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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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回去得太晚,需要翻栏杆,圆圆的一个光柱从天而降,月月在楼上擎着强光手电,指引着我撅着腚爬墙,探照灯一样。

有一次我的背包钩住戟尖,人被挂在了栏杆上,升天的耶稣一样,那束光圈停顿了一下,开始抖动,嗯,应该是她在楼上笑。

须臾,电话打过来,她笑出了年猪的声音,说别动别动,我拍个照。

照片有些模糊,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画面里的人噘着嘴翻着白眼。

再疲惫的肩膀和脚,一回到那个顶楼的房子,也就舒缓了。

是的,那段拮据的日子我寄宿在她家,小客房小蓝床,新毛巾新拖鞋,新的床单。

茶和咖啡堆在餐台上,还有红牛和永远满得快溢出来的热水壶,这些都是弹药,她知我每天回来后都会打开电脑写作到天亮。

真好,偌大个北京,起码这张餐台不冰凉。

(二)

一个凌晨复一个凌晨,不停地修改这本推销不出去的书稿。

越修改,离他们所建议的“畅销书标准”越远,哦,因为并非按照他们所建议的方向改的。没办法,我不认为他们是对的,也就无法说服我自己去苟同那些貌似正确的标准答案。

于是,越修改越不招人待见,好多邮件石沉大海,越来越少的见面谈。

我曾一度彻底霸占了那张餐台。

因为一度很多天没有新的出版社打来电话。

免去了那些徒劳无功的奔波,腾出了一个又一个完整的白天黑夜,我赖在那张餐台上,不停地修改书稿,也不停地开笔写新文章。

发狠写吧,当是磨刀,无人问津又怎样,自知锋芒。

逆旅单行道又怎样,错就错到底好了,我有我路向。

《乖,摸摸头》《好吗好的》里不少故事的一稿或提纲,都诞生在那张餐台上。

写着写着,进入到一种奇妙的感觉中,那种感觉说不清,像浓雾里晨跑,每一口呼吸都艰难而清冽,沉重的双膝轻盈的心脏,永无终点的跑道……

就让我在这寂静中一直跑下去吧,不在乎时间,不要停,有没有终点不重要。

可终归要停。

他奶奶的……

大部分时候是因为黑屏死机,十几个小时不眠不休,笔记本电脑太烫。

小部分是因为一阵啧啧啧。

那啧啧声太清晰,像一串解散哨,晨雾一秒钟被驱散,跑道猛地收缩不见,脚下一个踩空,我结结实实地跌坐回餐台旁。

月月坐在对面,抱着肩,龇着獠牙,似笑非笑。

哦,月月你下班回来了……

我问,你一脸便秘的怪模样这是干吗呢?

她说,在等着看您什么时候饿死掉。

抱歉抱歉,忘了时间了……晃动一下颈椎,嘎巴嘎巴响,扫视一下餐台,我拖过那碗面条,筷子插进去,嘴巴张开来……什么情况!

面条不应该是一根一根的吗?

咋整碗面条都被筷子给戳起来了?

面条和面汤凝固成完整的一坨,颤颤巍巍的好像个大果冻子一样。

我问月月,为什么面条会长成这样?

月月告诉我说,独守空闺10个小时以上的面条子一般都会长成这样。

一个托盘端出来,新的饭菜热气腾腾。

我吃,她看着,似笑非笑地啧啧着。

我白她一眼,她啧啧声愈发响亮。

热饭热菜真好吃,只不过,可惜了那碗西红柿打卤面,里面还有海参,月月专门买来给我补脑子的……

这份心意不仅是她的,也是他们家老太太的。

老太太坐在客厅里悄声和月月说话,以为我听不到:这孩子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听不见月月说什么,嗯,她应该是在打手势,提醒母亲别让我听到。

良久,听到一声叹息,老太太悄声慢慢地说:人哦,都有难的时候……

她跟月月说:写东西费脑子,你多喂他吃点儿好干粮……

哈哈好玩儿,说得我好像一只特别可怜的小动物一样,我偷偷笑了笑,心里面颤了一会儿,眼睛也就湿了。

……这孩子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你多喂他吃点儿好干粮。

老太太,老太太,您怎么这么可爱?

