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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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跑去大温哥华北部山区专程偶遇山熊,洗出来的照片上熊眼像两个灯泡一样有奇异光斑。

她还曾偶遇过一头有性格的鹿,那头雄鹿突然跳上公路,被她的车蹭了一下。雄鹿气愤地瞪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骂骂咧咧。

她刚拿到北美驾照,就敢独自开车走1号公路,东西贯穿加美。

借来的车比她爸爸年龄还大,和很多北美年轻人一样,住不起汽车旅馆的时候就睡在车里。

车载音响里放了一路评剧,她哼着《花为媒》,在加油站吃特价餐。

走到得克萨斯州,看见路边出现No

Maxim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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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路标,油门几乎踩到底,开了1个多小时的极品飞车也没碰到一个人。

近黄昏的时候看到了一座飘着烟的房子,小小的酒吧,荒野上的奇异宫殿,门口有巨大的猫王照片。

她走进这个酒吧不到10秒,就被一众50多岁的牛仔大叔举过头顶大喊:ho……Chinese

Gi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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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这些大叔头上都戴一顶牛仔帽,胡须粗糙整齐,眼神粗犷原始而温柔。

她给大叔们唱评剧:

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骂花厌花把花伤。牡丹本是花中王,花中的君子压群芳,百花相比无颜色,他偏说牡丹虽美花不香。玫瑰花开香又美,他又说玫瑰有刺扎得慌……

大叔们举着杯子为她干杯,喊:good!

她纠正人家,教一帮得州牛仔大叔喊北京话:哎哟喂,巨牛掰!

她教老外北京话应该很有一套。

有一年她旅居新加坡,给《联合早报》当自由撰稿人,为了挣出下一程的旅费,兼职教中文,教的是富有的华裔后代。

老北京人不兴骂人,只损人,那刁钻调皮的孩子遭遇了天敌,每天被她损哭,却在多年后专程来北京看望她,被她培训出来的京片子一点儿也没遗忘,连出租车司机都以为拉的是个北京南城土产的小孩。

月月是个生存能力极强的女人。

她说纽约的雪比咱北京城厚得远了去了,打着滚儿地下,横冲直撞那叫一个横哦,搁咱这儿简直就是白色沙尘暴。

她曾经失业,最落魄的时候,穿着一条单裤流浪在深夜大雪纷飞的纽约,风大得能把人吹走,彻骨的寒冷讽刺般地让灵魂沉静,沉静得没有了呼吸,沉静到无法思索高楼广厦下自己有多么渺小。

第二天清早,被风雪侵略的城市遍布垃圾、遍体鳞伤,她躲到百老汇和卖艺的黑人们一起舞蹈歌唱,亲吻路人施舍的一元美金。

那一美元变成一杯热咖啡,所提供的热量,正好够她踩着积雪走完十几个街区,去面试找工作。

她不否认自己有时候也会孤独。

她说white

r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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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炸鱼美味无比,失眠至四点的时候边吃边走到无人的太平洋畔,看着深沉的夜海渐渐穿上金衣,又轻浮又荒凉。此后,习惯熬夜的她开始拒绝看天亮的过程,把经常居住的房间装满了遮光帘。等她重新拉开窗帘的时候,也是一条爱情伤痕刚刚痊愈的时刻。

月月是个善于交朋友的人。

她在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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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过侍者,掐着腰对峙过帮派小混混,后来那帮人和她成了朋友,其中有人给她送过雏菊花。

雏菊花语是天真和纯洁,以及深藏心底的爱。

却没有过表白,只是送花。

送她雏菊的人后来死了,帮派械斗,枪杀。

月月有一个很著名的朋友,那个印第安反战妇人。

七十多岁的老人,居住在白宫旁的帐篷中已20年。

游行示威需要事先申请资格证,资格证于20世纪90年代末期就停发了,而那个老妇人因为从未离开,所以20年前那场反战游行被视为并未结束,并不违法。

月月每次去看她,都买一杯2.5美元的咖啡送她,比自己平时喝的1.2美元的足足贵了一倍。

老妇人没什么钱来回请,每次都摁着她的脑袋硬给她编一头小辫子。

她晃着满头扑扑棱棱的小辫子,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走回自己清冷的家。

一开门,两只壮硕的蟑螂排着队,摇头晃脑地爬了出去。

蟑螂头上也有两根辫子,扑扑棱棱的。

月月是个习惯了独处的孩子。

她在水牛城的广场上用自己一天的口粮喂过鸽子,鸽子在她鞋尖上拉,里面居然有玉米粒粒儿。

她专程去看结冰时的尼加拉瓜瀑布,为的是和惠斯勒雪山顶的日出比对哪一个更美丽,然后一个人在瀑布旁吹灭自己小小的生日蜡烛。

蜡油滴答在手背上,烫得心里麻了一下,又酸了一下。

她各种打工,稍有余钱就各种游历,一只二手行囊塞满全部家当。

她说起班芙闹鬼的百年古堡,床头柜抽屉中的《圣经》是翻开的,她看到一句话,记了小半辈子:

