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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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刚结束了印度的漂泊回到中国的时候。

说来也奇怪,那几天她特别想回家,莫名其妙地想,她直接放弃前往土耳其的计划,从尼泊尔原路折返回拉萨,又一路搭车回了重庆。

刚回家的时候,爷爷情况还好,只是感冒住院,她还给他看了很多印度的照片,讲了她的印度之行,给他看了巴基斯坦和印度的降旗仪式表演……然而,他很快就走了。

对爷爷的去世,她并没有十分难过,但对他最后的时光感慨颇多。

以他的身份,自从奶奶去世后,居然忽然开始信仰基督教(白玛央宗奶奶的信仰)。

几年前,他还天天淡定地坐在老藤椅上看新闻,冷眼斜睨着家里的三姑六婆们一窝蜂去教堂。

如今他居然拿着一本《圣经》不停地说:哈利路亚。

然后,他问她:你知道哈利路亚是什么意思吗?哈利路亚是赞美神感谢神的意思……

爷爷真的是在赞美吗?

或者,只是在一种慌乱中想抓住些什么。

是的,他忽然就慌乱了。

生病检查之前,他很紧张,晚上紧张得睡不着,一直不停地看手表。

去世的时候,他由于哮喘的问题,插了呼吸器不能说话了,如果就此去了那么就等于再也不能说话了,也许他感觉到了什么,插管的时候使劲挣扎……

这一幕一直播放在白玛央宗的脑海里,她思索很久——如果他能说话,他会说什么呢?

是的,爷爷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有一年夏天,白玛央宗和我坐在一起聊天,聊到生死,包括她目睹爷爷的临终慌乱。

白玛央宗问我:如果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准备,是否就还来得及?

白玛央宗把我问得很慌乱,这是干什么?像聊邻里八卦一样漫谈生死之事吗?她一句话问蒙了我的脑袋,问得穿衬衫打领带手机短信不断的我,淌下一滴冷汗。

她问的问题太大了——如何生死自洽。

活着的人里,又有几个能给出不打诳语的答案呢?

我说:白玛央宗,我哪里有资格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去读《生死书》去,去读《中阴闻教得度》去……姑娘,你不一直在准备着吗?

(七)

在我动笔开始写这棵参的时候,一度是按照编年,按时间线来描述她在路上的成长。

后来我发现这是个劳动强度有点儿大的工程,于是想按照地域国别来梳理她的旅程……

后来我决定只保留几个片段,其余的全部删掉。

2009年10月,她生日那天,应聘上了个梦寐以求的工作,是一个临时的小活儿。

头衔她很满意:特约摄影师。

那次是给一本旅行指南去新疆拍照片,150张照片,一共8000块钱,还包括所有路费开销……于是她生日当天,她坐500块钱的早班飞机飞往乌鲁木齐。我寒碜她:这样的差事,当时为什么会找到你这样的技术平庸型选手呢?

她分析着说,应该是那边刚刚平静,几乎没有摄影师有胆过去,她闲着,胆子又大,又不嫌工资低,又是个那么纯粹的摄影器材爱好者和摄影风光爱好者,所以就去了。

她是从东子家出发的,东子是个理发师,之前也是混拉萨的第三代拉漂,在北京郊区租着两室一厅,那时她正好留宿在东子家里。东子说,接到这个活儿的时候,她很激动很矫情地流下了一行热泪。

那是一个离机场很近的房间,由于离机场太近了,可以看见飞机头上的大灯,第一次她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UFO。东子每天接近中午出门,深夜回来,天天疲于奔命疲惫不堪。

而她天天在那个朝北的小房间里,看着飞机起飞又降落。

去新疆之前,她的一个云南的朋友黄溪贝来北京找她玩儿,跟她一起住在东子那里,被她忽悠一起去了新疆。她忽悠黄溪贝去新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之前为了凑足去某个国度的路费,卖了自己的相机。

她用那台相机记录了太多山和人,是她唯一值钱的家当。

所以,2009年的时候白玛央宗是个没有相机的摄影师。

在她没有家伙的时候,她居然斗胆接了一个拍照的活儿?!黄溪贝的到来,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因为她正好带了一个D80。

白玛央宗玩儿命忽悠她说:这时的新疆是最神奇最美丽最特殊最……去了以后,自己可以给她拍很多漂亮得要死的写真照片,然后黄溪贝就能找到男朋友,就能嫁出去了。

黄溪贝傻呵呵笑着,憧憬着……

然后跟着她在寒冬腊月里去了新疆。

那时候乌鲁木齐的气候尚寒凉,她独自坐出租车去南门和二道桥拍大巴扎的时候,被出租车司机质问:没事一个人去那儿干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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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什么胆子大的!

