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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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接着说路平的选择。

路平忽然间的决绝导致了事实上的众叛亲离,他完全没有了退路,作为体制的逆子,他几乎被人里里外外反面教材了一把。

这也正常,没代谢干净的大字报基因还在被因循:

一个异类,一定是有道德品质问题的!

没男女作风问题也有经济问题,反正肯定有问题!

不骂你骂谁?不踩你怎么证明我们立场正确没问题?

路平微笑了一个星期,苦笑了一个星期,然后跑去南大街狠吃了一大碗羊肉泡,然后买了张绿皮车车票去了北京。走的时候右手一只空箱子,左肩一把木吉他——吉他不说话,不会讥讽他,他也只剩这把吉他了。

无须曲解,他并非为了什么远大的音乐梦想而辞职的,所以那把吉他于他而言也没什么特殊象征意义。所以,事实上他离开西安的时候,石头还给石头,两手空空。

《月亮和六便士》的故事套用不到他头上,但我猜,人物设定应该是相同的——那时候没有任何人明白他要干什么去,除了他自己。

……

北京北京,北京站下车后,路平站在广场展开双臂伸懒腰。

沙尘暴前的北京天空优雅地飘扬着透明塑料袋。他想:好,崭新的生活来了。这时有个声音硬硬地戳过来:哎,你,身份证拿出来看一下。

庞大的北京通过一个警察叔叔向他发出了第一声问候,和其他人一样,他在庞大的威仪前,乖乖掏出了身份证。

路平飘荡北京的生活始于此。

许多人的北漂生活大同小异。

把钱包证件每天压在枕头下睡觉,方便面里泡双汇火腿肠,插队挤区间的公交车,在臭气熏天的公共卫生间里洗澡……所有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但像跨专业修学分,勤勤勉勉,却未必见得不补考。

和很大一群北漂一样,路平也住地下室,那是阳光晒不到的另一个世界。

左边隔壁地下室住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或许是受不了生存的残酷,每天半夜会哀哀地哭,女鬼一样。路平去砸门,里面就消停一会儿,过半个小时,又哀哀声起。那个男人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路过的小走廊里会飘逸着淡淡的马应龙的味道……

或许他一直在上火。

右边地下室住着两个上访的老人。

一个每天倔强地蹲在床头用鞋子抽小人,另一个见他路过,硬塞给他一份手写的材料。

卷边的绿格纸,厚厚一沓,圆珠笔写的字密密麻麻,一不注意就抹得一手腥蓝。

两个老人住了两个月,然后走了两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一个人,一身缟素。

很多巨大的城市都曾有过这样的群居地,香港九龙城,深圳石牌村,北京地下室……

那个年代,莫名其妙的事情在那里时有发生。

有天晚上,房门被大力踹开,几秒钟内,拎着砍刀的人站满了屋子。一个正方形脸庞的男人歪着正方形的脑袋瞅瞅路平说:×你大爷的……

他瞅了路平一会儿,扭头和同伙说:×,不是他。

一群人呼隆隆地来,又呼隆隆地走了。

出门的时候方脑袋又回头对路平说:你也给我小心点儿……

小心点儿?小心什么?

路平坐下以后才开始有点儿小哆嗦,他继续泡他的方便面。

床单上有个45码的大鞋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踩上去的。

那个男人的T恤上印着林肯公园的大logo……如果他是个喜欢听林肯公园的社会大哥该多好玩儿。

路平和我聊起一个住地下室的女人。

她在忽闪忽闪的灯泡下拦着他,丰满的胸部几乎贴着他,湿漉漉的香味像只小手,从耳后挠着他。

女人搓着手,手心里都是汗,欲言又止地和路平面对面站着。

她说她想回一趟老家,但没钱了,实在是没钱了。

她说:你来我屋,200就行。

他不接话,低头侧身挤过去,潮湿的地下室通道,满墙的青霉。

她在背后弱弱地轻喊:那你有多少?

刻意压低的嗓音里,有种委屈的嘶哑。他回了一下头,犹豫了一下,似乎被那个声音撩起了一丝生理反应,她乳沟间的阴影里藏着红线吊着的小小护身符……路平到底还是走开了。

有一次,路平和我聊起这个女人,说:听说她的梦想是当个出人头地的演员。我问:胸大吗?漂亮吗?

他没直接回答,说:后来在一个网络视频里见过她……是个南方姑娘。

路平说,那个南方姑娘在他第一天搬进地下室的时候给过他一只水果,香气四溢,但叫不上名字,听说是她家乡的特产。

她说:你猜猜该怎么吃……

(三)

六个月的地下室生活后,路平得了脚气,手上也开始脱皮,他的床太低,被湿气贯穿了身体。

音乐就在这一片潮湿里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路平开始一首接一首写歌,他会弹吉他识谱,满墙都用图钉钉着他写的歌。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有那么多的话想唱出来,他几乎一天一首地写,高产的时候连词带曲一天三首,写好了就随手钉上墙,地下室潮湿,字迹几天的工夫就晕染出毛刺。

