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蓓基重回老家

2019年8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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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服已经做好了,毕脱·克劳莱爵士那里也已经去信通知了,于是克劳莱上校夫妇坐上海弗莱邮车,动身到乡下去。大约九年之前,利蓓加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跟着那死了的从男爵一同下乡,坐的就是这辆车子。客店前面的院子她还记得清清楚楚,还有那当槽儿的问她要钱她没有给,还有剑桥大学的学生要想巴结她,在路上把大衣给她裹在身上,这一切都如在目前。罗登坐在外面,很想帮着赶车,可是家里新近遭了丧事,当然不好胡来。他坐在车夫旁边,一路闲谈,说起马儿,说起路上的情形,说起他和毕脱小时到伊顿上学的时候,谁家开着旅馆,谁家养的马租出来拉邮车等等。到了墨特白莱,就看见家里的马车等着他们,由两匹马拉着,赶车的穿着一身黑衣服。他们进车的时候,利蓓加说:“罗登,还是那辆旧车子,瞧这些座位上的布给蛀掉好多了。为着弄脏了这一块,毕脱爵士——喝!铁器铺子的掌柜道生也把百叶窗关上了;——为着弄脏了这一块,毕脱爵士还大闹了一场。记得那一回到莎乌撒泼顿去接你姑妈,他打破了一瓶樱桃白兰地酒,就给弄上这一大块。唉,时间过得真快!那小屋子门口站在她母亲旁边跳跳蹦蹦的女孩儿难道是宝莱·托尔博爱不成?我记得她从前是个怪肮脏的小东西,老是在园里捡野草。”

罗登说:“这女孩儿长得好。”那时小屋前面的人对他行礼,他竖起两个指头碰碰帽子边,给他们还礼。蓓基东鞠躬,西招呼,仪态雍容的四面应酬。她跟人招呼的时候说不出的喜欢。这一回,她不再是个闯江湖的骗子,算是名正言顺的回到祖宗的基业上来了。罗登呢,反有些羞愧短气。大概他想起小时候的情景和自己当年纯朴的气质,模模糊糊的感到悔恨、疑惧、惭愧,心上着实难受。

利蓓加说:“你的妹妹们一定都长大了。”大概从她离开这两个姑娘之后,这还是第一回想到她们。

上校答道:“我实在不知道。咦,这是洛克老妈妈呀!你好哇,洛克太太?我是罗登少爷,你还记得我吗?这些老婆子真长寿,我小的时候就仿佛觉得她挺老挺老的了。”

那时车子恰好进了洛克老妈妈管着的大门。洛克妈妈吱喽喽的把旧铁门打开来,马车便在两根长满青苔的柱子中间穿过去,——柱子上面塑着蛇和鸽子组成的家徽。进门的时候蓓基再三要和老妈妈握过了手才肯继续往前走。

石子路和平台都已经磨洗干净了。进门处挂着一块漆过的大报丧板。马车在那看得眼熟的台阶前面一停下来,就有两个高个子、相貌庄严、穿黑衣服的听差把前门往左右各开了一扇。他们夫妻臂挽着臂走过穿堂的时候,罗登涨红了脸,蓓基的颜色*却有些发青。然后他们走进装橡木护壁板的客厅,蓓基一把抓紧了丈夫的胳膊。毕脱爵士夫妇早已在那里准备迎接。毕脱爵士穿了黑衣服,吉恩夫人也穿了黑衣服,莎吴塞唐夫人头上裹着一顶极大的头巾,上面钉满了细长的黑玻璃珠子,又插着黑的鸟毛;那鸟毛在她头上摇来晃去,倒像柩车上面的大盘子。

毕脱爵士料得不错,她并没有走,不过每逢看见女婿和她那忤逆的女儿,便正颜厉色*的一声儿不言语。在孩子们屋里,她的脸色*也是-阴-沉沉的,两个孩子瞧着都觉得害怕。这一回大家欢迎罗登夫妇这两个浪子回到家里来,她也只好微微的点了一点头,头上的头巾和黑鸟毛跟着向前侧了一侧。

