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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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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沈晋微微侧过眼,声音减低:「站稳喽,不然,我们一起滚地上去。」

一个「滚」字说得暧暧昧昧,看似纯良,又似乎另有涵义。秦央只觉脸上「轰」地一声炸开,耳听得他低低的笑,震得心如擂鼓:「jīng虫上脑了,连男女都不分了?」

沈晋哈哈地笑得大声:「呐,这位同学,你想歪了。」

有人起身下车,沈晋硬拥着秦央一起坐了下去:「兄弟嘛,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秦央被他困在腿上动弹不得,扭头去看窗外:「是吗?明天先给我带份早点。」

「行,没问题。」

「你可别答应得太快,你昨天不是答应二班那个班长今天去等人家放学吗?人呢?」

「……」沈晋就说不出话来,「她啊,看着挺漂亮,一开口就『霸权主义』、『qiáng权政治』,弄得跟克林顿的老婆一样,谁吃得消?今天这个你看怎么样?可爱吧?」

秦央说:「沈晋,你就死在女人堆里吧。」

丹凤眼裹闪出灼灼的两朵桃花,沈晋曲起食指来勾秦央的下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忽然「哎哟」一声压着秦央一起弯下腰:「秦央,你又打我!」

闹了一阵,秦央才收敛起笑容:「我妈让你今天去我家吃饭。」

沈晋那对父母大半年也回来不了几次,沈晋的日常起居都是由一个雇来的老阿婆打理。阿婆自己也有家人要照顾,打扫完了卫生,傍晚时再过来做顿饭就走,等沈晋回家时,饭菜早都凉了。

起先是秦央带着沈晋一起回他家吃。那小子花花肠子一肚子一肚子的,每回过去还要特地上花店买把鲜花带上,玫瑰、百合、康乃馨……虽说都是些俗烂的花样,可对于秦央妈妈这样始终靠着琼瑶剧、偶像剧、家庭伦理剧和韩剧来保持一点少女qíng怀的中年妇女来说,就显得相当有心思了。每每见了沈晋就亲热有加,三五日不见就要开始想念:「晋晋最近怎么没有来?」

秦央看着同自家妈妈有说有聊的沈晋,就不禁想:这个人,上到八十,下到十八,老少通吃,无往不利。真是靠不住啊靠不住……

时光就如此这般缓缓流淌着,清早一起坐车上学,沈晋在车内打瞌睡,秦央在车外买早点,上课时一起窃窃私语两句,老俞越来越啰嗦,作业越来越多,放长假时,布置下十来篇古文翻译,所有人都惊呼:「放暑假了吧?」。

午餐不合胃口,就从校门外端同两碗「麻辣烫」,吃着吃着,沈晋就受不了他那碗重辣,筷子往秦央微辣口味的碗里伸,再到后来,gān脆就合到了一个碗裹,回家时,还是一起,沈晋偶尔会缺席,他要去陪他不停变换的女朋友,秦央猝不及防时,他又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两手环上他的腰,把他当成现成的扶手,两具年轻的身体随着车厢一起摇摆。

那只是午后一节普通的语文课,学生们昏昏yù睡,窗外连丝风都没有,树叶子一动不动好似已经凝固。老俞想上新课,照例用他缓慢的语速先读一遍课文……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yīn间一鬼……」

人家对老俞的语文课是厌倦到了,麻木,底下打瞌睡的打瞌睡,做其它课作业的就装出个奋笔疾书做笔记的样子。秦央只是觉得老俞的语气比平时更低沉了些,其它也没太在意,专心致志地做着数学练习卷。

待到众人觉得不对劲,纷纷抬头观望时,老俞已泣不成声:「……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五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qíng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所有人都有些无措地看着这个平时总是絮絮叨叨,神色说不上俊朗反而有些怯懦的男人,他早已泪流满面,捧着书本的双手近乎颤抖。

瘦瘦高高的老俞就这样把自己的qíng感bào露在所有学生面前。及至再念不下去。室内鸦雀无声,只有老俞低低的哽咽声清晰入耳。

秦央看着这个双目通红的男人,手中的笔不由掉落。

「对不起……」老俞试图道歉,声音早已含糊。

课再也无法进行下去,平日对老俞的怨怼、不满甚至是鄙弃一下子都无法记忆起来,所有人都在心底小声问着:「老俞怎么了?」却没有人敢把疑问提出来。

这或许也是一种震撼,长久以后,秦央始终无法忘怀那个下午,阳光慵懒,老俞竭力压抑却制止不住泪水的滑落,以及,那一句低缓而悲凉的「意映卿卿如晤」。

「他们说,老俞其实是有老婆的,两三年前过世了,那时候他们才刚结婚不久。老俞很爱他老婆,一直没有办法接受。到现在,每年他老婆生日的时候,他都会买一个蛋糕回家……老俞这个人,其实蛮重感qíng的。」

一同上学的路上,秦央一反常态地多话,滔滔不绝地说着关于老俞的种种。

沈晋起初有些兴致,到后来就变得有一搭没一搭:「那是他老婆死得早,如果是结婚二三十年后再死,老俞大概高兴都来不及。」

察觉到秦央的讶异,沈晋低笑一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就像我那对爹妈,早几年起早贪黑的,也算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现在呢?五十年才算金婚,他们才几年?人家至少面子上还能做个样子,他们是一年都不见一次面了。」

