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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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的眼中,他们是让人讶异的。

他们因生长方式和众人不同,而被敬而远之,乃至被认知为脑子坏掉。

真是一个有趣的世界,大鼻涕一样黏稠的二元对立思想——属于大多数人的就是对的好的正义的,属于小部分人的就是错的坏的有毛病的。

那就来写写这些异端好了,笔是我的。

写写那些甘于平凡却不甘平凡地腐烂,自由而自洽的鸟。

……

有一天,有个坏人坐在大冰的小屋角落里喝酒。

别人都捏着小支的风花雪月,她攥着一大瓶青岛啤酒,光着脚,抱着腿坐在卡垫儿上。

她不怎么和人聊天,只是专心地喝酒,喝酒也不出声音,悄没声儿的就是一瓶,悄没声儿的又是一瓶……

她像古龙书里描写的那些女人一样,酒越喝眼睛越亮。

我给别人介绍她:这是我的老朋友白玛央宗,拉漂。

她侧着脑袋,笑笑地问:垃圾一样漂荡的人吗?

我哈哈笑着对她唱:麦克,你曾经远远飘荡的生活像一只塑料袋在飞翔……

她给我看她在戈壁滩上拍的裸照。

红唇微启,黑发凌乱,鸽子一样风中微微颤抖的乳房,棱角分明的肩胛,肋骨根根可见。

她微微扬起下巴,睫毛盖着眼帘,藏人一样的平静面容……身上有朵怒放的绿色植物文身,整个人有种诡异而性感的哥特美。

我说:照片比本人漂亮多了,像个快出嫁的安多少女。

她微醺,头埋在膝盖间摇晃着唱歌:

……麦克你再度回到这城市,可曾遇见旧日姑娘,头上插着野花,身上穿着嫁妆。

这是个性感的女人,也是个不一样的旅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行者或背包客或游民拉漂,她和大部分人不同,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生动的野性。和其他二十七八岁就定型了的女性不同,她一直在恣意生长,长得随心所欲,不管不问。

某种意义上来说,坏得要命。

她是个不错的写作者,曾一度名列LP

[17]

的作者之列。

LP的作者简介里对她是这样写的:

多年的藏区生活,让她看起来跟藏族人的样子有些接近,从早期无目的的漫游到现在开始审视西藏与自己的内心世界,奇妙的是,她的漫游似乎总是和突如其来的动荡若即若离,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喜欢的旅行目的地并不是安静祥和的,相反,她更喜欢拥挤、热烈和混乱,也因此对动荡的生活和视角情有独钟,同时内心也矛盾地渴望安定。她现在从事人文地理类杂志的自由撰稿和自由摄影工作,偏爱新闻纪实摄影胜过文字,觉得影像比文字更容易直抵内心。

LP对她的这一评价,倒是让我想起了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一书中的两句话:

我那时喜欢的是黄昏、荒郊和忧伤。

而如今却向往清晨、街市和宁静。

我问她为什么LP没用她的裸照当个体形象照,她身上那朵绿色的花儿开得多漂亮。

她说:花儿?

她说:那是朵绿绒蒿,又叫雪参,专治各种气虚、浮肿、哮喘、心律不齐。

我用了很久才消化这个意相——她不是朵花儿,是棵参?

(二)

因工作性质所致,这个坏小孩那些年走过的地方太多,我只能拣她曾和我认真提及过的写。

写这篇文章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刚刚又一次走完川藏北线,为新一版的LP撰写攻略。

六条进藏线路中,川藏北线通常是“第N次到藏区”的旅行者才会考虑穿越的区域,但这一区域无论是风光的变幻莫测还是宗教与历史建筑的密集聚集都远胜于热门而常规的川藏南线。

甘孜九月金黄的青稞田,党岭十月底的黄叶满山,丹巴的苯波重镇,亚青和色达的庄严丛林……无不让人处处惊心,时时动容。

让人魂牵梦萦的川藏北线康巴藏区,我一直坚信自己无数劫的轮回中定有一世曾于此生老病死,或是一只牙齿焦黄的獒,或是一只牙齿雪白的豹子。

白玛央宗说她也有类似的感觉,她坚信自己来生就是一个挽着血红英雄结的康巴汉子。

我说:等到你来生的时候,康巴人或已不再流行这种民俗了吧。

她说:或许我们的来生并不是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规律矢量前进,或许我下辈子忽然就投生到了格萨尔王时代,或许现在格萨尔王说唱艺人口中吟诵的几千年前的某个岭国大将名讳,就是我下辈子即将成就的来生肉身。

我他喵简直太喜欢她这种歪理邪说了。

她浸淫藏地这么多年,不可能不明白六道轮回说的涵指,可我喜欢她用她的想象力给我画的这个圆。

法域卫藏、马域安多、人域康巴。

卫藏是西藏本部,重视佛法,安多藏区是骏马奔驰的茫茫草原,故称马域。

“康巴”是古代吐蕃人对康藏人的称呼,意为“边民”,类似于古代中原人看岭南人。

很多内地人看西藏都是一个样儿的,但川藏北线确实在风土民俗上自成一派,人种、语言、服饰和民风都与西藏本部截然不同,差异之大,一点都不亚于汉地南北方之别。

汉地有汉地的文明基因,藏地有藏地的博大精深。

藏文化并不是像部分内地人理解的那样模式单一,密宗曾一度是显学,很多人由此入手来了解西藏。但仅仅从“宗教”这一个切入点是无法整体着眼于藏文化如汪洋大海一般的浩瀚信息量的。

