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2011年整个7月,白玛央宗工作在雅鲁藏布大峡谷。
这次是针对大峡谷生物多样性调查的科考活动,主要通过影像的方式记录物种,进行扫地调查。
刚到派镇的第一天,调查队分了两组订了计划和线路,一组人文,一组生物。白玛央宗混在人文组,主要行程是去大峡谷方向的最后一个村落加拉村进行调查。
第一天适应性工作是去索松村拍大蜜蜂。
这个蜜蜂是世界上体积最大的一种蜜蜂,全名叫喜马拉雅黑大蜜蜂,也叫岩蜂,巢穴筑在岩壁上。山上有两三块很大的蜂巢,像几块黑饼挂在山上。其实摄影师感兴趣的不只是大蜜蜂,还想拍摄一种罕见的捕食蜂蜜和大蜜蜂的鸟,叫黄腰响蜜。
接下来我就不写黄腰响蜜了,这段文章主要是写写游侠白玛央宗怎么差点儿被大蜜蜂给吃了的故事。
他们在山上就突然遭到了大蜜蜂的攻击。
刚开始只有三四只,但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头上围满了大蜜蜂。
白玛央宗戴了一顶帽子穿着一件T恤开衫,她拉着帽子就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腾出手来捂胸口,人这种动物,越嫩的地方越怕疼。
白玛央宗说大蜜蜂最多的时候,耳朵都快被震聋,轰炸机似的声音呜呜呜响。然后身上掉下很多死去的大蜜蜂,衣服上挂着一根根黄黄的毒腺,也是它们的内脏吧。
……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蜂蜜和内脏混合的恶心的味道。
下山的时候,他们连滚带爬跑得飞快,这是在逃命也是在玩儿命,陡峭的山坡,一块绊脚的石头就可以把人飞弹出去要了人命。
小时候她曾经幻想过逃命的几种场景,其中一种就是被蜜蜂追——没想到梦想成真了。
她边跑边看见远远的雅鲁藏布江,心想:怎么办?遇见这样的情况到底怎么办?需要跳江吗?跳江会死吗?但容不得她多想这个问题,江边太远,且去江边的路上全是带刺的灌木丛。
白玛央宗心说:总之各种都是惨死,太欺负人了也!
他们不知道蜜蜂还会有多少,这些家伙拼足了劲地跟人同归于尽。后背、脖子、肩膀、头顶都被扎得疼疯了。有一只绕到正面,拣她身上最软的地方叮了上去……她“啊”的一声,眼泪鼻涕一下子全出来了。
足足跑了一公里多才慢慢甩掉蜂群。
一个专家哭着,感动地说:幸亏再大个头也还是蜜蜂,还不够毒,如果是马蜂,咱们不死上两次都对不起自己。
他们队伍里伤势最严重的有三个人,一位是队长,一位是昆虫学家,另一位是个《上海晨报》的女记者,他们每人平均被叮100口,光在他们的头上拔刺就每人拔了50多根,白玛央宗算是队伍里受伤最少的,但也被叮了20多口,叮到最后她几乎从害怕变成完全的愤怒了,一手抓一只通通捏死。
白玛央宗后来拿着她伤后的照片给我看,我从那个时候起,对猪头三这个词有了新的认知。
白玛央宗忽然眼泪汪汪地说:怎么办,我杀生了,还不止一条命。
我说:为了别继续造孽……这张照片千万别拿给你男朋友看。
她很认真地点头,很感激地说:多谢你提醒……
然后又眼泪汪汪问:怎么办,我杀生了……
2011年的时候我还认识了一个女人,一个精致婉约楚楚动人的都市丽人。
我约她去农家乐吃土菜,饭后我们在院子里纳凉。
我看见她端起一杯开水慢慢地往地上倒,地上是一串小小的蚂蚁洞,黑黑的一小片烫死的蚂蚁浮在水洼上。
她很可爱地冲我笑,说:讨厌死了呢,刚才都快爬到我鞋边上了……
我也很可爱地冲她笑,然后AA制买了单。
(十)
连太阳都有黑子,连月亮都有背面,何况是人呢?
