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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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旦康萨是一个冷清得有点诡异的小寺,在某一个时期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全拉萨她最爱的地方。

那个地方很不好找,不知道是刻意的布置,还是偶然导致,总之,眼看那是一堵封死了的墙。但是如果你肯直直向着墙走,就会在碰壁之前发现一条忽然蹦出来的小巷子,小巷子几个幽暗的猛转弯后通达这个叫布旦康萨的小寺庙。说起来,有点像哈利·波特传奇里的国王十字车站……

只要穿过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之间的那堵墙,背后就是通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特快列车。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四周有无形的魔法墙壁保护着。

同样,拉萨的众多四合院也将这个寺庙血红的墙堵得严严实实,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其实也正是如此,听说这个小寺庙所供的护法神在密宗格鲁派教法体系中很有争议,有点离经叛道。如果不是被列入了文物保护单位,这个地方或许会被四周恐惧的拉萨市民给砸了,不过也未必,据说他们挺害怕这位厉害的护法神。

他们不来这里朝拜,装作没看见,只有一些从牧区远道而来的康巴人喜欢拜这位护法,求财运据说极灵。这又是很有趣的一点——可怕而离经叛道的护法神居然能带来财运。这种互相矛盾的寄生在藏地佛苯混杂的小寺庙中比比皆是。汉人不太了解,藏人了解却并不去深究。

她自然是不求财的,她是被吓了一跳之后开始喜欢这个寺庙的。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寺庙里一个人都没有,大门开着,时光凝固在院子地面上的光斑里。

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往里面走,然后她就被吓死了。

那天那尊护法神的木像莫名其妙地被搬到大殿中间,光线阴暗,白玛央宗以为那里坐了一具干尸。

回魂以后,她跑过去仔细端详。

护法神手中捏着一只心脏在啃……喻世明言还是警世恒言?

她一下子就看入迷了……

在出世间护法中,密宗各派都有各自倚重的不同护法。

比如嘎举派尊崇的黑袍护法,萨迦派仰仗的宝杖怙主,再比如格鲁派倚重的阎罗法王,而六臂怙主护法,在各教派中都有不同寻常的地位,被尊为男相护法之首。

那尊啃心脏的护法不属于其中任何一尊,宝杖怙主的法相有一种是左手捧颅碗,内装血淋淋的心脏,倒是和他有点类似,但也没捧到嘴边啃。

她回来后说:倒是有点儿像原始斯巴苯波的意思……

牛×,我在那之前都没听说过原始斯巴苯波是个什么东东。

不知道为什么,白玛央宗终究没和我们说那尊护法的名讳威德。

她一定是知道的,但为什么没说呢?

或许她已经把他看作了自己的本尊,亦未可知。

以她当时的海绵性格,或许她傻乎乎偷偷地去修习某种神通法门,亦未可知。

……

关于神通,多年后有个小师父告诉我不过末技而已,正信者未必要依仗着神通去证得无上正法正觉。

道理我懂,可我在阿底峡尊者的《菩提道灯论》里读到:

福智为自性,资粮圆满因,一切佛共许,为引发神通。

如鸟未生翼,不能腾虚空,若离神通力,不能利有情。

具通者日夜,所修诸福德,诸离神通者,百生不能集。

若欲速圆满,大菩提资粮,要勤修神通,方成非懈怠。

……这不是明明在鼓励修习神通吗?息灾厄、除众病、致甘雨、拔怖畏、施财位、与饮食……这些神通有什么不好的呢?若像经文里说的那样,有些神通能息除众苦,亦能永断一切重障,那有什么不好的呢?干吗不能专门去修,然后利益众生呢?这不是悖论吗?

可那位小师父回答得好,他说:法,不就是最大的神通吗,好好持戒去先。

见我不以为然,他又说:管你用什么方法,能心安理得地做个有智慧的好人,比什么都重要。

见我还是不以为然,人家就什么都不说了。

……

别人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的时候,白玛央宗爱在八廓街溜达。

她爱去大昭寺北角的老木如寺,又唤作木如宁巴。

这里号称是个吐蕃时代的老院子,其实也就剩个地名,寺庙是一个世纪以前新修的,不过看起来很有1300年的样子。

在西藏,东西和人老得都快。

这时的白玛央宗已经有了一张黝黑透红的高原脸,已经没人喊她小姑娘了。

旅游的人转到木如宁巴的大门口会有点害怕:这个老院子看起来油腻腻、脏兮兮、乱七八糟、曲里拐弯……几乎没人愿意走进去待够五分钟。常住民们也都不太乐意去玩儿,除了白玛央宗。

她一般是这个样子出现在木如宁巴:

头上裹着条颜色鲜艳的发带,披着件莫名其妙的男士外套,下身是灰溜溜的尼泊尔大裆裤,藏族女人一定认为这是世界上最难看的裙子,但是她不在乎,忽闪着大裤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于是轮到藏族女人脸红和慌张了。

她那时候学了点坏毛病,比如抽烟。

也懂规矩,不进庙里抽,站在门口一口口地猛嘬,忽闪着眼睛看着满院子的藏族人。

这个气场有点奇怪,藏族男人小声议论:门口那汉族女孩吸烟。

大家都笑得有点紧张,然后集体看着她掐掉烟头,一步步踏进寺门,和回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儿一样。

