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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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对话见一个熟人就重复一次,然后细细欣赏对方脸上的骇然,洒家心下居然萌生着一丢丢骄傲的感觉。

骄傲?人性里的有些东西是不可论证的,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可还是愿意各种炫耀献宝。

好比拿着别人的泰勒吉他跑到第三个人面前炫耀:你看,泰勒!

这其实和我哪儿有什么关系啊……

我有时候一边炫耀我的小干女儿,一边觉得自己心智真他喵的幼稚,等扭过脸来看心心的时候,又觉得这种幼稚是完全可以解释的。

既然喜欢,就恣当是亲女儿去疼吧!要喝可乐给买可乐,要吃巧克力给买巧克力,要骑哈士奇我去给你满世界撵狗!

一整天一整天的,带着我从天而降的小女儿混古城。

她腿短走不快,走累了就放在肩头驮着,夹在腋下挟着,横抱在胸前捧着。

更多的时候,让她揪着我衣襟角,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揪着大人的衣角走路的。

但她很固执地把手硬塞进我手心里让我牵着她走,小小的爪子在我掌心里捏成一只核桃样儿的小拳头,关节硌着我收拢的掌心。

窝心的一幕,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瞒着她妈妈带她去吃海鲜比萨饼。她走着走着忽然自己唱起歌儿来: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哦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她声音里丝毫做作都没有,干净得要死,我的心慢慢变成了一坨儿豆腐脑儿,一撮儿棉花,一小块儿正在平底锅里滋滋融化的猪油。

我对天发誓,这孩子的歌声,真的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这种天籁后来我只听过两回。

一回是洱海边放猪的几个白族小阿妹,她们唱:娘娘有个小公主喂……歌儿你唱不完……

一张嘴,就引得一道神光穿过乱云飞渡的大理长空,结结实实地锤在洱海上。

那是一群头上有光环背后长翅膀的孩子,我想尽办法采来她们的声音,放在一首歌的开头当人声solo

[1]

。其中一个小孩子唱尾句时被口水呛了一下,煞是有趣,每次听都不禁莞尔。

还有一回是新加坡吹萨克斯风卖艺的残疾老人,他吹了一曲When

A

Child

Is

Born。

彼时乌节路行人熙攘,我傻在马路牙子上,难过得发抖。

闷热的新加坡午后,所有坚硬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盔甲都失去重量。

A

ray

of

hope,

flickers

in

the

sky

A

tiny

star

lights

up

way

up

high

All

across

the

land

dawns

a

brand

new

morn

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

[2]

……

当“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那句响起时,一瞬间什么都绷不住了。我不过是个丢盔卸甲的败军之将,胃里的肉骨茶在翻腾,满世界铺天盖地地黯然神伤。

那个老人是个头上长角手中擎叉身穿黑披风的,让人心碎的。

可这两回的触动再猛再强,都不如心心当时有口无心的哼唱。

(三)

那时,我们俩站在王家庄巷和文治巷的交叉路口,离D调酒吧不过十几米,没等她唱完,我抄起她来夹在腋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路平。

一脚踹开D调酒吧的小木门,我喊:路平,你别告诉我你没有录音笔!路平正在泡面,受了惊,开水烫了手。

他用嘴噙着烫伤的地方,另一只手在电脑桌上扒拉了半天,然后道:如果我说我忘了放哪儿了,你会不会很生气?

我说:再见!

他问:你要录什么?

我打小有个毛病,一着急就大舌头,话说也说不清楚,他却听得眼里放光。他蹲下身子用西安话问心心:女子,你敢不敢再唱一遍?

心心被莫名其妙地抄起来,莫名其妙地钻进一个洞穴一样的屋子,面前又莫名其妙地伸过来一个莫名其妙的脑袋……她人小脾气不小,正没好气地拿脚跺地呢。

她冲着路平的脑袋张开爪子,伸出两只胳膊,路平以为她要索取一个拥抱,刚想也伸手抱她,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还没来得及提醒……

说时迟那时快,孩子的两只爪子“啪”的一声同时贴在了路平的脸上,估计力道很大,路平斗鸡眼了一下,愣住了。

小女儿两只手掌夹着路平胡子拉碴的脸,端详了一下,扭头问我:大驴?

路平的脸瘦长……

女孩子都一样,不论多大多小,一旦真来劲了,是怎么哄都不好使的。

我和路平折腾了半天,喂这位较劲的小姑娘吃了薯片姜片香蕉片鱿鱼丝……就差请她喝点儿啤酒了,人家怎么着也不唱,光闷着头吃。

我恨得直挠头,头皮屑掉了一肩。

到底怎样才肯唱啊?!我指着路平问:如果让你骑大驴的话你唱吗?

路平立马把她面前的零食胡噜胡噜抱走了,慌慌张张很愤怒地往厨房躲,我揪着裤腿儿把他拽回来,差点儿把他裤子拽下来。

小女儿嘎巴嘎巴地嚼完香蕉片儿,终于开金口了:我要听故事……

好嘛!吃饱了喝足了要听故事了是吧,听了故事就肯唱歌了是吧,等着,爹来了!