写一个人哪儿能光写她风光有趣奇幻别致的一面,总要也写写那些起起伏伏的抛物线,那些低谷和泥泞。
2016年年初的时候,白玛央宗走入人生最低谷期,情况很糟糕,她忽然开始全盘否定自己,认为自己完全坏了,无法自洽了。
诱因来自一段失败的感情,那个人对她的评价很惨:
内心完全不独立、搞不清楚状况、没文化、没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边界感模糊,等等等等,一无是处。
人之所以是人,因有情,有情难免陷有执,对于这些来自曾经枕边人的断言,她说:
我当然很清楚评价我的这个人可以说是一坨屎,但当时的情况是,我认为他说得非常对,每一条都对,我就是这样的人,一无是处。然后我开始陷入极度的焦虑之中……看吧,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喜欢我,所以我不好,我有问题。我在生活中似乎是个没什么意思的人,嗯,我是一个无聊的人,这种无聊也许被人感应到了,所以没有人来爱我,或者是没有合适的人来爱我……
人一旦开始钻牛角尖,都会变成孩子,况且她本就是个较真儿的孩子。
那段时间她在北京工作,巨大的雾霾加上巨大的工作压力打包上巨大的否定与自我否定,让这个曾经无比热爱世界的孩子开始变得厌世。
那时候她每天下班骑车回家,经常在路上边骑车边哭,唯一的盼头是快点回家,抱一抱那只叫大布的肥猫。可一只猫再好也只是一只猫,猫不能取代人,不能解决她追求的亲密关系上的成长,她抱着它的时候会想:唉,你又有什么用呢?
遭遇巨大焦虑的人往往会放弃刹车,加速坠崖,许多人就是这样抑郁的。
好在多年的游历和阅历赋予了她自检自救的能力,在情况恶劣到临界点前,她开始想办法改变现状。
起先是给自己制订作息时间表,知道自己坚持不了,但是能做几天就是几天吧。
其次是要给自己下班后到睡觉前的时间找一件事情来填充,糟糕的情绪就像电脑里的文件,点删除是删不干净的,除非用新文件置换。
她那时候选择的新文件,是画画。
她说她一开始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笔。
蜡笔?水彩?碳棒?墨水?颜料?签字笔?几乎算是零基础。
但以她三十来年不稳定的审美观来看,艺术不应该是个有规则的东西,她认为没有必要从零开始……
可如果不从零开始,那又该从几开始呢?
她买了一盒铅笔,4B。
第一幅画自己的猫,第二幅画自己和猫,跟着感觉走,把自己和猫画得都很丑。
再丑也都当成一幅作品,还签名,标注上时间,发了朋友圈。
从第三幅第四幅开始,有人给她留言:蒙克体。
她表示没听说过蒙克是谁,听人解释完才大吃一惊,原来《呐喊》是蒙克画的?
又画了几幅,有人说:有点儿像马蒂斯。
她又新认识了马蒂斯——虽然以前知道野兽派,但仅限于知道这个称呼。
就这样,陆陆续续地她听说了好几个画家的名字,旁人并不知道她是误打误撞,只道她是在模仿大师。
画画变成了一件蛮开心的事情,不再仅仅是她每天打发时间的手段,每次把画画完,有人给了好评,她都会开心一点,一点一点地累积,一天又一天。
后来她在巴厘岛开始接触彩画,丙烯。
一个本地的年轻画家像对待小朋友一样,教她把7种颜色都涂在纸上,告诉她哪些是对比色,又指着窗外一棵树,举例告诉她色彩构成……然后她的全部色彩课程学完,当天开始用颜料作画。
那个临时老师走开了,她不知道该画什么,于是还是画她的猫。
直到快完画了,那个老师才重新走过来,他只说了一句话:真不敢相信这是你第一次画色彩。
回北京后,她开始画自己,对着照片画,有时候把自己画得像个黑人,脸是巧克力色,她想在自己的头上加一朵曼陀罗花,可画不出来,就直接给涂绿了,像戴了一顶绿帽子。
画完之后想了想,完了完了,真是没有天赋啊,这咖啡色配绿色真的丑极了……发给两三个好朋友看,都是审美能力极高的人,却意外地得到了他们的一致好评。
她奇怪极了——难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吗?