说句实话,她冷淡不冷淡,罗登夫妇并不在乎。在他们心上,她当时不过在次要地位,当权的哥哥嫂子怎么接待,才是他们最关心的。

毕脱脸上红了一层,上前拉着弟弟的手;他又和利蓓加拉手,并且对她深深鞠了一个躬。吉恩夫人把小婶子两只手都握着,很亲热的吻了她。不知怎么,这个闯江湖的老手受了这一抱一吻,竟眼泪汪汪起来。我们都知道,她是难得掉眼泪的,不过吉恩夫人这么诚诚恳恳,倾心相待,实在使她又喜欢又感动。罗登见嫂嫂这般亲热,胆子也壮了,捻捻胡子,上前吻了她一下,吉恩夫大登时把脸绯红了。

后来没有外人,罗登对妻子说道:“吉恩夫人真不错。毕脱长胖了。这次丧事场面很阔。”利蓓加道:“他反正有的是钱。”罗登说:“那丈母娘是个怪可怕的老婆子,两个妹妹长得不难看。”这话利蓓加也同意。

两个姑娘本来在学校里,这一回给叫回来参加丧礼。大概毕脱·克劳莱爵士为一家的体面着想,认为应该尽量多拉几个穿黑的人来送丧。家里所有的男女佣人,收容所里的贫苦老太婆(死了的毕脱爵士吞没了她们许多钱),教区书记的一家,大厦和牧师家里雇着的手下人,都穿上了黑衣服。除此之外,包办丧事的人也带了好些帮忙的人,少说也有二十来个,都是浑身穿黑,帽子上也围着黑纱,这样,盛大的葬仪举行时场面上可以好看些。可是这些人在我们的戏里都是不开口的角色*,既没有台词,又没有戏可做,在这里不必多占篇幅了。

利蓓加见了小姑们,并不隐讳自己从前做她们教师的事。她很和蔼、很直爽的谈起旧事,一本正经考问她们的功课,而且说分别之后她时常想念她们,总是牵心挂肚的惦记着。听她说话,仿佛她离了姑娘们一心都在她们身上,不时的为她们的前途筹划。克劳莱夫人和她两个小姑都那么想。

晚饭之前穿衣打扮的时候,露丝小姐对凡奥兰小姐说:

“八年来她一点没有变。”

那一个答道:“这些红头发女人气色*真好。”

露丝小姐说:“她那头发的颜色*比以前深了好些。我想大概是染过的。”她又道:“她长胖了,比以前好看。”露丝小姐自己如今也越长越胖了。

凡奥兰小姐道:“难为她倒并不摆架子,还记得从前做过我们的教师。”照她的意思,所有的女教师应该安分守己,切不可妄自尊大。她忘了她的祖父虽是华尔泊尔·克劳莱爵士,外祖父却不过是墨特白莱的道生先生,实在说起来,她的家传的纹章里还有个煤斗子呢。在名利场中,像她那样单有好心而没有记性*的人到处都是。

“牧师家的姑娘们说她的母亲是歌剧院里的舞女,我想不至于吧——”

露丝雍容大度的答道:“出身低微可不能算罪名。我觉得大哥做的不错,她既然是咱们家的人,当然不能不理她。别德婶婶还多说些什么呢?她想把爱玛嫁给酒店掌柜胡泼那小伙子,说是要定酒,老实不客气的就把他请回家了!”

凡奥兰道:“不知道莎吴塞唐夫人会不会走。她瞧着罗登太太,一脸生气的样儿。”

露丝①赌神罚誓的说道:“她要走我真求之不得。我可不要看《芬却莱广场的洗衣妇人》。”那时楼底下按照惯例,已经打钟催大家吃饭了,两位姑娘一面说话,一面往下走。有一条走廊是她们避开不走的,因为棺材就停放在走廊尽头一间关着的屋子里,由两个人守着;里面不分昼夜点着蜡烛。

——–

①原文是“凡奥兰”,想是作者的笔误。

晚饭之前,吉恩夫人把利蓓加引到专为她预备的屋子里去。这里也像大房子里别的部分,在毕脱的管理之下整齐舒服得多了。吉恩夫人看见罗登太太那几个朴素的小箱子已经给送上来,分放在卧房里和隔壁的梳妆室里,就帮着小婶子脱下整齐的黑帽子黑外衣,并且问她还要什么不要。

利蓓加道:“我最希望能到孩子屋里去看看你的两个小宝贝。”她这么一说,两位太太就相亲相爱的对看了一眼,手拉手的到孩子屋里去。

玛蒂尔达还不到四岁,蓓基说她是全世界最招人爱的小宝贝儿。男孩子才两岁,脸色*青白,头很大,眼睛也没有神,蓓基说他不但长得特别大,而且相貌和智力都与众不同,这样的孩子真是少见的。

