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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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就走完了一个轮回。

或许他只是个来人世间历劫的天人,菩萨把他收回去了。

……

他死去一年后的一个中午,我盘腿坐在那个姑娘小小的饰品店里,分抽着一根白沙烟。我一眼看到了角落里这只鼓,鼓面上落满灰尘。

轻轻搬到膝旁,轻轻敲响它,因震动而轻轻扬起的灰尘腾挪在光明中。

那么奇怪的低音,厚重得好像叹息,又像割在手臂上的钝钝刀锋。

我把它抱到藏医院路灼热的下午阳光里,翻飞手指,最坚硬的四二拍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冷峻,最华彩的马蹄音轮指也化解不了它固有的坚定。

热却让噶毛子敏度嗡啊吽嗡啊吽嗡啊吽……

光明甜茶馆复杂的气味,乞讨的小普木

[9]

晒皴的面颊,跏趺问心的安多喇嘛喃喃的藏语百字明咒,轰鸣的4500越野车牛一样喘息着行过我身前。

我汗水涔涔乱掉了呼吸,手掌红肿隐隐作痛。

它斜靠在我膝前,沉默得像块石头。

……

姑娘叼着烟头蹲在马路牙子上打哆嗦。

她说:你背走吧,背走吧,送给你了,赶紧走,赶紧走吧……

逆着暴虐的阳光走在藏医院路上,我怀中是阴郁的冰冷。

我背走那只鼓以后,没再怎么和那个女孩子见过面,谁也没躲着谁,谁也没主动联系过谁。

我记得最初见到她的地方是2005年的大昭寺门前。

她瘦骨伶仃地窝成一小坨,静悄悄地抱着自己,蹲在矮墙旁看人磕长头。风钻进她的外套,在她背上鼓起一面小小的帆。

她每天都去蹲一会儿,偶尔下雨了,就穿上帽衫,静悄悄地缩在墙角抱着自己。就那么静悄悄地抱着自己。

男孩还在世时,我们有过半宿长谈,冲赛康的巷子口对坐,冰凉的石头地面。他说是啊是啊,我也有过同感——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特别讨厌你们人类。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空寂无人的街道,加重语气说:特别讨厌!

我们呵呵地笑着,互相往对方肩窝里捣拳,拉萨啤酒揣在怀里暖着,烟头一个接一个地捻暗在脚边。

我们聊了很多,一直坐到天色发白,再没有过那样的长谈了,关于抑郁,关于黑暗,关于那些只属于年轻时代的信心百倍、无能为力、不屑一顾,以及心有戚戚焉。

他对我说:不说了吧,说是永远说不明白的,做着做着就明白了。

他说,很多事情就像敲鼓一样,敲着敲着手指灵活了,该是什么节奏也就自然明白了。

他说,要能耐得住寂寞才行,不然全是扯淡。

他对二十出头的我说:

也要能回得去才行哦,要不然,只不过是给自己捆了另外一条锁链。

……

他走后第二年,忌日那天,我背着他的鼓去拉萨河,往水里丢花祭他。

那么湍急的流水,花却滞留在水面,魔术般地原地打转。

你好兄弟,我不敢敲响这面鼓,怕惊扰你永久的酣眠,亦怕扰了众人的沉默。在岸边石头上我点燃一排烟,低着头,和大家一起低颂金刚度亡咒,嗡嗡的,嗡嗡嗡,于是花顺流直下,径入忘川。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走到了珠穆朗玛峰,在日喀则它让我收获了使我内心得以强大八年的一次感动。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又浪荡了一次川藏线,敲鼓给康巴姑娘听,敲鼓给支教义工听,敲鼓给格萨尔王说唱艺人听。

我在德格八帮乡借来唐卡师的笔,在鼓面上画了七宝花纹写了一行字:伴我行天涯。

兄弟,后来我背着你的鼓去阿尼玛卿去锡林郭勒去德令哈去巴音布鲁克去那拉提草原去喀什格尔去塔什库尔干……敲给血性的巴盟人听,敲给骄傲的撒拉老人听,敲给弹冬不拉的哈萨克阿肯

[10]

听。

我背着你的鼓去到了狮城新加坡,坐在克拉码头的桥上唱哭了一个叫小钻石的不良少女,让她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我打了一排银钉护住鼓边儿。

我做了一个牛皮大包把它装在里面。

我画画的时候我主持节目的时候都会带着它一起去。

我偶尔停下来写写东西的时候它陪着我,石头一样蹲在我腿边,沉默而威严,护卫着那些茶冷石凉的寂寞午夜。

兄弟,我并不是经常想起你,我的鼓已经敲得比你好了,也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节奏。

你说过的,很多事情就像敲鼓一样,敲着敲着手指灵活了,该是什么节奏也就自然明白了。

你说得没错,要能耐得住寂寞才行,不然全是扯淡。

兄弟,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人类依旧讨厌,但如你所说的,当选择从有光的方向看过去时,总能隐约看到些可爱。