纸张也被水汽吸附得死牢,像用糨糊粘在上面一样。

路平把四面墙糊得满满当当,开始尝试以音乐为生。

他一开始是卖歌,后来给人兼棚、帮忙编曲。

其间陆陆续续加入了一些乐队,自己也组建过一些乐队,大体经历和其他那些混迹北京的地下音乐人没什么太大区别,无须多提。

西安盛产好歌手,就像山东淄博盛产乐手一样。地下半地下的音乐人们有着自己的一套江湖规则,彼此之间习惯了帮扶。所以路平基本饿不死,但也吃不饱。

有时他跟着乐队跑酒吧演出,舞台上制造出来的最大响动,也干不过台下的一片骰子声。偶尔开个小专场演出,来的人一边听一边玩儿手机,嘀嘀声飞镖一样扎进吉他的和弦里,那时刚开始流行彩信,人们尚未习惯静音。

乐队不出名,没什么人尊重他们。

有一次他在台上唱一首写母亲的歌,台下两人旁若无人地热吻,令人发指地乱摸,旁边有人在起哄:挤出啥来了,找个杯子接着……

他停了吉他,怒形于色,骂道:贼你妈!还要不要好好听歌。

话音刚落就飞上来一个酒瓶子。

老板扔的。

瓶子擦着头皮在墙上,溅湿了路平一背,全是混着玻璃碴子的啤酒。

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的?

他愣在台上,感受着湿漉漉的后腰,打死也想不通。

他看着老板,老板不看他,老板在安抚客人……老板之前也是搞乐队的,不怎么拖欠工钱,一直对路平他们挺客气。

路平后来说:他那天要敢砸在我琴上我和他拼命。

那家酒吧的老板后来做得很大,后来开的酒吧,算是京城乐队演出酒吧中数得着的大场子。我有一次碰巧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火锅,我倒了两口杯牛栏山摆在他面前。

我说:我有个结义兄弟叫路平……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低头端起杯子,一仰头干掉一杯,一仰头又是一杯。那天涮的是锡林郭勒的好羊肉,我吃了两筷子就没了胃口。

我和他挨着坐着,都挺难受。

乐队最穷的时候一天吃一顿饭,5个人吃一小锅挂面,打一颗鸡蛋进去,捞起来全是沫沫,鸡蛋是臭的,没人想浪费,就那么吃了,盐都没有。

吃完了接着排练。

盛鸡蛋的U形纸壳糊满天花板,死闷的小屋里棉被挂在窗户上隔音,8月底也不敢掀开,不能扰民,尤其不能扰了隔壁大婶子。

北京城的中年妇女比一般的饶舌歌手厉害多了,你扰了她睡午觉,她能不带脏字地把你寒碜进旱厕坑里去。你稍微和她顶嘴两句,她立马敢电话招来戴大檐帽儿的查你的暂住证,反正你又不是她儿子,把你发配通州去筛沙子,你妈心疼,她又不肝儿颤。

她不肝儿颤,有人肝儿颤,那些热爱摇滚乐的姑娘,或者说,热爱摇滚乐手的姑娘,善良的傻姑娘喜欢装糙,眉飞色舞地抽着万宝路,张嘴就是一连串的乐队名字。她们表现出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和人舌吻,她们说真爱是个屁,从头到脚的满不在乎。她们有时候喜欢落魄的摇滚乐手,或者落魄二字本身……曾经一度,我和很多人一样啧啧称奇地把她们这样看待。

第一年雪山音乐节的时候,我和路平遇到过一群彪悍的女摇青,喜欢乐手超过喜欢音乐的那种。

路平问我:你怎么看?

我随口说:她们未必是真的叛逆,或许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喜欢的是什么,只是想要个标签。

路平却认真地说:嗯,是的,很多时候她们只是些孤独的孩子。

路平说起当年:那些姑娘的存在,有时候就像那锅面条里打的鸡蛋,让人充满期待地出现,却在起锅时变成沫沫。

老路,你想表达什么?是孤独还是沫沫?

哈哈老路,岂止是姑娘,你那些和北漂有关的日子,大部分不也都是沫沫吗?

孤独的孩子一代接一代,后来孩子们不喜欢摇滚乐手了,开始喜欢民谣歌手,再后来是饶舌歌手……标签像沫沫一样迭代更换,唯孤独没变。

路平的乐队合了又散散了又合。

有人退回老家了,有人改行卖楼去了,有人跑去给电视台当现场乐手了。日子开始变得越来越长,压根儿看不到未来。

锅盖一样敦实而沉重的北京,转眼又是一个沙尘暴肆虐的季节。

事实上,三个沙尘暴后,路平的生活才有了一点儿绿意。

他吃得上饭了,甚至不用住地下室了,每个月的收入几乎和当公务员时持平,名气也慢慢有一点儿,开始和知名一点儿的乐手们称兄道弟,演出多起来了,演出时偶尔会有粉丝坐着火车从外地跑来捧场,当然,依旧是些热爱摇滚乐手的善良的傻姑娘。

不管怎么讲,貌似是在走上坡路了,而且越走越快。

这是北京城神奇的地方之一,对很多人来说,未必会真的成功,但也未必会一直坐滑梯。抛物线随时出现着,任意的一个小上扬就可以让你自己主动扣紧安全带,主动泯杀退意,重新归并到轨道中,一圈一圈地循环在北京这个巨大的奇幻的摩天轮过山车里。

北京是场大game,北漂们是上瘾的玩家。

北上广的游戏规则本身就是最大的成瘾品。

老路老路,你上过瘾吗?

老路老路,让你绑紧安全带又最终解开安全带的那个小峰值,是什么东西?

路平说:唱片公司的签约合同书。

真有唱片公司打算签你?那不就是所谓的混出头了吗?

你没签?为什么没签?

路平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你看过《北京乐与路》吗?

每次想和你好好说话,你就玩儿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