吉恩夫人叹道:“我只希望妈妈别老是给他吃药。我常想,如果少吃点儿药,大家的身体都会好些。”接着吉恩夫人和她的新朋友便亲密的谈起小孩儿生病吃药的话来。这类的闲谈,听说不但所有做母亲的人喜欢,大多数别的女人也喜欢。五十年前,写书的还是个怪好玩的小孩儿,吃过晚饭后总得跟着太太奶奶们一起离开饭厅。我记得很清楚,她们说的大都是自己怎么害病。如今我也问过两三位太太,她们都承认这风气并没有改变。太太小姐们不妨自己观察一下,我劝你们今天晚上吃完了甜点心,大伙儿在客厅里谈心的时候留心听听大家说的话,看是怎么样。总而言之,过了半小时之后,蓓基和吉恩夫人已经成了很亲密的好朋友了。到晚上,吉恩夫人对毕脱爵士说她的小婶子直爽诚恳,心地也好,待人也亲切。

利蓓加真是不辞劳苦,她先是容容易易的赢得了女儿的欢心,然后便竭力想法子讨好那威风凛凛的莎吴塞唐夫人。趁着她夫人独自一个的当儿,利蓓加立刻动手笼络。她谈到孩子的健康问题,说起有一回她的宝贝儿子害病,全巴黎的医生都说他没有救了,后来她给他吃了一大服轻粉,才算保全了小命儿;如果没有轻粉,孩子岂不就完了呢?然后她又说起她经常在梅飞厄一家教堂里做礼拜,认识了不起的劳伦斯·葛瑞尔斯牧师,因此时常听得莎吴塞唐夫人的大名。她说近年来环境改了,遭遇又不如意,所以对于人生的看法和从前大不相同。从前迷恋着富贵荣华,因此一误再误,但愿既往的糊涂行径不至于使自己陷于不能自拔的绝境,她将来还打算在宗教方面下些工夫。她说起以前全亏有克劳莱先生给她讲些教理,又说起曾经看过《芬却莱广场的洗衣妇人》,得到很大的益处。她又问起写那本小书的天才作者爱密莲小姐。她现在成了爱密莲·霍恩伯洛夫人了,住在好望角,她的丈夫很有希望成为加弗拉瑞亚的主教。

最后她又干了一件最聪明的事,便取得了莎吴塞唐夫人的欢心。葬礼过后,她觉得心神不宁,身上不快,恳求她夫人想法子。老夫人不但口头指点,到晚上穿上长睡衣,打扮得更像麦克白夫人,亲身走到蓓基房里来。她带着一包自己最喜欢的传教小册子,还有一杯自己配的药水,逼着罗登太太喝下去。高老头

蓓基先接过小册子,翻开来全神贯注的看着,一面和老太太讨论小书的内容,又请教怎样才能求得灵魂上的平安,希望这样挨着,肉身就可以不必受她医治。无奈关于宗教的话题都已经说完了,麦克白夫人还是不肯走,一定要眼看蓓基吃了药才罢。可怜的罗登太太没法,只得装出感激的样子,当着那位顽固的老太太把药水喝下去。老太太祝福了那上她当的可怜东西,自己回去了。

她的祝福对于罗登太太并没有多少用处,罗登进来的时候看见她的气色*不大对。利蓓加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她自己虽然成了笑柄,但是这件事实在滑稽,她笑得忍不住,便细细形容了一番,描写自己怎么上了莎吴塞唐夫人的当。罗登听得哈哈大笑,那声音和平常的时候竟也不相上下。罗登夫妇回到伦敦梅飞厄的家里之后,斯丹恩勋爵和小罗登常常听了这故事发笑。蓓基把这出戏从头到尾演给他们看。她穿上睡衣,戴上睡帽,板着脸儿满口大道理。她假装叫人吃药,一面解释药水的好处,把那道貌岸然的样子模仿得维妙维肖,听的人还以为这哼哼唧唧的声音是从伯爵夫人自己的罗马式鼻子里发出来的呢。凡是常到梅飞厄来拜望蓓基的客人老是跟她说:“把莎吴塞唐夫人给你吃药的故事表演一下吧。”莎吴塞唐伯爵夫人居然变得这么有趣,还是生平第一遭呢。

