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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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大声地咳嗽用以掩饰些微的哽咽,月月疑惑了一会儿,伸出手,把那杯茶往我的方向又推了一点。

窗外有鸟啾啾叫,又是一个清晨。

2013年的春天,我的想象力有限。

我想月月应该也一样。

很多事情,那时的我们不可能想象得到,比如——5年后,我会有累计近1000万册的图书销量。

(四)

书终于签约的那天,我们去吃了火锅。

对于这本书稿居然真的会有人接盘,我们都略微有点心虚和侥幸,过气的主持人、跨界的新人、奇怪的文笔、冷僻的题材……他们就不怕卖不动?

合同里约定了会印刷两万册,每册我挣三块五,不论卖不卖得出去,我都可以拿到这笔钱。

对于出版行业月月比我这个棒槌更懵懂,听闻就算书卖不动出版社也不会逼着我自掏腰包把书全买了,她表示很欣慰。

欢时当有酒,那顿饭月月喝得比我多,喝多了也没忘抢单,书稿预付款还没到,还是她结的账。

和惯常一样,谢字我没说。

我高兴,她比我还高兴,她是那么兴高采烈,回程的路上一直在哼歌,仿佛成功出书的是她而不是我。

人活半世,真心替你高兴的朋友又能有几个呢?

于是那些辞行的话,也就难以开口说。

晚春了,该离开了,先回济南,再回到我樱花未谢桃花正娇的南方,去看看书中提及的那些老朋友,再去水云间散散步,料峭的山风里泡一泡野温泉,抓把干净的细沙搓洗一下外壳,梳理一下鬃毛。

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城市了。

这种并非撤退的离开,让人心安。

可我该如何开口去说这声再见。

悄悄收拾好的行囊靠在墙角,大酸菜跳上餐台,和往常一样蜷缩在一角。

傻喵,起开一点好不好,让我把餐台擦干净,烟油茶痕汗渍,还真挺难擦的,我惯常安置胳膊的地方已见包浆。

想写一张字条来着,压在杯子下面,写了又撕了,枉我打了几十万字的书稿,却组织不好几句道别的语言。

我寄宿月月家的最后一夜,餐台旁坐了很久,这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后来在很多地方写过书稿或改过书稿,济南山师东路、吴根越角江南水乡、中亚碎叶古城、南极洲的冰原、北冰洋的船上、滇西北的小客栈、厦门海边的小村庄……

不论何处何方何地开笔,我总能找到伏在那张餐台上的感觉,这种感觉好似一条结实宽阔的跑道,起飞或降落,总让人心安。

我想趴一会儿来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天亮时我从餐台上醒来,肩上多了条毛毯,面前是面包片和煎鸡蛋。

月月刷着牙,坐在我面前。

她问:里几捡德磕?

我白她一眼:你给我好好说话!

她把牙刷拔出来,脚丫子轻踹一下我的行囊,睡眼惺忪地问:你几点的车?

我们坐了一会儿,她说,饭用不用热热?

她说,不用的话我就再去睡一会儿了。

然后嗒嗒嗒跑了。

出门的时候我摸了摸大酸菜,扭头喊:我走了。

她隔着两道门回了一句:有空联系哈。

像是两个偶遇的普通熟人间的随口寒暄,边说,边点头微笑,擦肩而过。

什么保重啊、加油哦、我送送你吧……她都没有说。

谢谢她的没说。

(五)

她只说过两次加油。

第一次是在我的新书宣推期。

那个冬天我从东北返程路过北京,多日昼夜不停的奔波、一天两场的演讲累垮了我,见面时我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嗓子也已嘶哑至几近失声,每一口呼吸都好似咽喉被锉刀打磨,疼得人一哆嗦。

月月把点好的红汤换成清汤,要了雪梨汁,让我先喝。

菜上齐的时候,我歪在椅子上打鼾,她安静地把该涮的全涮好,在我的盘子里摞成小山。

她把我领去一家盲人按摩,师傅问,刚卸完大车吗?脊梁肩膀都僵成木头了。她坐在一旁玩儿手机:您费心,下死手就行,咱给他搓软和了。

一开始我疼得要死,嗓子难受喊又喊不出来,上刑一样哦,据说是在揉开什么筋结。后来我睡得死去活来,那张小按摩床上有个窟窿,脸可以架在上面,口水滴滴答答湿了一小块儿水泥地面。

快睡醒那会儿,我听见她说:加油……

冷不丁的两个字,不大不小的声音,她应该是以为我睡晕过去了,听不见。

我迷迷糊糊地紧张了一下,很怕她伸手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肩什么的……还好,没有。