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

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

她念着这句话给自己缝补外套,却忘记了拔针。

一个路人在街头拦住她,温柔地帮她掐断线头……

她说:可惜,他年龄大得足以当祖父了。

……

如果有人爱读小故事的话,月月的经历是可以写套系列丛书的,别人羡慕不已的经年旅行,于她而言貌似是再自然不过的日常生活,从不会去刻意渲染标榜。

我知道她和那些“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的人不一样。

她绝对不是那种需要通过积攒旅程来获得存在感的人。

她和我一样,打死也不会苟同什么狗屁“说走就走”的思潮。

所以,我一直不明白当年驱使她漂泊四海的原因,来自何方。

(五)

我认识月月的时候,她已经安居在北京不再漂荡。

起初她是朝九晚五,供职于国家大剧院,木秀于林,成绩斐然。

有了成绩的人大都安于现状,开始路径依赖,她却不然,某天随随便便就告别了高薪工作,自主创业,朝九晚九,打理自己的小服装店。

店虽小,生意却着实好,归功于她的勤劳,嗯,真是勤劳,财务出纳导购她一个人全包。

我陪她去首尔进过货,目睹过她在凌晨4点的东大门和人锱铢必较,也目击过她如何一个人嘿哟一声扛起两个大包,码头工人一样。

往来的客人被她招待得舒舒服服,但并不知晓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曾经漂泊四海,浪得像朵云彩。

也都想象不到靠着这家小店,她给自己赚出了一辆车,一套北京城的复式房子。

也都想象不到当下的她每给自己挣够100万元人民币,都会送给自己一个独特的悠长假期,把时间留给自己,以及自己给自己选择的朋友。

我很荣幸能成为她的朋友,她懂得如何去平衡生活,收放自如,属于我始终钦佩的那种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够浪迹天涯的人。

故而,我愈发好奇——当年驱使她漂泊四海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我有一次试探着问她:姊妹儿,你这种当初走野了的人,后来怎么就能狠下心回来了呢?

她向来有话直说,可那天却嘻嘻哈哈地打了半天太极。

后来,我又问过一次,她明白我的价值观,于是笑骂我矫情,依旧没有清晰回答我。

我第三次问的时候,她沉默了,笑笑的不说话。

隔天,她在微信上用一段文字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的父母从分居到离婚,用了整整20年,你知道20年是一个什么概念吗?

她写了长长一段话,大意如下——

他们的价值观无法契合,虽然相爱却彼此相互折磨,同时折磨着无能为力的我,关于那20年的回忆至今仍让人心悸心慌。

而我自己最初的情感经历亦是如此……挫折之深,粉碎了我对家庭生活的所有向往。

这一切迫使我背井离乡去独自生长,绕着地球去浪荡……直到习惯了这种浪荡。

几年前,我的母亲在韩国找到我,在仁川机场至市区的大巴上,她看着窗外对我说出四天前他们离婚的消息。

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你也长大了,女儿,回家吧。

……

嗯,姊妹儿,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回答。

对每一个孩子而言,原生家庭都是最基础的土壤,发芽、抽条都在这块土壤上,只不过或肥沃或贫瘠,或长成扎实的树,或长成一棵根系浅浅的草。

细想想,也是无奈,无法选择的事情太多,生死之外,还有原生土壤。

那时候的你,是选择长成了一棵蒲公英吧,随风飘走,远离那块土壤。

让你心悸的那20年我无法亲身体会,但大体可以想象,好吧,好啦,万幸那段回忆可以画上句号了,以及那场漫长的环球浪荡。

依旧羡慕你丰富的游历,奇幻的旅行。

只是,这种成长方式,让我莫名难过。

如果养分足够充裕,光合作用不被阻挡……那时候的你又怎会像朵蒲公英一样。

……

回国后半年,妈妈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结婚生宝宝了。

月月说:

我不排斥母亲的想法,只是我在想,如果我有了一个小孩子,我该给他怎样的生活呢?我是否有能力有毅力给予他一块干干净净没有污染也永不会被污染的土壤?如果给不了……怎么会舍得再让他像我一样,独自在外那么久,独自一个人去成长。

月月说:那时特别可笑,还没有靠谱的结婚对象,就开始忧虑孩子会重蹈自己的覆辙。

我的姊妹儿月月说:更可笑的是,居然被一个刚认识几分钟的孙子拽去试穿了婚纱,生平第一次穿婚纱就他奶奶的这么浪费掉了……

她说:所以,大冰,你丫打算怎么弥补我?!

我正色回复她道:

月月,我郑重地向你承诺——无论你哪天举行婚礼,我都会立马穿上礼服站到你身旁!

(六)

2012年11月11日光棍节,我履行了我的承诺,租了一身礼服,来到婚礼现场。新郎不是我。

我才没有那么好的福气儿呢我……

我他喵以婚礼司仪的身份站到了月月身旁。

谁都没想到她会结婚结得这么突然,但她笃定地告诉我:没错,是真爱。新郎很帅,那种干干净净的帅。

他是音乐世家出身的高端理工宅男,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像韩国明星的工程师,据说追他的女人排队排到护城河扑通扑通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