毕脱爵士还记得从前利蓓加对自己十分尊敬,所以不讨厌她。她和罗登的婚姻虽然不是门当户对,可是对于罗登却是有益处的,只要看他现在的行为和习惯就知道了。再说,他们结了婚岂不是成全了毕脱本人吗?手段狡滑的家伙明知道他全靠这头亲事才能到手偌大的财产,心里暗暗好笑,觉得他自己反正没有理由出来反对。利蓓加的行事、谈吐以及她表示的意见,也没有减少他的得意。

毕脱爵士的妻子是忠实不过的,当然把利蓓加说的话一句句都传给丈夫听,更加深了蓓基在他心上留下的好印象。他对蓓基实在满意,葬礼完毕以后第三天,全家在一起吃饭,毕脱·克劳莱爵士坐在饭桌的主位上切鸡,竟对罗登太太说:“呃哼呣!利蓓加,我给你切个翅膀好吗?”利蓓加一听这话,高兴得眼睛都亮了。

利蓓加忙着串设计谋,希望达到自己的目的;毕脱·克劳莱爵士忙着布置丧礼,筹划着种种和他的前途和地位有关的事务;吉恩夫人在母亲许可的范围里面忙着照料儿女;太陽每天升起来落下去;家里那钟楼里的大钟照常按时催人吃饭祈祷;女王的克劳莱的旧主人呢,却躺在他生前住的房间里,由两个专门雇来伴灵的人日夜看守着。这些人都是吃这行饭的,里面有一两个是女人,另外有三四个办丧事的人派来的男人,在沙乌撒泼顿算是最像样的了。他们都穿了黑衣服,到处摆出办丧事的时候少不了的那股子蹑手蹑脚、悲悲戚戚的神气。他们轮流伴灵,下班时在管家娘子的房里歇息,私底下斗牌喝啤酒。

停放着的人生前本来是世家子弟,上代全是武士绅士,现在只等着给抬进家墓了。全家主仆都避得远远的,不肯走到这-阴-惨惨的地方来。痛惜他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可怜的女人——她本来希望做毕脱爵士的妻子,差点儿做了大房子里的主妇,到后来是不得不逃走了的。老头儿还有一只心爱的老猎狗,在他半疯半傻的一阵子和他很有交情;除了这女人和猎狗,没有一个人为他伤心,因为他一辈子没有费过一丝一毫的力气和别人交朋友。我们里面品质最优美、心地最仁厚的人,死后如果能够重游旧地,准会发现在世的亲友早已把他丢在脑勺子后面。设若我们死后仍旧脱不了名利场上的见解,大概免不了觉得懊丧。毕脱爵士不久就给大家忘掉了,哪怕是我们里头最好最忠厚的,在活着的人心里也不过比他多呆几个星期罢了。

谁高兴去送丧的不妨跟着一起到坟上去。到下葬的日子,仪仗排列得非常体面。家里的人坐着蒙上黑布的马车,把手帕掩着鼻子,准备擦抹掉不下来的眼泪。承办丧事的人和他的随从们满面悲悲戚戚的样子;佃户的代表为讨好新地主,也来送丧。邻近地主们的马车也在行列里面慢慢的走,那速度一小时不过跑三哩;这些车子虽是空的,可是表现的悲痛是深切的。牧师照规矩讲了一篇话追悼“我们已经去世的亲爱的兄弟”。只要死者的尸首还在,活人便借此摆虚场面:我们装模作样,硬编出许多繁文缛节,先把尸身盛仪停放,然后搁在丝绒衬底的棺材里,用镀金的钉子钉起来,最后在坟上竖了石碑,上面刻着连篇的谎话,这样才算尽了心。别德的副牧师是个刚从牛津毕业的伶俐小伙子;他和毕脱·克劳莱爵士两个人合作,给去世的从男爵做了一篇很得体的拉丁文墓志铭。那副牧师又讲了一篇精心著作的训戒,劝告活着的人不可过分哀痛,并且用最恭敬的口气提醒大家,说那神秘的、-阴-森森的大门已经把去世的弟兄和其余的人隔开了,总有一天,在世的人也得经过这一关。讲道完毕以后,佃户们有的骑马回去,有的留在克劳莱纹章酒店里吃东西。邻居的车夫们在女王的克劳莱大厦的下房吃过午饭,赶着车子各自上路回家。办丧事的人收拾了绳子、棺衣、丝绒帔、鸵鸟毛等等丧事用品,爬到柩车顶上坐着回到沙乌撒泼顿去了。他们等车子出了大门来到大路上,立刻催着马快跑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常态。到了镇上,他们三三两两在酒店里喝酒,只见各处店门口都是穿黑的人,手里的酒壶映着太陽光闪闪发亮。毕脱爵士的轮椅给推到花园里堆各色*器具的屋子里去了。那条老猎狗起初时常呜呜的哀叫;从男爵毕脱·克劳莱爵士当家当了近六十年,身后除了那猎狗之外竟没有一个人为他哭过一声。

