅子,她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深深的望着雅晴。雅晴完全堕入迷雾的深渊里去了,她瞪视着这个女人,在近处面面相对,她才发现这女人绝对不止四十岁,大概总有五十边缘了,但,她的皮肤仍然细腻,她的眼珠乌黑深邃——似曾相识。对了!雅晴惊觉过来,这女人眼里也盛满了哀愁,和桑尔旋同样的哀愁,也同样深邃而迷蒙,闪烁着幽柔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