人家是好心,她却没法领情,大巴扎还是要拍的。

根据拍摄计划,她和黄溪贝一起去了哈密魔鬼城,木垒胡杨林,鸣沙山。

她边工作,边给黄溪贝拍照片,黄溪贝也给她拍,空旷无人的野地里,白玛央宗忽然开始脱衣服,她脱光了衣服让她拍。

她说:真奇怪,你害羞什么?我又不是个男人。

她说,我们很快就要老了……谢谢你帮我留下最美丽的样子。

她很自洽很坦然,黄溪贝却心有戚戚焉,拍出来的照片之黯然神伤,一目了然。

她们在魔鬼城里过夜,睡在租来的车里,这个季节已经没有任何游客了,半夜十二点,魔鬼城深处的一群矿工开着车出来,路过一片城堡时发现了她们的车。

这件事情把黄溪贝吓死了,她说一群男人,过来围着车往里面看啊看……

后来,她和白玛央宗说:万一有人撬开车把咱们强奸了怎么办?你当时居然睡着了,还说梦话!

有些太远的地方,白玛央宗就自己去。

白玛央宗自己去了额敏、塔城,醉酒了以后还端着相机拍更醉的哈萨克牧人……她还在小白杨哨所的连队里蹭住了一夜,士兵请她吃了个肉罐头。

拍摄有时真的很辛苦,很多是在雪地里。最冷的时候零下18摄氏度,她自己扛着三脚架,在山头跑来跑去,在日出和日落时刻,她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蹲点。

早晚寒冷,常把她冻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但这让她更喜爱新疆,她喜欢那边的戈壁、荒漠、风车和棉花地。

她写了首诗叫《棉花地》:

赶路累了吧

今夜请在棉花地投宿

当雪花再次开满星空

你我脚下的远方也已经白茫茫的一片

昨夜我亲手摘下朵朵雪花

做成棉被铺在这寒冷泥地上

等待你的到来

我做好了棉袄伪装成杨树的样子

静静地站在戈壁上

一动不动

骆驼和马们路过都不曾看我一眼……

她对黄溪贝说:你帮我谱上曲,唱出来吧。

黄溪贝的歌唱得不错,两年以后参加了《花儿朵朵》演唱比赛,拿了个不错的名次,成了个小明星。

但黄溪贝喜欢的是爵士调调的小花儿,不爱白玛央宗的乡土大棉花。

当年她站在新疆的大风里,可怜巴巴地对白玛央宗说:

你把相机还给我吧,呜呜呜,我要回家……

(八)

2010年,她驻足在了江西的三清山。

她的朋友苗苗在那里做青年旅舍,苗苗给她打电话说:你来吧,来当当店长玩儿,或者什么都不干就是来吃了睡睡了吃。

白玛央宗想:哎哟,那傻瓜才不去。

多年飘荡后的忽然安定,像是一辆农用小货车的忽然急刹车,把她从颠簸的山路上一个猛进甩进了另一种生活中。她从一辆行驶了多年的吉卜赛大篷车上跳了下来,围上围裙就变成了个客栈小管家。

白玛央宗说,三清山是她去过的负氧离子最多的地方,每口呼吸,都是对肺的一次按摩。

满眼的绿,满坑满谷的绿,饭桌上也是一片绿色。

说来也奇怪,肉也不爱吃了,就着青菜米饭盛了一碗又一碗。

那些菜是每天从小货车上拉来的。

司机摇下车窗户,悠长地吆喝一嗓子:菜啊哦……

村民自发自觉地聚拢过来,捏着零钱拎着篮子围起车斗,她也挤在其中,手摸着那些带着露水沾着泥巴的菜,摸着完全不同的一种新鲜。

偶尔苗苗会和她一起结伴上山挖竹笋吃,遇见过一次竹叶青蛇。

两个人叫得像生孩子一样狠,生生把竹叶青给吓跑了。

原来蛇是有听觉的?

三清山号称:清绝尘嚣天下无双福地,高凌云汉江南第一仙峰。是葛洪仙人结庐炼丹的宝地。

白玛央宗说:有一次下山看见一潭清水,很想脱了衣服就往里面来一个完美的跳水动作。

但想了想,一直不会游泳,万一淹死了怎么办,犹豫再三磨蹭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

她们白天把部分时间花在那个青旅上,从软装到营运推广,饭后就散步,光着脚在村里走路,有时候一直走到一间石头房子跟前,里面一对仙风道骨的老两口,给她们茶喝,请她们吃葵花子。

晚上就是喝黄酒,天天真的假的古越龙山。

苗苗说:每天以喝酒结束是件多么愉快的事情……

白玛央宗说:来来来来,划两拳。

山里的晚上是淡蓝色的,淡蓝色的山居岁月慢慢覆盖住她那一身藏红。像月下潺潺溪水中的一次沐浴。蓝色的水,蓝色的胴体。白玛央宗和我描述三清山的生活时,我想起一首炉烟袅袅的古诗: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们的青年旅舍是在一个离景区后门有七八公里远的地方,叫“引浆村”。是个畲族村寨。白玛央宗曾很认真地对我说:大冰,你这种老烟民,最适合来这里养老。这样你可以死得慢一点。

我还没去过三清山,她说得我无比神往。

可惜,我在那里没有管吃管住管酒管清绝尘嚣的朋友。

我不认识苗苗,但很希望结交一下,去蹭点儿真的假的古越龙山。

再借着酒劲儿,去沾染点儿三清山山麓的清净福德……

想想而已,我又不是棵参,真去了,又怎么待得住呢。

(九)

关于生命二字,她有她的自洽和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