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为什么要哭泣

2020年3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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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记录之三

我写的书不多,一共五本,这五本书的书名是《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来》、《稻草人手记》、《哭泣的骆驼》、《温柔的夜》。我自己检讨了一下,也一直记得一位作家对我说过:“你千万不要在题目里透露文章的秘密”这句话说得非常好,假如你把文章的内容,直接的由题目表现出来,别人一看就已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猜出你所写的内容,那便不够精彩了。

举几个比较喜欢的例子。譬如说,在我写家庭生活中怎样煮饭给先生吃的事情,我给它取了一个很糟糕的名字,叫《中国饭店》,这题目是失败的,因为没有内容,没有曲折,也没有说出中国饭店的秘密,可以说那是一个失败的题目。后来,读者文摘将这篇稿子摘录进去以后,我将它改成《沙漠中的饭店》,这是第一篇,是一个不算成功的题目。

我将自己用各种奇奇怪怪的方法在沙漠中替人看病的经过写了下来,这时想到了一句成语叫《悬壶济世》,已经有一点进步了。

我也曾写过沙漠的朋友如何结婚的事情,因为新娘只有十岁,所以取了一个名字叫《娃娃新娘》,还是不好,因为题目已透露文章的内容。

又有一次,到沙漠探险,掉进了泥滩里去,没有办法出来,我就想是不是要写一篇《沙漠历险记》呢?后来又想到俄国有首曲子叫《荒山之夜》,这个题目我觉得可以,因为读者猜不出要写的是什么,而是由文章内慢慢的告诉你,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题目是看不出来的。

在沙漠里开车,警察常找我麻烦,因为我是那里唯一的中国人,而且他们也知道我没有驾驶执照,我还在那里跑来跑去。避免警察抓我的唯一方法就是去考驾驶执照,考了之后,便想要写一篇叫《沙漠考执照记》,这也不好。本来是一个很平凡的经历,里面写如何考驾驶执照,想了很久,圣经里有一句话,说雅各在做梦时候,有一个天堂的梯子下来,让他上去,他上了几格又下来了,大概是这样的一件事情,使我联想到考驾驶执照从报名、到学、到考“笔试”、到“场内考试”、到“路试”,这都是一级一级的梯子,所以这个考驾驶执照的故事,本来是一个最平凡的故事,却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天梯》,读者还不晓得我到底要写什么?一看登出《天梯》,《天梯》它到底要写些什么?你这样给他一个引诱时,他会忍不住的看下去,看到底为止。为什么它要叫天梯?这是间接式的引起好奇心,然后再让他看看内容是什么,看完了内容,读者不会觉得天梯和考驾驶执照不合适,因为,里面有解释。

又一次,我去看沙漠当地的人如何洗澡,因为他们往往很久才洗一次澡,抱着很大的好奇心,就去看了一看,后来怎么也想不出用什么题目来写,出了一个最差的题目,叫《沙漠观浴记》。

有一回我先生和我去海边打鱼,因为成本很高,在沙漠中打鱼要开很久的车才能到大西洋海,所以我和我先生说:“我们把打的鱼带回到沙漠里来,我们来做生意。”我们到沙漠里卖鱼,如果说要取题目的话,最直接的就是《沙漠卖鱼记》——反正都是沙漠。一想到不行的,但鱼字又不能“赖”掉,因为我的确就是写“鱼”的事情,最后这个题目,我自己很喜欢,就是《素人渔夫》。在法国有一种业余的画家,他们不是靠出卖他们的画为生,但是每星期天作画,所以叫自己做“素人画家”,业余画家可以叫素人画家,那么我们星期六卖鱼也应该可以叫“素人渔夫”。

一般的读者,也许不知道“素人”这个名字,所以“素人渔夫”,他们可能会想,奇怪鱼是荤的,他们为什么叫素人渔夫?大概是一个吃素的人去打鱼吧!那么这样的题目也是非常成功,和内容也是很相配的。

四年以前我回国的时候,好像有一个杂志叫《现代摄影》,他们向我约稿,他们说你一定要写一篇在沙漠照相的事情,两天内交稿。我被他们催得很烦,于是便说:“那这样好了,我明天早上就交给你,省了一桩心事。”所以我就写了一篇在沙漠如何拍照的情形,可是这题目又很难想,因为我不是一个十分浪漫的人,取的题目过分不切题也不可以,想了很久,在沙漠里拍照的经历,到底要取什什么题目?结果取了个好题目,叫做《收魂记》。因为沙漠的人,他们的确认为,你照了他的话,他的灵魂会被摄影机吸进去,这对他们是万万不肯的。这种可说是非常原始的一个地方,你的照相机,他们非常的害怕,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这篇摄影的文章,就比较成功了,因为取一个好的名字。

又写过一个中篇,记述在西非、奈及利亚二十三天的生活,是先生和我的一个真实生活的纪录。当时我们已失业十二个月了,没有事情做,我们向全世界最大石油公司都发了信,因为我先生是潜水工程师,那么这方面,我们只有往石油公司去找事。过了十二个月以后,有朋友介绍我们到奈及利亚,一个很小的德国潜水工程公司去做事,我先生去了四个月我才去,这四个月,他没有拿到一毛钱的薪水,他的护照被老板扣起来了,一天要工作十六小时,可是,为什么他没有离开呢?倒不是为了什么护照扣下来的问题,因为我想当时,对一个男人来说,失业的心情是非常恐惧的,他怕万一失去了这个工作的话,不知道要再等几年之后,才能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工作。

