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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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本无定数,回首已是天涯,五味杂陈的劣酒,总好过温暾水一杯吧。

这半生人海中远行,谁在意是怎样旅程。

丢掉船桨吧丢掉船帆,让我去暗夜看看。

(一)

围炉夜话,皆是浪荡路上的游子们。

砖垒的小火塘篝火熊熊,木柴噼噼啪啪轻响着。

酒是鹤庆大麦,下酒菜是淋过香油、切得细细的猪耳朵。

解开衣襟,叼起一根兰州,把酒瓶子斜插进炭灰里,温温的,才叫惬意地喝。

盛在塑料袋里的小菜却没处搁,有人随手拽出一本垫桌脚的书,撕下几页铺在火塘沿上。先下筷子的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围过去一看,其中一张纸上赫然是我抱着手鼓的照片。

四下兴致勃勃地传阅那本残书,都想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玉照。

还真有找到的,于是你争我抢,于是一不小心书落火中,大燃特燃起来。

残页化作黑蝶,袅袅曼舞,火光中书皮上的几个柔软的大字开始扭曲变形。

这是一本描述丽江的书,据说销量很不错,再版了好几回。

于是大家都笑而不语,这等专门用来忽悠游客,极尽矫情之能事的书本该随手焚来才是。

话题就此围绕着在路上途经的地域,开始漫无边际地展开。

混在丽江,漂在拉萨,侠隐在大理,那什么在阳朔?

有兄弟问我:你颠颠儿地窜了那么多地方,阳朔于你而言是怎样的?

我没什么发言权,到目前为止,我只专程去过阳朔四次。

两次独行,一次拼车自驾,最后一次是去参加一位红颜老友的婚礼。

若非要说对西街的感觉,头一回去的时候没什么太多好感。

我发现我和阳朔这个地方很不兼容——

租过自行车,没骑出两里地就被雨水给浇了回来。尝过啤酒鱼,被满嘴小鱼刺搞得很恼火。漂流过,但同渡的是个不停给客户打电话的南宁生意人。陪朋友找漂亮美眉搭讪过,后来发现是酒托。

我去阳朔的那几次要不然热得闷死人,要不然骤然变天冻死人。也曾在阳朔撂过地,在西街的小雨里发着烧打着喷嚏一边卖艺一边止不住流清鼻涕……

天下之大,怎可能步步莲花,关于阳朔,我并没有动人的故事发生在那里。

所以,关于阳朔,今朝落笔,信马由缰,散文而已。

散录一些散装的片段。

散叙一些散养的记忆。

哦,是了,这个地方还曾给过我一次意外的转折。

(二)

我第一次阳朔之行时,西街已然是大名得享,已是传奇的地方了。

有道是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初次阳朔之行纯属阴错阳差,本计划去涠洲岛考察下海鲜烹饪,顺便搞点儿不要钱的香蕉吃吃,结果在南宁误了班车。

我在车站旁买了碗米粉,蹲在路边等粉凉,百无聊赖中,身旁驶过一辆挂着阳朔牌子的中巴车,售票员一个劲儿吆喝:最后一班车,最后一班车……

她喊得悲凉而郑重,哀怨又落寞……好似大洪水来临前最后一个有心无力的方舟使者。

电光石火间一哆嗦,太吓人了,最后一班车?

既往不复,就此别过?

眼前过电影一样,嗖嗖地忆起了生平错过的那些末班车……脑子一热,端着米粉就上了车。

上了车就后悔了。

后悔了一会儿也就无所谓了。

这半生人海中远行,谁在意是怎样旅程,吃不了涠洲岛的香蕉,就去尝尝阳朔的啤酒鱼吧。

后来我认识一对儿广西兄弟,都擅长烧菜。弟弟送过我一瓶包装罕见的桂林三花酒,把我喝成了个醉猫。哥哥开饭店,店门口长年放着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所谓和谐,就是我们给你们做饭吃,然后你们为我们解决了温饱,这样,大家就都不用挨饿了。

除了小黑板,白墙上还用秃头毛笔写了几段话:

没多大出息,顶多有点儿不可能被和谐的理想主义,我想开一辈子的角落小店,想在老掉牙后,看老掉牙的你们蹒跚而至,安坐一隅,点几个小菜,叫一壶酒,将过往的岁月煎炒烹炸,细嚼慢咽。

啤酒鱼是他们家招牌菜,需预订才能吃到。他们一直以为我很爱吃啤酒鱼,每次给我烧鱼都拣最肥美大只的,可以盛满一整个大铁盘子,却不知我碍于情面探出的筷子,每次都附带着深深的心理阴影。

……初到阳朔刚下车就收获了一份见面礼,劈头盖脸一场冰雨。瞅着渗着寒气的雨线,摸摸身上的单衣,心里直犯嘀咕,怎么从夏末直接一脑袋栽进晚秋了呢?神奇的广西。

我把外套脱下来蒙在鼓面,短短几分钟身上就被淋得冰凉。黑咕隆咚的车站外,三两辆形迹可疑的私家出租车,司机烟头一明一暗的,也不招揽乘客,就那么沉默地盯着人看。

更沉默的是崔嵬的山影,那山黑漆漆的一大坨,或是夜黑月隐的原因,看上去轮廓怪异得完全不像山,反倒像人工培打出来的大沙雕,近在咫尺横在眼前,屏气凝神看着你。

晚上10点多,摸到了西街入口处。青旅客满,俺囊中羞涩住不起更贵的客栈,于是孤魂野鬼一样抱着鼓踱步街心。

去的时候不对,没赶上滋润又丰饶的西街风土,只路过满坑满谷的灯箱招牌LED,好像每家店铺都在放着咕咚咕咚的慢摇音乐,我隔着玻璃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抡着大白腿劲爆艳舞的女郎,又看了看大白腿。

