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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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蓄起了一点胡须,人们开始喊他老路,此时离他最初的漂泊,已经四年过去了。

他从北京一路火车到昆明,在滇南、滇西北飘荡了大半年后,一双破了洞的鞋才踩上古城的青石板。说也奇怪,于故乡和北京,他是孤独的异类,于彩云之南的这座古城,他却轻易地遇到了人生履历和价值取向极其雷同的族群。

那时我们是古城最初的一批流浪歌手,每天卖唱在四方街的青鸟酒吧和小石桥的布拉格门前。那时我们五六个人,和路平这个吉他手水平一样优秀的是靳松,比我这个鼓手技术更高超的是大松,那时候全丽江只有三四只手鼓,大松有一只,我有一只,我的丢在了阳朔后,他又从阿丹阁的台湾阿丹大叔那儿给我借了一只,两个人叮叮咚咚地敲着,一堆人乐乐呵呵地唱些奇奇怪怪的歌,旁边摆上啤酒,开开心心地每天从半下午玩儿到黄昏。

偶尔有人背着冬不拉加入,比如野孩子乐队的张诠,有时候穿着婚纱的人蹲在我们面前取景,后来还带着新生的宝宝回来看我们。

灼热的阳光、啤酒和音乐……

那时街头卖唱是件有趣的事情。

卖唱的收入有富余的时候就拿来捡人吃饭,那时结交了太多形迹可疑的过客:

在手腕上画手表的抑郁症青年、从不穿鞋的老教授、有自杀倾向的上海小白领、极端的环保主义者、当了一辈子国安的刀疤男、修茅山术的北欧女子、轻车简行的知名CEO……

来了又来,来了又走,各种川流不息。

有次一个陕西口音的过客微笑地打着饱嗝说:一饭之恩只能来世相报了,我正在被通缉……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只记得饭量段位可真不低。

那时候一干歌者同吃同住,大家都是一帮奇怪的人,彼此看对方都像是在照镜子。

人以群分,无论这方江湖这锅杂烩汤水有多深,大家以一个小圈子的形式游离在浮躁二字之外,自得地混在浑水里。

后来我们分别开过D调酒吧、跑调酒吧、大冰的小屋、江湖酒吧(第一代)、凡间酒吧、丽江之歌酒吧、低调小馆等一系列火塘或小酒吧。这些酒吧后来大都倒闭,但在当时不是连锁胜似连锁,并以此为根据地,草创了游牧民谣这个小集团。

这个小集团后来也如烟散去,但在当时,我曾用一种矫情的文笔草拟过企宣文案,渲染过当时的那种状态:

这个世纪初,一群把音乐当干粮的人,从天南海北、体制内外,揣着所剩无几的青春和还未干涸的理想,不约而同地溜达到了彩云之南,溜达到了雪山脚下的这座小城。

他们中有的平和淡定永远一身褴褛布衣;有的堆起满脸胡须总是低垂着眼帘;有的桀骜不驯狂放不羁却人情练达和蔼可亲;有的低调寡言从不向人述说哪怕一丝丝曾经的坎坷沧桑。

他们是这座小城的过客或者常驻民,夹杂在无数的艺术家或者伪艺术家当中每天静静地唱歌、喝茶、看书、买菜、赖床、微醺,还有恋爱。

他们总是随身带着变调夹。

他们弹琴,叮叮咚咚的,很小声很小声地唱歌给方圆三米之内的人听,他们唱自己的歌,无论是街边还是吧台边,很小声很小声地低吟。

他们也玩鼓,羊皮的、牛皮的、纸皮的手鼓,不是用敲的也不是用力去拍的,而是轻轻松松地让手指在鼓面上跳舞。

他们说有吉他和手鼓就够了,这个拼命强调形式和配器的时代,应该做点减法了。

他们说有三两个人肯认真听歌就已经很够了,不奢望被了解不害怕被曲解不在乎被忽略……在想唱歌的时候有琴旁的你静静聆听就够了。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

他们简简单单地玩着音乐,玩着玩着,玩出了一个游牧民谣。

共同的丽江背景、相同的音乐理念、类同的流浪歌手经历,出世又入世的原创歌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没有比游牧民谣这四个更适合用来定位他们这个群体的字了。