那句加油,我受着。

但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她是在让我加油继续打拼,还是在让我加油继续睡。

……

那时候不信邪,出版社的编辑说按照行业惯例,一般的作者每年会安排10到30场读书会,你是新人,勤奋一点好了,50场吧。

我说嗯,那就100场好了。

他们觉得我疯了,说从没有作家这样做过。

抱歉,别把我当作家,我只是个走江湖的说书人罢了,不用和我说什么行业惯例,你们所谓的惯例束缚不住我,我的书是我生的女儿,我有多用心去写她,那我就理应多作死地去宣讲她。

我的书是我生的女儿,她和我一样,都不是为了“惯例”而生的。

他们有心拦我,说:如果100场的话,你一年下来别的啥事儿也不用干了。

不劳费心,自打我写书那天起就谢绝了所有主持商演,为了开辟这个全新平行世界,我已经做过郑重的取舍了。况且我也没打算耗时一年,给我3个月就行,我可以只吃包子,每天在车上睡觉,一天两场把100场活动搞完。

他们说了一个重点:这么漫长的线路,这么多的站点,费用不是一笔小数。

不怕,经费如果少,我可以把你们预付给我的稿费拿出来当路费,我还有一块很好的手表,可以典当4万。

他们说不不不,会有一笔预算,可能不多,花完了再说。

他们说,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如果没什么人来参加呢?

他们说中了,很多场次的到场人数没有凳子腿多,最少的一场17个人坐在下面。

那17个读者远比我尴尬,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我招手请他们坐上小舞台,麦克风也不需用了,咱们挤一挤,围个圈圈开始聊天吧,这样暖和。

那场读书会比我之后任何一场都长,结束时没有合影留念,书上也没写什么赠言,签完名后,我们挨个儿握了握手,又握了握手。

裹紧大衣走出门去,漫天鹅毛大雪。

那17个读者籍贯天南海北,有新疆有西藏有海南有台湾,之后的几年间我履行了承诺,把读书会开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家乡。

一并履行的,还有那个挨个儿握手的习惯。

不论读书会还是签售会,不合影不写赠言不整那些虚的。

除了用心写故事和用力握手,我也没有什么能给你们的了。

不管到场5000人还是10000人,和每个读者都用力握一次手,是5年来一直坚持的习惯。

从2013年10月到2017年12月3号。

100万次握手完成。

握来握去,没握成大力金刚掌鹰爪翻子拳,只握出了腱鞘炎。

比牙疼还烦人的腱鞘炎,犯起病来刺痛难言,右手鼓包了就换左手,左手不中用了就换回右手,手指磨破皮了有创可贴,手掌抽搐痉挛了就打绷带。

印象里握手最多的一天是在郑州,郑州的读者爱我,从中午到午夜,8500多人,夜里11点半的时候终于磨烂了绷带(参见2017年9月30日微博)。

中国人是最抗造的生物,尤其我们山东人。伤痛都是慢慢习惯的,习惯了也就无大碍,但习惯之前,总要经历一些难熬的异乡子夜。

说也奇怪,明明消肿了,睡得也好好的,冷不丁就疼醒了,醒了睡不着,就会小孤单,又没人说说话,于是拍照发朋友圈撒娇卖惨讨可怜。早起吃饭,兴致勃勃地给点赞的人发一句没良心王八蛋,给留言安慰的人回复一个楚楚动人的哭脸。

好像都是表达慰问的,各种表示可怜,也有例外,只有一条。

是月月的留言。

她说:哦,加油。

……

这当然是句鼓励,这句冷不丁钻入眼帘的“鼓励”,可真让人伤感。

我礼貌地给她回复了一句谢谢,然后难过得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和她说谢谢。

说是惜缘随缘不攀缘,终究还是远了的时候,怎么能不难过。

曾经的她和我,本不需要说出口的加油和谢谢。

她的这句加油,我品得出个中的距离和温度。

好吧,我们已经彼此疏远了很久了,我没想到她居然还愿意给我留言。

她早已对我屏蔽了朋友圈。

(六)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

来如寒露几多时?起初是不曾察觉的,待到察觉,早已冰凉凉地打透了衣衫。

靳松巡演到北京在蜗牛酒吧演出的时候,大家还是好好的。

那时候我们坐在蜗牛的门口,一起帮忙卖票验票,分着喝同一杯冰茶。

她笑笑地劝我:你进去啊,上去给松捧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