那会儿多想站起身来跑过去抱抱您啊,可我害羞,站不起来。

三十多岁的人了,难得被人心疼一回,这个片段弥足珍贵,我会记一辈子。

以后啥时候觉得活腻歪了就啥时候翻出来看看。

(三)

……

寄宿月月家的那段时间,辜负了她多少好干粮,记不清了。

凉成橡皮筋的牛蹄筋、凉成石头死不瞑目的烤鸡、凉了之后撬不开的海蛎子……

那些好吃的,每到饭点准时出现在一旁,又在若干个小时后原封不动地端下。

我写东西进入状态后看不见她,她并不打扰我,自自然然地端起又放下。

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她会用她的方式叫醒我。

嗯,一点都不烦人。

有些清晨,我从笔记本上抬起头,发现她歪在桌子对面,捏着牙刷,慢慢地刷牙。

她抬起眼,冲我点点头,说:哎哎,您好您好,您还活着呢?

边说边刺啦刺啦地刷牙,咕嘟咕嘟地漱口,语气平淡,好像上菜市场买菜时和一个老街坊寒暄。

于是我知道,我该滚去睡觉了。

有些午夜,我从笔记本里抬起头,发现她盘踞在桌子对面,捧着一本书,慢慢地读。

面前一堆小山一样的瓜子壳。

她坐了多久了?嗑那么多瓜子居然一点声音没发出来,她怎么做到的?

她放下书,抓一把瓜子,无声地放到我电脑旁。

于是我知道,我该休息一会儿了。

我们会嗑着瓜子聊一会儿天,这好像是那段时间我唯一的娱乐。

聊什么呢?大都是相熟老朋友们的八卦。

靳松的新歌旧事老肠胃炎、可笑新开在动物园隔壁的客栈能听见河马叫、路平新生的宝贝儿子一头卷毛、王八蛋老张新近的惊人打算、椰子姑娘又祸害了哪部新电影往里面塞进了什么广告……

灯光昏黄,热茶两杯,大酸菜踱步过来,跳上我的膝盖。

北京人的幽默段数之高,全国人民都难望其项背,月月吧吧吧地贫着,我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冷不丁就听乐了,瓜子上膛,从鼻孔里喷出来。

有时候我怀疑她是不是在变相给我提供素材呢?我没有邀她看过书稿,她聪明得和个猴儿似的,应该猜得出我是在写什么。

好吧,如果是的话,那她提供的素材还真挺没什么用的说……

说没用,却也别有用处。我是苦吟派,行文爱推敲,总要把每一句都努力口语化,通顺到没有什么阅读门槛时才放过。拜她京片子所赐,每每和她聊天扯淡完毕重返键盘,文字的流淌总会更加流畅一些。

偶尔也会聊到我的书稿。

关于那些碰壁,她不问,我不说,没有什么鼓励或安慰,也并不需要鼓励或安慰。

有半夜翻墙回家时的那束光柱就足够了,有这张不冰冷的餐台就足够了,有午夜对坐时的陪伴就足够了。

言语如果有用,要陪伴做什么?

她深谙朋友之道。

关于书稿,她只关心一个问题:你写得满意吗?

我说满意。

她说嗯,那就接着写。

相识这么久,很多话不用多说,后半句话她不用说我也明白:我家就是你家,想写多久就写多久。

她家其实是很多人的家,靳松小植……很多朋友都住过,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的那种。

曾经住过的朋友都有一个共性:正处于失意或落魄ing。

京城米贵居之不易,她收留每一个需要省钱的朋友,不着痕迹地帮着。

朋友对你好,只是因为他人好,并不是因为其他什么。

那个谢字我没有说,心意需心领,说了,就远了。

那么,会写多久呢?

已不奢望这些文字能变成铅字印在纸上,摆进书店。

待到晚春时节就离开吧,买张车票回到南方,重新走入无边人海,重新起航。既然这个关于文字的平行世界无法搭建,那就去建筑下一个平行世界,我还有画笔还有手艺还可以找到其他的光。

应该可以找到的……

至于这些文章,就留在这台笔记本里吧,一并封存的还有这段五味杂陈的时光。

……不,或许我可以找家打印店,把它们一页页打印装订再用硬牛皮纸画个封面。

嗯,做两本就好,一本自己留着,一本给月月留念。

我想象着后来我那本丢了,月月那本还留着。

我想象着若干年后我们都已经老了,老朋友重逢,依旧是扎啤和小烧烤。到时候那本书搁在桌上,我慢慢翻阅着它,像抚摩着一个离散多年的孩子……

光是这么想想,鼻子就酸了,太感人了,多么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