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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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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老人家的去世,家人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肺癌晚期,总有这么一天的。但是,依旧太过匆匆,从入院确诊到逝世,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对孝顺的儿女们而言,始终快得难以接受。

「中午的时候,还能吃下去半碗粥的,气色也比前几天好。儿子们还在商量说,有种药治这个病根灵的,要去给他买来吃吃看。结果,下午睡了一觉起来就开始吐血,我拿了块毛巾去帮他擦,止都止不住……医生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老夫妻两住的小屋子里设下了灵堂,秦央外婆絮絮地向亲友们叙述着当时的qíng景。鼻息间满是锡箔纸燃烧后的檀香味,《大悲咒》掩盖了人们jiāo谈的声音,零星有只字词组傅来:「还以为能撑过今年夏天的……」

「……抽烟、喝酒,他戒都戒不掉。」

「才六十九,七十岁都没到……」

秦央木然地坐着,亲朋好友祭奠完毕后,他就递给他们一杯水。满眼都是白麻布,各色帛料五彩斑斓地挂了一墙,影像忽而真实忽而模糊,双脚踏着地面,心却在半空中飘着。

有人踱过来攀谈:「秦秦还在读书吧?」

「嗯,高三了。」

「哦,那不是马上就要高考了?好好用功啊。孙儿辈里,你读书最好,老爷子最看重你。」

旁人也调过头来搭腔:「就是,老爷子从小就把你带在身边……你那个时候小,大概不记得了。」

秦央轻声说:「我记得的。」

话语被守在灵台前的孝子贤孙们的哭声埋没。

秦央可以说是那种家庭幸福的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俱在,无论是秦爸爸那边还是秦妈妈这边,兄友弟恭,姐妹和睦,逢年过节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和乐而圆满。这是他第一次失去至亲,曾经以为会有多么伤心难过,真正站到这里时,却仿佛在梦中,浑浑噩噩的,神智却清明得异常。

丧事办得很体面,跪下、磕头、烧纸,秦央跟着长辈做得一丝不苟,回到家里后,却翻来覆去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睁开的眼中总是白茫茫一片。凄楚的哭声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回dàng索绕。

与此同时,日历纸却一张一张毫不留qíng地撕落。

老俞在走廊里跟秦央说:「你的成绩很稳定,考试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不要太拼,太紧张了也下好。现在绷得太紧,恐怕到真正考试的时候反而会……嗯……总之,要注意休息。」

秦央说:「我知道的,谢谢老师。」脸色憔悴而苍白。

回家的路上,沈晋自背后环着秦央的腰埋怨作业太多,做到天亮也做不完,老师太严厉,那个教物理的,一点玩笑也开不起,还有,女生太少,他那个楼面全是物理班:「整个楼面的女生加起来,十个手指头就数得过来。数量就少,更不要说质量。」

沈晋揶揄秦央:「你是陷在了温柔乡里。」

秦央似听非听,偶尔发出一两声不知所谓的应和声。

沈晋见他心不在焉,也不再继续往下说,顿了顿,收紧环着他的手臂。「我怎么觉得你的腰有细了?」

「没有。」

沈晋扯开话题道:「我今天在办公室看到老俞了,手里拿着这么厚一摞卷子,他又用古文nüè待你们?」

「啊,没有。」

「你这两天有没有睡过觉?」

「没有。」脱口而出。

泰央回过神,忙道:「睡了。」

「那你这对熊猫眼是睡出来的?」沈晋不依不饶,见他咬着嘴唇缄默不语,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就睡在你旁边,你有没有睡,我会不知道?」

秦家夫妻这几天搬过去陪伴秦央外婆了,秦央又恰好正是高考冲刺的关键时期,也不能有闪失,秦央妈妈gān脆让沈晋住了过来,两个小孩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沈晋的口气隐隐泄漏出一些担忧:「秦央,你不是一直是最懂事的那个吗?初中的时候就笑得不yīn不阳的,教训起我来比那个班主任李老师还有样子。」

晚上,秦央还是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又回到了殡仪馆,寿衣寿帽穿戴齐整的老者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周遭哀乐凄凉,悲声不止。

眼睛不知不觉睁开了,怔怔地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明天是最后一次模拟考,你打算去考场上睡吗?」身边并肩躺着的人忽然开口,一如既往的玩笑口吻,秦央听在耳裹莫名地觉得安心。

沈晋说:「秦央,我一直很想问你,那时候,那些话,你打了几遍糙稿?」

那时候……傍晚,放学后,道路尽头那条狭窄曲折的小巷。清俊的少年横威立目,神色冷傲不可一世。

「三遍。」记忆很清晰,秦央回答,「叫你跟我走的时候,我还在心裹默念了一遍。」

放在裤于口袋里的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沈晋的笑声在黑沉沉的房间里dàng开:「你这个家伙……」

这是一件打死也不肯说的糗事,没想到还是毫无防备地被他套了出来。话匣子被打开。这些天一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的片段藉由杂乱的话语一一涌了出来:「我哭不出来。」

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哭泣,只有他始终静静地看着。清明时节,细雨纷纷,黑伞下是一张没有表qíng的脸!