附近的飞禽很多,而且涉足政界的英国绅士似乎没有一个不爱打野鸡的,因此毕脱·克劳莱爵士等到第一阵哀痛过去之后,偶尔也戴上围着黑纱的白帽子,出去打鸟消遣。他看着四面的田野,有的种着萝卜,有的留着残余的麦秆,都是自己的财产,心里暗暗得意。有时他非常的虚心,自己不带猎槍,只带着一支不能当武器的竹节手杖,让他高大的弟弟罗登和他的猎户们在旁边砰砰的开槍。毕脱如今有钱又有地,所以他的弟弟也对他另眼相看。克劳莱上校自己是一个子儿也没有的,对于一家之主恭而敬之,不再因为他是个脓包而看不起他。他哥哥谈起怎么种树,怎么排水,他在旁边洗耳恭听;对于牛羊马匹怎样豢养,他也参加了意见,并且特地骑马到墨特白莱给吉恩夫人挑选一只母马当坐骑,自告奋勇训练它等等;总之,当年强头倔脑的骑兵现在变得低心小胆,成了个很不错的弟弟了。布立葛丝时常的给他写信,报告小罗登在伦敦的近况。孩子自己也写信说:“我很好。我希望您很好。我希望妈妈很好。小马很好。格雷带我上公园骑马。我能骑着马跑了。我碰见上次骑马的小男孩儿。马一跑他就哭了。我不哭。”罗登把这些信念给哥哥听,也念给吉恩夫人听;吉恩夫人听了非常喜欢。从男爵答应栽培孩子上学,他的忠厚的妻子拿出一张五镑的钞票交给利蓓加,请她买一样东西送给小侄儿。

一天天过去,大厦里的太太小姐们过着平淡的日子,也有些平淡的消遣;住在乡下的女人,对于这种生活倒也心满意足。她们随着钟声吃饭和祈祷。两位姑娘吃完早饭就练琴,利蓓加点拨点拨她们。然后她们穿上厚底鞋子在园地里和小路上散步,有时候走出大门到村子里去访问乡下人,带着莎吴塞唐夫人的小册子和药品,送给村里的病人。莎吴塞唐夫人常常坐小马车出去兜风,利蓓加坐在她旁边,聚精会神的听她讲大道理。到晚上,她唱韩德尔和海登的曲子给全家听,过后拿出一大块毛绒刺绣品来绣花。看她的样子,竟好像她活着就为干这些事,一直到她成了个斯文的老太太,一直到她死,再也不用干别的事了。不但如此,你一定还以为她死后会留下许多的公债票,大家都舍不得她。谁知道她一到自己家里就得使心用计,带骗带哄的对付着过日子呢?谁知道她那么穷,要债的就在大门口等着呢?

利蓓加想道:“做个乡下绅士的太太并不难。我想如果我有了五千镑一年的进款,也会做正经女人。到那时我就成天在孩子屋里磨蹭,数数墙上一共结了几个杏儿,在花房里浇浇花,在石榴红里面捡捡枯叶子。我也会问候老婆子们痛风可好些了,也肯花半克朗买些汤给穷人喝;有了五千镑一年,花掉一个半克朗算什么呢?逢上有朋友请客,我就坐着马车走十哩路专诚去吃饭,穿的衣服哪怕是前年的款式也没有关系。我一定上教堂,坐在家里的大包座里面忍住不打盹儿,或是拉下面纱躲在幔子后面睡觉,这些事只要练习几回就成了。有了钱,我也肯付账。这儿的人为什么算厉害能干呢?还不是靠着这点儿本事自鸣得意吗?我们这些没钱的真是罪孽深重,他们瞧着只觉得可怜。他们给了我孩子五镑钱,就自以为慷慨,我们拿不出钱的人,就该给他们瞧不起。”谁能批评蓓基的想法不对呢?她和一般正经女人为什么不同?谁能说不是因为金钱作祟呢?各人经过的考验是不同的,你只要考虑到这一层,就不敢自以为高人一等了。如果境况宽裕,百事遂心,虽然不能使奸刁的人变得老实,至少能防止老实人腐化堕落。譬如说,一位副市长刚刚赴过甲鱼席,决不会从马车里走出来偷人家一只羊腿;到他认真挨饿的时候,就保不住不去偷面包。蓓基把各人的机会比较了一下,认为世上的是非善恶分配得十分平均。