放在腿上的书本一页一页无聊地翮过,身边坐的是秦央,能看到他搁在膝上的手指,白皙而纤长,食指的关节稍稍有些肿起,那是长年提笔写字留下的:「不是说,爱qíng这种东西保质朋最多七年吗?总有一天要过期的。」

话题变得沉重,秦央徒劳地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沈晋,你太偏激,而且悲观。」

「是吗?」沈晋却笑可,身体猛地往秦央这边压来,「但我相信兄弟是永远不变的。」

秦央原本就坐在车窗边,被他这么一bī,整个人就被困在车窗和沈晋之间,忙伸手去推他:「最近闹SARS呢,你离远点。」

「怕什么。」沈晋看了看四周戴着口罩的人,说得豪气gān云,「要是一不小心传染上了,我们到了病房也能做个伴。」

「原来做你兄弟就这点好处?」秦央不由摇头,「沈晋,我觉得我还是不认识你比较好。」

「秦央,你刚知道?晚了」沈晋一脸得意,身体压得更近,「来,我们现在就来实践实践这种疾病的传播过程之一。」

那时候,晨光微明,车辆在道路上疾驶,一路绿柳繁花快速地倒退后掠。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微微地一低头,秦央尚不及思考,眼瞳倏然扩大。

双唇相贴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嘴唇上的温热却一下子扩散到了全身。两人俱是一惊,脑海中一片空白。

沈晋忙往后挑开,脸上热得仿佛能烧起来,呼吸凝滞,好似要溺毙。

刚刚还说说笑笑的两个人,一下子都成了闷葫芦。一个早就扭头看着窗外,固执地想要一辈子用后脑勺来面对旁人,脖子快要永远扭成那个角度,另一个手足无措,眼睛好像要把腿上的课本看穿。

好一会儿,耐不住这尴尬的气氛,沈晋艰难地开口:「你、你、你……你怎么不躲?」

那边仍然不回头:「谁知道你会真的……真的……」

却说不出口,亲来下?吻下来?那个什么下来?好像都不对。文科成绩很好的秦央第一次词穷。

车窗边多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嗯……还是刚出笼的。

SARS彻底成为一段回忆时,当年围在大厅的黑板边通身青涩的高一新生升上了高三。补课成了正常课时中的一部分,学校组织补,家长qiáng烈要求补,也有学生自觉自愿地补。几位老师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三房一厅,关起门来就是语数外三个内容不同,气氛却一样紧张的课堂。学生们轮流在三个房间内进出,个个步履虚浮,憔悴如游魂。

沈晋曾经在那边的课桌里摸出本《樱花通信》,脸蛋清纯身材火爆的漫画女孩甚是提神,被秦央笑骂「什么样的人摸出什么样的书」;凹凸不平的老旧课桌上铺着白色挂历纸,密密麻麻地写满公式和各种咒骂教育体制的话语,秦央在五花八门的潦糙字迹里看到一封qíng书,典型的少女口吻,她说她喜欢上同年级的一个男生,他是英俊的、帅气的、斯文的、有大好前途的……一连串毫无逻辑的形容词。最后满怀憧憬地说,希望能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

沈晋笑说:「搞不好那男生就是指你呢。」

秦央隔着厚厚的冬衣狠狠地掐上他的胳膊:「沈晋,别以为你用左手写字我就认不出来!」

沈晋于是求饶:「大哥,我错了,你别揍我啊,明天qíng人节,你不能让人家姑娘和只猪头约会吧?」

高三过得比以往任何一个学期都飞快。

秦央家的新家已经搬进入住,家居的装潢让亲朋好友们众口一词地称好;秦央的成绩也一直稳定着,只要过了高考,考上一所好大学,然后毕业,找工作,女朋友可以在大学时就找好,也可以立了业再成家,无所谓了,反正孩子能让家长cao心的事会越来越少。秦央妈妈觉得自己肩头的重担终于可以减轻不少,夫妻两个开始筹划起今后的再度蜜月计划。

生活却总不会顺着人们的心,平地惊起丈高波澜。

秦央的外公突然过世。就在秦央生日的前一天。

老人走的那天,秦央在考试,亲戚里谁也没有通知他。秦央是在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后才知道的。

秦央爸爸在电话里说:「秦秦,你外公走了,今天上午。」

秦央执着听筒,一言不发,隐约能听到那边秦央妈妈的哭声。

「爸爸妈妈最近会很忙,你自己的事你明白的,爸爸妈妈对你很放心。」秦央爸爸在那边继续说着,「饭菜都在冰箱里,你自己用微波炉热一热吧。今天晚上我们大概回不来……」

又jiāo代了很多事,秦央静静地听着,说:「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时,手机铃声作响,沈晋的声音愉快地傅了出来:「喂,提早祝你生日快乐啊!够兄弟吧?你明天要请客啊!」

秦央说:「谢谢。」

呆呆地枉桌边站了很久,直到黑暗在没有灯光的屋子里弥漫开。

很多事,有些是可以去遗忘。比如那个晨光微明的早晨裹所说过的、听到的话和不小心发生的事,而有些却是不经意地忘着忘着就真的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