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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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正在看这段文字的人是谁,我都想告诉你我打这段文字时双手有多么颤抖,呼吸有多么急促和粗重。

十余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单纯莽撞的青年变成了个圆滑世故的中年人,我早已失去了我的西藏我的拉萨。可十余年前的那一幕,一直在灸刺着我,一直在提醒着我这一辈子该去坚持哪些放弃哪些,该如何走接下来的路,到死之前该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

十余年前的日喀则午夜,那个孩子掏出了薄薄的一沓毛票,橡皮筋扎着,有七八张。

又黑又脏的手,抽出里面最新的一张,递到我面前,放在我手里。

他对我说:吐金纳

[7]



每一个孩子都学着他的样子掏口袋,往我们手心里一毛一毛地放钱。

他们对我们说:吐金纳。

他们要捡多少垃圾才能换回这么一点点钱……

我在拉萨见过一群和他们一样的小孩子,在街头跟着游客走出去好几条街只为了等一个可乐罐。他们捡起空罐子,你争我夺地放在嘴边舔上半天。

他们要捡几蛇皮袋垃圾才能换来一毛钱,他们要挣多少个一毛钱才能挣够一罐可乐……

可他们听我唱完歌后布施了我一毛钱。

还对我说谢谢。

我嗓子发干眼眶生疼,心口和胃里火烧火燎。

我看看站在我左前方的她,她低着头在掉眼泪,手捂在嘴上,又在不出声地哭。

贡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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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来世复为人身,护持我,让我远离心魔,永远是个善良的人。

让我永远做个像孩子一样的人吧。

……

孩子慢慢都变得安静,他们围在她左右,有的蹲在她脚边抬头看她。

我和那群孩子一起,看着她哽咽到上气不接下气。

我沉默地看着她,孩子们奇怪地看着她,简易路灯的黄色光晕铺洒下来,我们站在一幅中古的油画里,画外是海拔四千多米的蓝色日喀则,以及满天神佛海会诸菩萨。

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个带花的头绳。

是那个小小的小女孩子递给她的,应该是从垃圾里捡到的。

她噙着眼泪边走边戴,后来一直戴着一直一直戴到了珠峰,从她那天晚上戴上起我就没见她摘下来过。

……

十几年过去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

(四)

一口真气过萨迦。

一路向西走向萨迦,萨迦再往西是拉孜,然后才是定日。

越往西走投宿点越少,当时中尼公路正在修建,能搭的车也少。

我们有时候沿着路基走,有时候绕着走,满身的灰土,脏得像两只土狗。

蹭过工地的帐篷,晚上一起吃大锅饭,吃完了给道班的人唱歌。

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我每唱完一首他们都问:还会不会其他的现在流行的歌?

他们用干电池帮我们充电,已经关机数天的爱立信大鲨鱼一开机短信箱立刻就满了,嗯,那还是一个手机只能储存30条短信的年代。

拉萨的同学们在短信里对我抛店舍业的不辞而别表示了由衷的感慨和强烈的怀念。

他们纷纷用一些生动的语气助词表达了他们心中激荡着的情愫,并对我重新回归后的情形做出了美好的畅想,情感之强烈,措辞之生猛,对我惨死的场景的动人描述,让我实在难以复述。

事实上,我当时立马选择了拆电池关机。

我问她:你要不要打个电话找个人报个平安什么的。

她说:不必了,我不用手机。

事实上,我当时唯一的这台家用电器在离开我之前,起到的最后一次作用并不是通信。

接下来的旅途中要不就是有电有插座的地方没万能充,要不有电有插座有万能充的地方没信号,再不然就是什么都没有。

有一段路没吃没喝没车没找到地方住,我们并排坐在石头后面,差点儿冻死在凌晨。

我怕她当真睡着了被冻死了,就老找她说话还一个劲儿讲鬼,还讲了凶恶的念神喜欢出没的红色山崖、恐怖的赞神恐怖的盘羊角。

后来把她给说烦了,狠狠跺了我一脚。

反正脚都冻木了,我也不觉得太疼。

我们走路慢慢走出了点儿默契,有了个固定的节奏和方式。

一般是我在前面走,她跟在我右后方,大约每走一个小时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没车的时候路上安静得要人命,有车经过的时候老远就可以听到响动让人精神一振,等车屁股都望不见的时候,又是要人命的安静。

有时候我实在闷得慌,非常想找人扯扯淡聊聊天磨磨牙,但很明显她不是个好的交流对象。

我后来想,她真是个难得的话很少的女人。

这点很罕见,值得肯定。

其实她值得肯定的地方还有不少,比如体力和耐力。

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长时间行走绝对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一个女孩子而言。不过说来也怪,这一路我们走走停停翻山越岭,她居然一次高反都没出现过,皮实得要命。

我腿长一点儿,有时候会把她落下十几米,她就捡小石子儿丢我,养成习惯了以后人家懒得每次弯腰捡,就揣了一口袋。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不嫌沉啊?你张嘴喊我一声又能怎么的!