仅仅川藏北线这一个地域带的人文积淀,就足够一个人三生三世皓首穷经也只不过管中窥豹。

有些东西确实会让人仰之弥高,在对“人域康巴”的倾心赞叹这一点上,白玛央宗和我的情感浓稠度一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在成都的一次饭局上有过一次失态。

丹巴莫斯卡的藏族人有喂养土拨鼠的习惯,这奇景让白玛央宗很喜欢,她带回照片和视频与大家分享。

但有人不屑地说:研究高原生物的某某说过,土拨鼠会带来鼠疫,非常危险。她反驳:可当地人祖祖辈辈都这样,从来就没有鼠疫!

她说:我问了,我去调查了了解了,没人死于鼠疫!

但对方理所应当地说:但养土拨鼠一定是不好的,土拨鼠是鼠疫最高危的携带者!

她火冒三丈,脸涨得通红,点了好几支烟,最后哭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掉眼泪。

她不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可那会儿我觉得她很性感。

谈到性感,康巴藏区的男人女人是全藏区中最性感的,但很长一段时间里,给康巴姑娘拍照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要征求本人的同意,还要征求她家里男性成员的同意。

相比之下给康巴汉子拍照就容易得多了,他们无一例外地会站出一副器宇轩昂的姿势,两脚分开,目光炯炯。

白玛央宗在LP里写:

未经允许,他们的头发(英雄结)和转经筒也最好不要触摸。

如果你是一名男性游客,康巴汉子拉着你的手在街上走,这并不说明他是一个gay,而是一种男人之间表达亲热的行为。

我去过莫斯卡自然保护区,那是很多年之前,以背包客的身份。

没人牵我的手,但有人递给我一小块儿生牛肉,血淋淋的一小条儿,挑在刀尖上倒转刀把递过来。

我不敢不吃,嚼了十分钟也没能吞咽下去,血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

那个康巴汉子善意地伸手帮我擦,砂纸一样粗糙的手,蹭得我下巴生疼。

好吧,除了我爹,这是唯一一个帮我擦过嘴的爷们儿。

……

白玛央宗走川藏北线的时候戴着一顶康巴女人的帽子,她戴上后不好看,但保暖。

那不是个旅行的好季节,大部分时间人都在车上摇晃着。道路冰冷,气候寒冷,旅店糟糕,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还要忍受搭车时司机对这么一个单身出行的汉族女青年的各种好奇。

德格的大车司机厚着脸皮言语骚扰过她,丹巴的摩托车司机把她驮到半路然后要求加钱。

她对这一切满不在乎,生气了就用藏语骂还回去,实在真生气了就劈头盖脸一顿川音粗口。

说来也奇怪,那些彪悍的康巴汉子无一例外地会对川骂露出惧怕的神情,进而变得收敛和恭敬,像个挨了训斥的孩子。

我想象她发怒时候的样子,一不留神就观想出一个从苯教墨尔多神山上愤怒降世的罗刹天女,头上戴着康巴女帽,脚上穿着登山鞋,身上穿着加绒藏族的女袍,一张嘴就是:你个锤子……

我一想到这儿就不由得好想笑。

我最喜欢的甘白公路和甘孜寺也是她的最爱。

我和她聊起色达,谈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在那里盖的小木屋。2010年时,那朋友曾承诺我可以随时去接收那间小木屋的产权,只要预付他100块钱。

我一时激动把钱给了他却忘记留字据。

白玛央宗说:大冰,我觉得他是不是在骗你啊。

我说:你真聪明……我以为只有我少根筋……

她和我讲起亚青寺,那个坐落在河滩上的寺庙拥有数万修行者,到处红衣飘飘。鸽子笼般的矮房拥挤得水泄不通,赤贫的修行人布满贫瘠的山头。

她说:亚青寺是另一种版本的色达五明。

她又说:不如你也给我100块钱,回头我帮你去亚青寺旁买个房子。

我觉得她真的是棵参。

(三)

白玛央宗当年来西藏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一年。

我不确定她当时的自洽程度是怎样的,还是个孩子。

那时候她还没有文身,也没有脱光了衣服站在北风中自拍裸照的勇气。当时她还一脸青春痘,揣着毕业证来拉萨报社面试实习生,试用期没有工资。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曾无情地嘲笑过我。

那时候浮游吧的木门上并排写着我们两个老板的名字:大冰彬子。

她哈哈笑着问我,这家店是个日本女老板开的吗?我作势抽她,她龇出一口白牙问:你信不信我咬人?

孩子嘛这不是……

那时候我们还不太熟。后来熟了以后,她习惯这么回答:你不抽我的话,我就给你一毛钱。

她的钱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一毛一毛的薄薄的一沓。

她没有钱包,不用化妆品,老干妈拌白面条就是一顿饭,是那个时候那批人中最穷的女孩子。

安子和彬子与她很要好,每次出门吃饭都会喊上她。她并不怎么客气推辞,但每次吃完都会和结账的人说声谢谢,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后来,这个懂事的小姑娘经常大白天关掉手机消失几个小时。

但她消失得很没有创意,她一消失,我们就知道她又去钻各种游人罕至的小寺庙了。

比如布旦康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