大家笑着看着她穿过院子,慢慢地消失在楼梯口。

和看一只稀罕的小动物一样。

像看一棵会走路的参一样。

藏式寺庙的屋顶是敞开式的,木如寺小小的屋顶几乎就在大昭寺的金顶覆盖之下,但又是两个独立的庭院。白玛央宗就席地坐在木如寺光滑的阿嘎土屋顶上,地面有痰迹。

日光很烈,她腿很长,袒露出黑黑的光滑的额头,鬈发瀑布一样地铺满整个背部。

我们都习惯聚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唯独她喜欢跑到那个地方晒太阳发呆。我问过她为什么,她告诉我:因为那里是大昭寺的后面。

她混在西藏已不短的一段日子了,依旧是满藏地地东奔西跑,依旧是每天看书很多,依旧是很穷,却从不潦倒。

她早就不是起初那个满脸痘痘的小女孩了,不再单纯地喜欢舞台正面的阳光。

她偶尔也会约几个人一起去,但大都不是圈子里的朋友。

她那个时候借住在仙足岛的客栈,带过同住的老吴和小吴。

老吴是职业拍照片的,小吴是他女儿,他们在美国生活过多年,俩人一吵架就用英语,这让所有人都羡慕不已。

爸爸老吴开着越野车在无人区拍照片,带着13岁的小吴一起。

父女俩在无人区捡过小狼崽,救过黑颈鹤。

小吴可以迅速地帮老吴给各种机械相机换镜头,她把这手绝活传授给了白玛央宗。

白玛央宗跟小吴关系很要好,她带她站在木如寺顶看火烧云,当天是小吴14岁的生日,一高一矮两个人手牵着手,站在红云彩下面,一起把手甩来甩去,甩来甩去……

还有一个是国内拍摄野生动物的老前辈摄影师祁云。

这几乎算是她认识的人里最让她敬佩的,他住在她客栈房间的隔壁,晚上她在旁边的房间里上网搜他的访谈,一阵阵兴奋得睡不着觉。

她那个时候染上了很多不良嗜好,比如抽烟,比如玩儿单反相机。但她穷,只能各种借来玩儿。好在拉萨有单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祁云给了他们一拨年轻人很大的鼓励,说拍照的要坚持拍照,写作的要坚持写作,生活的要使劲生活……是在鼓励他们自己成就自己的自洽。

他送了他们一张碟,是一部关于他和金丝猴的纪录片。

她一激动,说:老师,那我送你个大昭寺的背面。

祁云说:什么面?好吃吗?

她还带过王不在。

王不在是她通过安子的介绍认识的一个重庆人,他们商量着要在拉萨做一本书,关于老拉萨寻城记的题材。

那时候他们天天都待在一起,逛八角街,采访,拍照,做笔记,走遍了八廓街的每个院子老城区的几乎每个角落。不采访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跑到木如寺顶聊天。

王不在喜欢聊电影,王不在说起他最喜欢的电影是《雾中风景》。

白玛央宗说:我也是。

屋顶另一边坐着的一个人扭回头来说:我也是。

是个年轻的僧人。

王不在带她去参加库玉玛大院的“无国界宗教论坛”,他们那时候经常一起和藏族朋友过林卡,过林卡时不停讨论各种问题。

当时王不在想以“谁的布达拉宫谁的拉萨”作为题意,探讨各个不同阶层、不同民族的人与拉萨和布达拉宫当下发生的关系。可到了藏族朋友这里,被强有力的逻辑性打断了。他们说就不要提出布达拉宫是谁的这个问题了吧,你先告诉我菩萨是谁的?

白玛央宗带王不在骑自行车去看羊湖。

王不在在看见羊湖第一眼时从车上摔下来,说了句雷死人的话:这他喵就是个女人啊。

王不在说:羊湖是个仙女,是个没有欲望的仙女。

他对她说:就是这样,仙女是没有欲望的。

于是他就沉默了,沉默得很文艺青年范儿。

白玛央宗琢磨着:就是怎么样?

文艺青年王不在在羊湖开始创作一个叫作《羊卓雍措》的剧本:

一个内地的女人居住在羊湖边的小村子里,她不与任何人交流,只通过一个当地的藏族小伙子帮她定期买来各种生活用品,最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早晨,与这个小伙子发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沉默许久的秘密各种爆发……

剧本很长,也不知道这个戏后来被人排演过没。

后来他们做成了“寻城记”的大纲,但最终胎死腹中。

王不在随即离开了拉萨,他认为他在拉萨的这大半年足够填充他想象中空缺的一部分。

他的离开让白玛央宗十分失落,原因说不清,但无关男女之情,二人压根儿不来电。

也许是因为一些默契的合作,和一些依稀觉得跟理想有关的东西吧。

白玛央宗说,她和王不在之间有一种莫名的频段无二,他们甚至可以通过眼神来交流,别人是搞不清状况的……

明白明白,友达以上的默契和融洽。

离开拉萨之后王不在一直定居成都,偶尔在重庆拍一些广告宣传片。

2008年他拍摄了一部关于大地震的纪录片,叫作《劫后天府泪纵横》。

后来这片子得到了奥斯卡的提名。

(四)

有一个时期,白玛央宗说要告别西藏几年去走走南亚或中亚。

虽然她有卖文为生的本事,但她身上总是连500块钱存款都没有,我们当她放屁。

没想到她很迅速地就消失了,像当初消失在布旦康萨一样,她很神秘地借道尼泊尔去了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