陕北人赶羊时有个羊铲,头羊领着羊群乱跑时,放羊娃用羊铲铲起一铲土石,准确地甩到乱跑的头羊的前面,挡住它让它按正确路线前进。

陕北民歌《五哥放羊》里不是唱过嘛:……怀中又抱着放羊的铲。

藏区放羊的时候也喜欢用石头,但不是铲子,而是一种叫“鳄多”的甩石鞭,有牛皮做的有牛毛做的,可以将鸡蛋大小的石头甩出去一两百米。

这种鞭子神奇得很,不仅能拦羊,还是不错的武器。

一百年前抗击英军的江孜保卫战中,鳄多曾大显神威,击碎过一个又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强盗的脑袋瓜子。

……我不是羊也不是英国流氓,所以我被石子儿砸中的时候会很委屈。

她有一回丢石子正好打在我后脑勺正中心,太疼了,疼得我虎躯一震“菊花”一紧。

我是真被打急了,扭头噔噔噔跑回去抽她,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蹦带跳地往旁边的青稞地里跑。

我追了两步就不追了,看她好像弯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

我冲她吼:你几个意思啊!还打算捡块砖头扔我啊?!

她抬起脸来,一脸铁青。

她也冲我吼:你追什么追追什么追!我踩着屎了!

……

在萨迦附近休息的时候,她袜子大脚趾的地方磨破了个洞。

我们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解决这个难题,后来从衣服上想办法拽出来一根线把窟窿扎了个疙瘩。她走了一会儿嫌脚尖难受,又自己把那个窟窿给掏开了。

弄到新袜子之前,她走路都别别扭扭的,像崴了脚一样。

那时候有车就搭,搭上藏族司机的车好几次语言不通,只要大方向没错人家去哪儿我们去哪儿,于是时常莫名其妙地投宿在一个离大路很远的地方。

第二天想尽办法重新找回主路一看……

我去!怎么又倒回前天路过的地方了?

都路过了哪些村子,太多年了,我都已记不太清,话说当时也没记清,那时营养不良口腔溃疡,高反眼花记性很差。

但热萨乡的强工村,这个地名儿我一直没忘。

我们在强工村附近闯入了一次聚会。一群人傻乐傻乐地围着,我傻乐傻乐地敲鼓,有人傻乐傻乐地弹后藏六弦琴,几个半老不老的藏族老人傻乐傻乐地跳起了踢踏舞。

全部的人里面只有她不是傻乐傻乐的,她坐在藏榻后,一直忙着埋头往嘴里塞油炸馃子吃……丢死我的人了,怎么就没噎死她?

我躲开她远远的,去跟老人们学了一会儿踢踏舞。

我没藏袍穿,跳不出那个味儿来。

后来2007年看CCTV的春晚,这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拉孜堆谐舞。

我从沙发里站起来,跟着节奏踏出舞步,一踩一跺,一踩一跺……

2007年除夕的夜里,身后没有人在吃油炸馃子,只有一扇开满烟花的落地窗。

(五)

海拔5248米的嘉措拉山垭口是我一直无法忘却的地方。

到达嘉措拉山垭口的时候,我们已经完全没有个人样儿了,又瘦又脏又窝囊,已经不知道多少天没刷牙洗脸梳头了,头发早结成板了,两个人头上顶着两块毡,手都撕不动。

嘉措拉山垭口是中尼公路的最高点,站在垭口处已经能很清楚地看到喜马拉雅群山了,一大堆雪白的峰峦横陈在眼前完全一览无余,让人很有成就感,让人高兴得直想笑。

翻过这个垭口就是定日县,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珠峰之旅进入倒计时。

有人站在垭口玛尼堆那儿往经幡上绑哈达,大风把哈达吹成一条直线,特有仪式感,特让人眼馋,这把我们俩羡慕坏了。

她问我:咱们去把别人系上去的哈达解下来,然后咱们再系上去,这样算数吗?

我说:你别说得那么可怜行不行,你让我想想办法行不行……

让我想想办法行不行……

她在拉萨浮游吧里哭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心酸。

一路上不论她看起来有多么饥寒交迫,我都没有感觉到心酸。

唯独嘉措拉垭口她可怜巴巴的这一句话,忽然一下子让我心酸得无以名状。

我说不清缘由,我说的是实话。

……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吃剩下的捏好的糌粑,她像个赶集卖鸡蛋的农民一样站在我面前。起皮的嘴唇,深陷的两腮,和在拉萨时的那个美丽女孩子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让我如何想办法?我只是个站在嘉措拉垭口大风里和你一样灰头土脸的流浪汉,身无分文只有那半袋子糌粑,我该上哪儿去弄条哈达……

我说:不一定非要系哈达啊!你见过康巴人过垭口是怎么敬山神的吗?他们朝天上使劲儿抛撒印满经文的彩色纸片,一边高声喊着阿拉索索,也就是所谓的抛龙达。龙达多有气势啊!比哈达更有形式美感!况且龙达不一定非要用经文纸片儿,白纸片儿也行,没白纸片儿树叶子也行,实在不行石头子儿也行啊。

我自己从没听说过抛石头子儿也算抛龙达。

可我那会儿连一张白纸也没办法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