我去了之后,经历了种种非常不愉快的事,最主要的是一直要不到薪水。有一次,我看到一张收据,是这家公司向其他的公司收每一小时五千美金的工程费,而这个工作是我先生单独做的,就是说他每一小时替公司赚取五千美金,而我们的薪水,大概是二千五百美金一个月,公司却不付,当然我所说的价钱,在台湾或许会觉得每一小时五千美金,是不可思议的,可是奈及利亚,是一个石油国家,我的先生也是极专门的人才,所以这个公司的开价是可能的。这样,在极不愉快的工作之下,我写了一篇文章,那是还有保留的,因为全写的话,也许读者可能认为我在夸张。结果我们还是在那里住了八个月,拿到了大概三个月的薪水,最后失败的离开了。

这篇文章我想了很久的题目,想不出来。那个时候是五月,突然想到五月的时候应该是繁花似锦的时候,于是就把它叫做《五月花》。我知道台湾有一个酒家也叫“五月花”,但是我并不忌讳,我的对象也是台湾的读者。可是我当时想到五月花的时候,也有此种感觉,觉得我们在那里做事的时候,好像在出卖我们自己的身体,也在出卖自己的灵魂一样。所以这是一种潜意识的,为什么一个这么不愉快的回忆,取了一个这样美丽的名字,叫做《五月花》呢?我在我的文章里轻描淡写的提到一句,如果读者不仔细看它,就会忘记——是我先生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回来,手指几乎断掉,躺在床上,根本没话说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我的文章就对他说了一句话,说:“你睡吧!因为在梦里没有呜咽,也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五月的繁花。”就是这几句,因为这是和题材完全相反的。为什么称五月花?因为我们本来追求的是五月的繁花,而我们没有得到,这是我取的所有题目中最奇怪的一次。一件相反的事情,给它这样的一个名字,可是,以后我的读者和我谈起来了,我发觉他们对于这篇文章印象很深,题目记得很牢,我再问他们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它叫做五月花吗?他说的对呀!因为你没有看见五月的花嘛!

最后一年,我们离开了沙漠,我们卷进了一个政治的波浪,叙述西属撒哈拉要被摩洛哥和南部的毛里塔尼亚瓜分掉。这件事情在国际法庭海牙,打了很久的官司,最后,海牙国际法庭的决定是由当地的撒哈拉人自己决定他们的前途。就在这天宣布的时候,摩洛哥的国王哈桑,开始了和平进军。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我住的地方,离摩洛哥的边境,只有四十公里,我们这边的西班牙政府,好像不知道民心一样,每天就把摩洛哥,它如何组队,如何往撒哈拉走过来的纪录片,放到我们这边的电视新闻来给我们看,我们看后真吓死了。而且,因为他们是载歌载舞而来,那种感觉比他们拿着枪刀还要可怕,国王走在前面,然后后面的人在打鼓,在后面的军队(民众)就跳舞,沿着大道在跳,这时我就想到古时候,我们的所谓“四面楚歌”,那真是我一生当中的非常可怕的经历。你的敌人来了,可是他是唱着、跳着来的。在那时候,哈桑国王说他二十三号的时候要拿下西属撒哈拉,他是十七号开始进军的,这哈桑很懂心理学,他不说我要拿下西属撒哈拉,他说:“我二十三号要来和你们一起喝茶。”我被这句话几乎吓死,在这样的一个大动乱的时候,当地有游击队,有西政牙的磷矿公司,大概有两千个员工,有妇女,有学校,有西班牙的军队和警察,这么多不同样的人,他们在这最后的一刻,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想到这一点,观察了一下,想把它写出来,但是,如像报道文学那样写的话,没有一个主角,这件事情就没有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于是我就把一个特别的事情拿出来,就是当时游击队的领袖名叫巴西里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太太沙伊达是一个医院的护士,拿他们两个人的一场生死,做为整个小说的架构,而用后面的背景来引述发生的这些事情,那时我大约是撒哈拉最后离开的四个外籍女人之一。

这篇文章,写成了中篇,我拟个题目,最先想到的题目不大好,叫做《撒哈拉最后的探戈》,后来,我先生说:“台湾有没有演过《巴黎最后的探戈》这部电影呢?”我说听说是禁演的,他说:“别人会不会想成这方面的呢?这个题目会不会被禁掉呢?”我说不会吧!大概不会吧!因为这探戈不是巴黎来的。

这篇文章写好了,一直想不出题目,后来改了很多种形式,最后还是想出来一个最简单的——《哭泣的骆驼》。为什么要哭泣?当时我的朋友沙伊达被强暴之后,再被她要求自己的先生的弟弟打死了,这是一个大时代的悲剧,取名《哭泣的骆驼》,是我四本书里面最好的、最合适的,而且并没有透露内容的一个题目。

我自己一些文章的题目,差不多是说完了。现在再分析一下,就是我写文章的时候,有的地方,例如说“天梯”是没有透露文章内容的题目。另有一种就是与内容完全相反的名字,如《五月花》。还有一种就是移情作用,是一个悲剧,但悲剧那个人物并没有哭泣,哭泣的却是第三者——骆驼。再详细说明一遍,有一种题目是直接性的用广告俗语来说:“请买某某牌电视”,这是直接式的。第二种,就是让他猜你要卖什么,这就是《天梯》。还有一种就是你请他买王先生的产品,但是你告诉他说:“在李先生对面有一种好东西卖。”你不提一句王先生,这就是《五月花》。我觉得做广告和写文章,有很密切的关系。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也替台广做过几个月的广告撰文,本田机车的广告我做过几个,可尔必思“初恋的滋味”。是朋友们与我共同想出来的广告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