音乐是羊,他们游牧在路上。

远芳萋萋的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的路上,长亭外,古道边的路上,苍茫肃杀的路上,锦衣夜行却自得其乐的路上,扬鞭策马、狷狂高歌的路上,无法回头也不屑于去回头的路上。

他们都喜欢一句话:曾经有一个年代,流浪着的歌手被称作行吟诗人。

……

这是2010年以前我写过的最矫情的文字。

没办法,必须找层防水防风的冲锋衣套上才写得出,我也觉得怪丢人的。

我把大家写成身高丈二手指头布楞楞楞棒槌长。我写大家就是写我自己。我写路平就是写我自己。哈哈哈,对不起,敬个礼,请你吃块儿西瓜皮。

……

这么荒凉的时代,敢真正行吟的人注定饿死,尸首必将腐烂在小市民面前,被风干鸟啄被狗啃着吃了。

我想成为行吟的诗人,我不怕死,那我硬着嘴,这会儿在这儿怕什么呢?

……

难过的是,老路唱起的那首歌,为何让我泪眼模糊。

那些美好得和假的一样的选择,我肯选我肯说,可我自己肯懂吗?慢慢地,等我懒得张嘴了,我是否又绕回到蝇营狗苟的人性深渊处了呢?

老路唱起的那首歌,为何让我泪眼模糊,为何那些落花流水,留也留不住,为何滚烫的温度,总相忘于江湖,为何总有些遗憾,留在酒杯最深处?

回不去的非想非非想处天,倒栽葱的我哦,找不到树找不到树找不到树。我去你××的万般皆苦。

(六)

感谢你坚持读到了这里。

若实在读不下去,莫要留情,果断跳过,去读下一篇。

请尽量理解——这篇文章并不是写给所有人看的。

起初夜里开酒吧,白天街头卖艺,后来市场竞争渐渐白热化,考虑再三,我和路平决定盗版自己的音乐作品。

最初尝试着做了一批CD,用最原始的手段DIY,去批发电脑光盘一张一张地翻刻,刻坏过路平一台光驱。封套是牛皮纸手工糊的,封面手绘。

定价的时候有分歧,路平说:10块。

老路啊老路,丽江粑粑都5块钱一个了……

他说:那15。

老路啊老路,风花雪月都20一瓶了。

路平说:贼他妈……30!

老路啊老路,愿意掏30来买一张流浪歌手专辑的人,还会在乎多掏20吗?

路平最初50一张卖原唱专辑的时候,一直是低着头弹琴,完全是一副昧了良心的模样。奇怪得很,卖得出奇地好,第一天卖出了16张碟,这相当于单纯卖唱一个星期的收入啊。晚上数钱的时候,一堆人围成一圈,一张张做贼心虚红扑扑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想就好笑。

可是我的兄弟……许多年后的一天,我坐在我济南的家中,一张张整理各路知名歌星的签名EP,撇着嘴念那些龙飞凤舞的赠言时,我念起当年那些未曾沾染许多人间烟火的歌谣,我依旧浪荡天涯的兄弟,那些放声高歌的青春,仅仅只值50吗?

……

路平摇滚出身,有一副铁嗓子,木吉他弹唱三四个小时和玩儿似的,连口水都不用喝。卖唱的时候数他的战斗能力最强,我几乎没见他唱累过。

他卖唱有个特点,从来不和人交流。

无论对方是多一脸崇拜的漂亮妹子,多出手大方的豪气买家,他只管半仰着脖子唱他的歌,唱完了就闷着头抽烟,从来不接人家的话茬儿,经常会搞得对方讪讪的。

他并非傲气的人,或许是当年那只飞来的酒瓶子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吧。

所以不论路平持久力有多么好,他的收入一般都是最少,这个倒数的名次直到靳松加入卖唱队伍后才让贤。

靳松是个除了吃饭唱歌以外,打死不舍得用舌头的人,语言功能退化得厉害。那时经常两人一组自由组合出门开工。路平和靳松一起结伴开工时简直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他俩好像两只南瓜一样坨在街角。

唱歌的时候还好,一唱完了脸上立马各种凝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除了喉头动,其他的部位就像裹住了水泥一样地严肃。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两个多年组乐队唱酒吧的主儿,什么硬场子没见过,怎么在街头唱首歌会这么如临大敌?搞得和见丈母娘似的。

我斥责:你俩是在比赛谁僵硬吗?