街上冷冷清清,店里也一样。

音乐声震耳欲聋,雨痕挂满玻璃,她们面无表情,跳得好荒凉。

整条街都像失恋了一样。

半夜之前,我摸进了一家不插电的小酒吧。

老板在摆弄着木吉他,我扛着手鼓和他套磁。聊了一会儿吉米·亨德里克斯后,我获得了在一个8平方米的小房间里20块钱睡到天亮的机会,没有枕头。真是印象深刻的一晚,那天晚上我真正认识了什么是蟑螂,很瘦,很矫健,爬得很迅猛。

我想抓没抓着,原来蟑螂跑起来快得像只兔崽子。

一口气昏睡到下午,终于被鼻塞憋醒,潮气太重,感冒了。

小酒吧不需要打散工的乐手,我的手鼓也配合不上人家那动不动就异军突起的即兴solo。于是讪讪地道谢出门,玻璃门却怎么推也推不开。

背后一声断喝:往里拉!

好有哲理的三个字,门关上之前我侧首,钦佩地望了他一眼。

门外依旧阴雨绵绵,很快再度湿透鞋面,触目所及处一片潮乎乎的浅白烟云。依旧是满目招牌,但多出来不少攒动的脑袋,还有各种锋利的伞尖,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呢?并不想挤进人群,也不想被那些伞裹挟着向前。

迤逦长街,长叹噫兮,苍茫茫大地颠儿过,于斯地竟无瓦遮头,罢了罢了,我吃完啤酒鱼直接扯呼算了,向南,去海边,钻进被日光掘地三尺的涠洲岛沙滩。

转身将欲行,顺手插兜,指尖触及袋底的那一刹那,身心一震,踉跄跄止住脚步。

他喵的!我钱包哪儿去了!

这正是,屋漏又遇连夜雨,咳嗽偏逢大姨妈……

含泪蓦然回首,撑着油纸伞翩翩在雨巷中来往的人啊,你们哪一个是钳我钱包的贼?

你知不知道我需要坐在街头忙活多久才能挣够那可怜巴巴的千儿八百块?

不是矫情,那时年轻,是真没什么钱。

话说,当主持人也没挣几个钱……

挣外快的途径倒也有,但实在厌恶去唱堂会,一年里有数的几次商演皆是碍于情面实在推托不掉时才去敷衍……那个职业身份所能带来的不过是人前体面,人后和其他工薪阶层一样,也需朝九晚五挣薪水,也需面对房贷和卡债。

可年轻那会儿很明白——朝九晚五的我和人在路途的我,彼此并不应寄生,也并不能互相依赖,理应各行其道,两不相欠。

尤其是在经济上,各自独立,互不拆借,完全平行的两个世界。

天大地大,有手有脚有本事有能耐。

我有我的平行世界。

曾经有个朋友对我说,许多事情说是永远说不明白的,做着做着就明白了。

他说:很多事情就像敲鼓一样,敲着敲着手指灵活了,该是什么节奏也就自然明白了。

他还说:要能耐得住寂寞才行,不然全是扯淡。

他对二十出头的我说:也要能回得去才行哦,要不然,只不过是给自己捆了另外一条锁链。

他说得没错,爱旅行那就去旅行呗,能挣多少钱就走多远的路,有多大本事就靠本事混多远的天涯,旅途中的经费皆是旅途中挣来,并不用当主持人时挣来的钱。

也不是说,路上的钱挣得就不艰难,画壁画画肖像街头卖唱敲鼓卖碟……

所以哭死我吧,偷我钱包的果断是个王八蛋。

我没有中年健妇立马当街跏趺呼天抢地的勇气,想破口大骂又寻思广西人一准儿听不懂我的山东国骂……

罢了,罢了,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手鼓不是还在肩上嘛。

存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留得肩头手鼓在,何愁没有猪头肉。大冰不哭,咱开工撸鼓。

(三)

那是来自加德满都的一只手鼓。

和印度尼西亚产的泰国产的非洲产的不一样,它质地没那么好,皮很厚。

起初鼓面粗糙得很,历经上万次的击打磨砺,皮色已然发润,声音虽然发闷,却是我最钟爱的一只手鼓。

我先后拥有过十几只不同国别不同款式的鼓,它是其中最特殊的一只。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鼓。

那时候拉萨会玩津贝手鼓的人不多,偶尔有的,大都是尼泊尔产的。

一个瘦瘦的男孩子对一个瘦瘦的小姑娘说:你去尼泊尔旅行的时候,帮我带一只手鼓回来吧。

那是个大家都很喜欢的男孩子,那是个瘦瘦的像风马旗一样伶仃在风里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我只记得他们都是那种沉默寡言,笑起来温暖腼腆的孩子。

这只鼓在加德满都街头映入女生的眼帘。

没怎么讨价还价,廉价的它就背负在女孩子行囊侧畔,一路耐受着喜马拉雅山麓的坎坷颠沛,一路颠沛过尚在修建中的中尼公路。

……

鼓到拉萨的时候,人却不在了,永远留在了拉萨河畔。

那么年轻的一个男孩子,一句话都没留下,永远消失在了拉萨河湍急的漩涡里。

所有人都在难受,所有人都不愿相信他就这么没有了。

据说他是在河边拍照的时候,多往河滩里走了两步。

就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