七年之前她在这里住过两年,从前常到的地方,像田野、树林子、池塘、花园、小树丛、大房子里的各间屋子,她一处处都重新看了一遍。那时她还年轻,或者可说还不算老,因为真正年轻的时候,她早已忘怀了。七年前的见解和感情她还记得;现在她见过了世面,结识了大人物,地位比从前高得多;把现在的见解感情和七年前的比一比,确是大不相同。

蓓基心里想道:“我的地位比从前高了不知多少,因为我有脑子,而其余的人差不多全是傻子。如今再叫我过从前的日子,我也过不惯。以前在爸爸画室里碰见的人,我可不能再跟他们交朋友了。如今到我家里来的都是戴勋章佩宝星的大老爷,不再是口袋里搁着一纸包烟丝的穷艺人。我的丈夫是个绅士,我的妯娌是伯爵的女儿。几年以前,我在这屋里的地位跟佣人差不多,现在可是主人了。从前我只是个穷画家的女儿,甜言蜜语的哄着转角上的杂货店掌柜,问他赊茶叶赊白糖,现在我究竟比从前阔了多少呢?倘或我嫁了弗朗西斯——他倒是真心爱我——到今天也不见得比我现在更穷,唉!只要有人肯送我一些年息三厘的统一公债,让我舒服过日子,我愿意把社交界的地位和阔亲戚们都让给他。”蓓基感到前途渺茫,只望能手里有些可靠的产业,安心度日。幻灭

大概她也曾想到,倘若她做个诚实而没有地位的人,尽责任,走直路,说不定也很快乐;只看她努力不懈的追求快乐,走的路却不见得比第一条离开目标近。即使蓓基偶然有过这些心思,她也不愿意多想,总是转弯抹角的躲开算数,就好像女王的克劳莱的姑娘们躲开停灵的房间一般。这种心思是她瞧不起的,不肯正视的,而且她已经走上了第二条路,也难抽身后退。照我看来,一个人的良心难得责备自己,即使心上有过不去的感觉,也就一下子给自己蒙混过去了。还有些人,根本一辈子没有受过良心的责备。

在名利场上的人,一想到自己的-阴-私会被人揭发,或是可能丢面子,受处分,都觉得难受,可是单为做错了事就感到不安的却没有几个。

利蓓加在女王的克劳莱住了一阵子,对于那“不义的财神”治下的人,尽量的结交。临走时吉恩夫人和她丈夫都竭力表示亲热,希望不久和她再见,因为只等伦敦岗脱街的房子重新修理装饰过之后,他们便准备搬到城里去住。莎吴塞唐夫人替她包了一包药品,又请她带一封信给劳伦斯·葛瑞尔斯牧师,信上说那带信的人是她从危难中救出来的,恳求牧师留心她的灵魂。毕脱坐着马车,赶着四匹马,一直送他们到墨特白莱。他们的行李早已打发车子先运掉了,行李车上还装了许多送给他们的野味。

克劳莱夫人和小婶子告别的时候说道:“你不久就能跟小宝贝见面了,心里高兴得怎么样?”

利蓓加翻起绿眼珠子望着天答道:“唉,我高兴死了!”她巴不得能够离开乡下,可是又舍不得走。女王的克劳莱真是说不出来的沉闷,可是那儿的空气似乎比她往常呼吸的要干净些。乡下的人蠢得很,可是待人都很忠厚。蓓基自己暗想道:“这是多年拿三厘利息的影响呀。”她这话大概有些道理。

邮车走进毕加迪莱,伦敦的灯光闪闪烁烁叫人看着高兴。在克生街住宅里,布立葛丝已经生了一炉熊熊的火;小罗登还没有睡觉,等着欢迎爸爸和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