我说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憨笑,但还算配合,我们三个专门跑去其他朋友的地盘暗访,那边儿围了一堆人,人群中间有个声音正在热情和亲切地介绍自己的专辑:……哎呀,谢谢你来听我唱歌,你长得这么漂亮你是从成都来的吧,我的碟好啊……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音来……

我挥手赶走眼前飞过的乌鸦,扭过头来督导其他两只南瓜好好总结学习。

靳松认真地学习了半天,然后吭吭哧哧地学着和买碟的人交流:

……唉,谢谢你来听我唱歌……你……你漂亮……你……你是从贵阳来的吧!好吧,最起码他还知道把“成都”换成“贵阳”,贵阳出美女吗?管人家出不出,你“唉”什么“唉”啊,不会用感叹词就别用啊我的亲哥。

接下来换你了,路平我告诉你,今天你再只卖三张碟的话明天干脆去帮老兵卖烧烤好了我们不带你玩儿了,你要努力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脸皮发育得还是这么薄啊你。

路平很受鼓舞,坐着扎起马步,努力酝酿情绪……

不远处一群高跟鞋单身美女咯噔咯噔地扭过来,貌似是一群组团休假的空姐。

OK老路,加油啊,这是购买力多么优质的受众群啊。

他吭哧吭哧也吭哧了半天,半天喷出一句家乡话:贼你妈,额说不出来!

其中一个空姐停下脚步:乡党,你娃咋咧?

那个时期,卖唱卖原创民谣碟是大家的主要收入来源,由于是半共产主义的集体大锅饭生活,街头收益好坏,直接决定着晚饭炒洋芋丝时里面肉丝的宽度和厚度。大家饭量一个比一个大,压力还是有一点儿的。

虽有压力,但很多时候大家卖唱时还是喜欢玩儿即兴创作,歌词现编,看到什么唱什么想到什么唱什么,路平是吉他高手,不管多即兴的唱,他都配合得很熨帖。

我向来没皮没脸,酷爱即兴唱歌拿熟人开玩笑,比如卖双皮奶的阿JIAN路过,我就唱:

路过的这个老爷们,他天天去赶集

每天背着鸡蛋筐,卖双皮奶给人七

为什么不是给人吃,而是给人七

因为阿JIAN舌头短,他是广东滴

阿JIAN开了家小吃店,上个月刚倒闭

因为客人很怕怕,以为他喂人吃油漆……

周围的人笑得捂肚子,阿JIAN咧着大嘴笑得能看见后槽牙,他卸下筐子说:丢!候啦候啦……大冰类七饭没有啊?类要不要买一杯双皮莱七一七啦。

我说:阿JIAN啊,你看你每天卖双皮奶那么辛苦,不如今天休息一下啦。你把双皮奶送给我们吃好了,我们允许你帮我们卖碟,O不OK啦?

他是个喜欢听歌的人,闻讯很开心地猛点头,然后又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那我是不是有点七亏?你们都那么能七……不如买一赠一喽,一张碟送一杯奶喽。

阿JIAN之前在广东做生意,赔光家产后,落魄江湖混迹在这里。

我想,他当年破产应该是有原因的……

阿JIAN已经拉开架势在一旁开工了:

哇,他们的音乐真的好靓唔,和我的双皮奶一样靓,哇!买碟送奶!真的好划算的啦,买他们的碟,喝我的奶……

旁边的路平含着一口奶,艰难地咽下。

那时古城不大,三两步就是熟人。

除了调戏熟人,也经常拿路人甲乙丙丁开玩笑。

一次我唱:对面来了一个小姑娘啊,长得漂亮哦像朵会走路的花,姑娘姑娘你笑什么啊……唱到这里我给路平使眼色,让他接着编。

人家小姑娘揽着男朋友的胳膊,笑意盈盈地靠近我们了,赶紧用歌声留住啊。

路平一脸严肃地憋出一句:一笑还露着两颗大板牙。

他是个实在人,不擅打诳语,但人家小姑娘的男朋友更实在,男朋友恶狠狠跳着脚:我就乐意大板牙!你想亲还亲不到呢!

即兴唱歌慢慢养成了一种习惯,也因此产生了一些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

比如我胡编的《丽江粑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