可有些时候,也是真的看不见呢。

……

就这样吧,你已经死了那么久了,我也没办法去问问你是不是随口说说。

我背着你的鼓在不同的世界里往复穿梭,旁观过一万段人生,游历了一整个中国,一直游历到冥冥之中的阳朔。

然后,我在西街上遗失了它。

(四)

丢鼓的位置是一座石板桥的桥头。

我开工半个小时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手鼓就并排放在身旁。等我挂了电话,它已经不见了。

我把电话回拨过去,迁怒于那个远在连云港的熟人,再挂了电话时,我为自己的无礼而懊恼无比。后来过年过节,他给我发过短信,我没脸回复。

鼓丢了以后,我沿着西街找了几个来回,又找了县前街,一直找到天黑,冰雨纷落。

我去派出所报案,一个民警问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长得像盘子吗?

我画图给他看,另一个中年民警问这只手鼓值多少钱,当他知道大体的价位后很善意地宽慰我说:要不你别找了,再买一个好了。

我有买,后来我买了不止一只,最远的有从西非海岸漂洋过海而来的整块木头雕的,最贵重的有从突尼斯订购的骆驼皮鼓,可就算是金子打的又怎样呢?都没办法替代它。

2010年的时候,我托尼泊尔的朋友给我搞一只一模一样的,千恩万谢。

她们给我捎回来一对金属坎布拉手鼓,告诉我说:不好意思,你要的那种材质的手鼓,几年前就已没人在加都兜售了。

第二天离开阳朔前,有新认识的朋友请我吃啤酒鱼。

我被鱼刺扎得嗓子生疼,停了筷子慢慢梳理满心的懊恼,好像是丢失了朋友托管在我这里的一件贵重东西,满心内疚,失信于人一样。

不知道是谁拿走了这只鼓,或许只是一次恶作剧吧,后来出于种种原因没有找到我还给我。

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

可是怪我什么呢?

……就怪我不知不觉间给自己捆了另外一条锁链好了。

我不止一次和人说,多希望能再敲响它……不少人笑我矫情,唯独我的兄弟丽江鼓王大松表示理解,大松后来送我一只尺寸相近的托宁手鼓。

漂亮的托宁声音清脆又通透,有一种涉世未深的干净,和深沉忧郁的它完全是两极。

我再没找到一只鼓,有那样安魂的音色……

丢了就丢了吧,当是松绑了,这小半生不停地自缚又不停地松绑,一条条的路,也就一条条地走明白了。

只是,我希望拥有它的人能够善待它,别蘸水擦洗它,潮湿的天气莫用吹风机烘干它,鼓皮会开裂。它或许还在阳朔吧,可能被人倒过来当了花盆,又或许沦落在天涯海角的某一个小酒吧,像块石头般蹲在角落。

也不知它后来伴谁行天涯。

……

过了些年,我又去阳朔,又坐在了曾经的桥头,没再背鼓而是背了一只Hang

drum

[11]



正是盛夏时节,没有令人心有余悸的冰雨,偶尔过路的雨水微热,我的朋友王八蛋老张坐在旁边弹吉他,成捆啤酒和我们的碟片摆在面前,一个叫大狮子的深圳帅哥帮我们收银子,听我们重操旧业,玩票卖唱找乐子。

那天晚上热闹到爆棚,几十个人类围在一起合唱。

我们唱: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一家

第一个他是混丽江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二家

第二个他是混拉萨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三家

第三个他是混阳朔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四家

第四个他是个老流浪歌手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五家

第五个他是个小客栈老板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六家

第六个他是个破酒吧掌柜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七家

第七个他多么地有安全感啊,但是他不爱我呀

(哎)第七个有车有房有信用卡!但是他不爱我呀

……

第二天就要出嫁的可笑同学在一旁笑,笑得脸都要烂了,她当时的老公法师在一旁唱得比谁都要起劲。法师在阳朔开懒人窝客栈已多年,他已经不记得我。

我曾推开他家客栈的门,问:请问你们见过一只很丑的手鼓没有,上面有一行字。

当年的法师对我说:兄弟,别着急,喝杯水先歇一歇。

他递给我一杯水,我喝完后什么也没说,就匆匆跑去下一家了。

法师应该早就忘记了这一幕,他在合唱的间隙递给我一瓶啤酒,问我:大冰,第一次来阳朔吧,觉得阳朔怎么样?

阳朔……阳朔挺好哦,因为它,我才没有路径依赖,被捆绑在某一个世界。

某种意义上,这个小城算是我往昔某一段人生的终结者,应该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不再卖艺游历,告别了年轻时代最后一段流浪歌手式的生活。

遗憾和庆幸交织在一起,怎么说呢,提起阳朔,心里忽冷忽热,一会儿很烦,一会儿又总感觉好像我欠着一笔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