我拽过来一个墩子,盘腿一坐:话说,六祖慧能在承接衣钵后,为了躲避追杀,一路隐姓埋名迤逦南下……

小女儿拿香蕉片儿捂住耳朵眼儿:不听不听,不听这个。

我扭头求助路平,他居然在啃指甲!

路平道:大冰,他们总说你少根筋,我本来还不太信……

他琢磨了一下,坐在了墩子上,幽幽地开口:他没爸也没妈,有一天,忽然从石头里蹦出来,一身的铁毛,哎哟,是个猴儿!这个猴儿太了不起了,他光着屁股,打死了一只狗熊,然后他有皮裤穿了。

小女儿停止了咀嚼。

……这只猴儿遇见了其他一大帮的猴儿,他领着他们找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洞,洞口有条从上往下淌的河,他们在里面建了个游乐场,还可以做饭吃,还可以想聊什么天儿就聊什么天儿,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里面住着一群特别开心的猴儿……

那个故事讲得好长,那只厉害的猴子掀了桌子打了公务员,被压在了巨山下。有个骑马的人救了他,给他戴上了金箍。他又迷惑又开心,他没的选择,于是违心地跟着那人走向西方,一边走一边想:会好的,会好的吧……

路平越讲越进入状态,语调开始抑扬顿挫,手势越来越多,但西安口音也越来越重。小女儿捧着脸,听得入神,手指上的点心渣子沾了一脸腮。

冬阳西斜,一道黄色的光斑铺在小酒吧门口。

我走出D调的小木门,点上一根兰州,心里念起一个名字。

你看,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我们应该也有一个小小的女儿蹲在膝边,听你我给她讲故事了吧。

背后,路平讲故事的声音若隐若现:

……那只猴子跪在马前,人啊,你怎么会怀疑我的真心,我忍却委屈追随在你身边,到头来,你却这么轻易地放我离去,如果我的心是石头做的,那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我在门外听着另一个门外的故事。

手插进兜儿里,跳了会儿踢踏舞。

……

孩子的妈妈来接她,我在门口拦住她不让进,我说:你听——

……八戒,你不要再说了,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我要晚两天才行……我心里面还在难受哦,等我的难受再减少那么一点点,我立马就出发。只要他肯让我回去,我怎么会不回去。你知道吗?不管他怎么对我我都不恨他哦,我只是有点难过……

我和娜娜掀开门帘偷偷往里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对坐着,中间一盆炭火,小女儿依旧是捧着脸,认真地静静地听,满脸的点心渣。

娜娜说:路平会是个好父亲。

我说:那我呢?

她抿着嘴,笑着看我一眼,又收敛起微笑,在我肩头轻轻拍了拍。

拍你妈×拍啊!才不需要安慰呢!我扭过头去继续跳我的踢踏舞。

路平唱歌从没唱哑过嗓子,那天却说哑了嗓子,我们叫了外卖,边吃边听他给心心讲故事。

晚上八九点钟开始上客人的时候,他也不肯停。有些客人待了一会儿无聊地走了,有些客人盘腿坐下,和我们一起听。

炭火时明时暗,瓜子皮在火盆里酿出青烟。

小女儿困了,歪在我怀里睡去,路平帮我把她放到背上,踩着星光,我背她回客栈睡觉。

路过大石桥的时候,她半睡半醒的,在我背上轻轻地唱起那首歌: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我说:姑娘,没有下午唱得好听呢。

她呢喃道:爸爸,明天我们还去找大驴玩儿好吗……

从那天开始,每天早上她吃完馄饨皮儿,我喝完馄饨馅儿后,我们都会溜达到D调酒吧门口,晒着太阳,并排坐在台阶上,等着路平起床讲故事。

路平迅速爱上了这个小人儿,除了讲故事,他还给心心弹吉他。

那时他在整理专辑,弹着吉他唱一首歌,然后停下来,客客气气地问心心:您觉得这首怎么样?

小女儿永远回答他:没有我爸爸的歌好听。

他就很淡定地,接着唱下一首歌,接着问同样的问题。

晚上酒吧营业的时候,路平会在台上演绎的间隙穿插唱两首儿歌给心心听,慢慢地竟养成了习惯,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不论这个小人儿是不是在台下坐着。

后来,D调酒吧九年间三次搬迁,这个习惯他却一直没改。

D调酒吧变成了新的根据地,我们开玩笑说,心心是史上最年轻的泡酒吧的姑娘。

大人喝酒,她喝养乐多,她觉得养乐多很好喝,经常往我们的酒瓶里挨个儿倒点儿,没人会拂了她的好意,都继续接着喝,但味道实在是很怪。

她一般到晚上十点左右开始犯困,一困了就自觉把脑袋枕在我大腿上,半分钟左右就能打呼噜,吓得整个酒吧的人关了音响,压低了嗓子说话。

有些好心的姑娘怕她着凉,解下外套,左一件右一件盖在她身上。

……她睡觉爱流口水,我没少付干洗费。

(四)

娜娜改签了机票,拖到没办法再拖的那一天才离开古城。悠长的假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