「从前,群殴爸妈工作忙,没空带我。我一直跟着外公。我是他的第一个孙辈,所有晚辈里,他最喜欢我,他不让我叫他外公,我一直叫他爷爷。」

「他待我很好,我做错事,也不许我爸妈骂我。」

「优等生秦央也有挨骂挨打的时候?」沈晋轻笑着打岔。

秦央也跟着笑了起来:「小时候,谁一生下来就是这么听话的?」

话语依旧扯杂而破碎:「那个时候,你也知道,夏天也没什么冰淇淋之类的,有根大头娃娃雪糕就不错了,要不然就是一根盐水棒冰……他们厂里效益好,高温天会发沙冰。他每天带个保温瓶,盛回来给我吃。甜的,有牛奶的味道……我天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就巴望着他快快回家。」

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叙述还在继续:「后来,他退休了,我要上学,忙。每次隔很久才去看看他,他总叫我多去走走。我说好,忙了,就忘了……去了,跟他,也说不了几句……」

「他在家里没有什么事做。喝酒、抽烟,还舍不得花钱,总挑便宜的买……我爸妈买给他的,他总是藏着。时间长了,饭也吃不下了,身体也不行了,连下楼都没力气,都劝过他的,他说,戒不掉了。送到医院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妈回来后说,医生都怀疑我们待他不好。」

眼眶开始起了涩意,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秦央仰面躺着,声调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他这次住院,一个多月,我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我上一次去看他的时候,还是chūn节。就叫了他一声,什么话都没说……这两年,也就chūn节的时候去看看他……原本想等考完试去医院陪陪他的……」

这样脆弱而哀伤的秦央,只有沈晋看得到。一如当年,无助又满腔伤痛的沈晋只出现在秦央面前。

沈晋翻过身,慢慢地伸出手,拥住他。相贴的脸颊碰触到一片冰凉:「我要是明天在考场上睡着了,你要拿多少杯奶茶赔我?」

有一位与秦央和沈晋出生于同一年代的少年作家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所谓爱qíng,就是当你看到那个人时,第一反应不是上chuáng,而是拥抱。

第六章

高考在即,五月底的大气时yīn时雨。从题海文山里偶尔抬起头呼一口气,心底莫名升起几丝烦躁,厌倦漫上眉梢。

「紧张了?」秦央取过被他胡乱扔了一桌的试卷,展开、铺平,一张一张分门别类按照试卷号叠起来,「志愿填那么高gān什么?」

「还好。」沈晋懒懒靠向椅背,看着他纤长的指在黑黑红红写满字迹的卷面上一一点过,「E师大呐,爱在E师大。」

本市学生间有言:玩在F大,住在J大,吃在T大,爱在E师人。这四所院校合在一起便算是S使高校中所谓的「四大名校」,每年不知有多少高考生削尖了脑袋要住里赞。

手边的卷子上,字迹虽然潦糙却做得认真,题目边上密密麻麻注满了解题过程。秦央想起初中时,沈晋那些总是空无一字的的作业本。现在虽说是年级前一百名,但是E师大对他而言还是有些不稳当。

「传说中的倩影处处,美女如云。」这边却说上了瘾,沈晋闭上眼睛,满脸享受,「我已经看到E师大在向我招手。」

「是吗?」把整理完的卷子夹进档夹里,厚实得封面都合不上的硬塑面活页夹兜头朝那张笑得花痴的脸罩下,「它在跟你说,ByeBye!」

老俞说:「现任是关键时期,家长对考生要多多关心。药补不如食补。」

秦央年过七十的奶奶特地打电话来叮咛:「秦秦啊,你不要紧张,没什么好紧张的,千万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啊……」

秦央哭笑不得。

秦央妈妈去庙里求来两张平安符,虔心诚恳地捧着几瓶矿泉水跑去「仙人」跟前供了三天三夜,又是写符纸又是念经,做得一本正经,就差没把「仙人」叫来家里跳一次大神。

秦央爸爸说:「这是封建迷信。」

回头又仔细地把那两瓶水放进了秦央包裹:「考试的时候,要是口渴就喝喝。」

东西里有一半是给沈晋的,沈晋握着秦央扔给他的平安符和水,一反常态地收起了笑脸,沉默半晌方道:「还是阿姨记得我。」嘴角翘得勉qiáng。

秦央不习惯看他这样的表qíng,扭过脸道:「别想那么多。」

勾着他的肩一起进了考场。

走出考场时,秦央看到老俞正守在考场门口。平时大家都不喜欢跟老俞打jiāo道,他太啰嗦,刻板又保守。这一次,秦央却主动走了过去:「高老师,题目不难,基本都在你给的复习范围里,我感觉挺顺的。」

「哦,哦,那就好,回去好好休息、好好休息。」老俞凝着的脸明显放松了许多,镜片后的双眼笑眯了一起来,陷下去几道皱纹。

秦央惊觉,眼前的男人其实尚不满四十,比自己父母都还要小得多。据说这是他第一次作为班主任带高三,耗费的心力恐怕并不在他们这些学生之下。一时,竟有些开不了口。

远远传来秦央妈妈的招呼声,秦央只得匆勿道:「高老师再见。」

走出几步再回过头,高瘦的男人仍守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学生们说笑着从他身边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