从那幅画开始,她开始了每天一幅肖像的频率,每次画完,就发给三两个好朋友看。
有时候画自己画烦了,就开始画朋友。
慢慢地,开始有朋友主动要求她画他们,接着开始有人愿意付钱请她画。
接着有人开始排队预约她的画作。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母校山东艺术学院,本科主攻风景油画,算是学院派科班生。
但她的画我画不出来,她画得太他喵好了!
我说的好,不是指像,而是那种独特的张力和生命力,以及造型和用色上的和谐大胆,这个半路出家零基础的涂鸦者着实震撼了我,她几乎可以算是个出色的画家了。
很遗憾,以我和她的那点儿交情,只预约到了她的三幅画。
啥时候交货不知道,需要排个长队,她现在时间是满的。
再久也要等的,谁敢说那三幅画将来不会变成三套房子。
我向她约画时,她和我描述过心理上的变化,她说:
我发现自己的一些特点,包括我人生追求的方向,我知道自己的表达是有些问题的,也认为也许画画是我的一种表达,虽然一切都很隐喻没有那么显现,我知道我人生中对我最重要的两件事情,一是审美,二是表达。
……
我从最开始对我的画的不自信,到开始有一些自信了,我开始觉得也许我的画还是有些牛×的。
但每次画完画,我都十分沮丧,我觉得好像又失败了……
但很快又有另一个极端的想法,我觉得也许也还是挺牛×的……
不过我了解我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也许我正是这样的人,我才会画出来这样的画。
从另一方面讲,我也似乎是在慢慢接受我自己了。
……
直到现在,我觉得自己画画进步还不错,而且每一幅画都是新的挑战,我喜欢完整度,我喜欢接受看似完成不了,又隐隐觉得能完成的事情,压力会推动我去行动。
但我现在仍然对画的认知了解非常少,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还是喜欢听取别人的意见。但我觉得只要完成了,就是好的,我几乎没有画废过,每幅都是我的作品,我做了很好的记录,给每幅做了编号,见证我画画的每一步。
……
我仍然会很紧张,在接单的时候,画之前和画之后,我都会很焦虑,但奇怪的是,我在画画过程中,毫不焦虑,几乎不思考就会随意地用色,也画得很快,这是很奇怪的一点,完全不符合我一贯的行为。现在我觉得,也许我还没有发现我多热爱画画,但确实画画比我以往的事情都要适合我,我非常喜欢我在画画中的状态,我觉得自己上颜料的动作真是潇洒,我讨厌自己任何一个纠结。……
白玛央宗停止了和过去相关的工作,不再写稿子,也不再接受被要求的工作,她说她准备停几年,也有可能是停很多很多年。
她的计划是找一个热带岛国继续画画,顺便找几份零散的工作挣一点点外快。她说她接下来只需要一点点钱就够了。
她说的那些我听得懂,谁让我也画过那么多年的画。
我很期待她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过……话说就算成不了,又能怎样呢?
愿她越来越自洽吧。
话说,有些东西,比如艺术,不是光靠努力和奋斗就能成事的,天分这东西说不清,但谁也不能无视它。我有时候会琢磨,她的这天分,咋没早一点显现出来呢?
如此说来,她2016年时的那段低谷期竟是一件好事。
她的天分在焦虑中发芽,长出了那些画,并因此而重获契机去继续那自洽征程。
话说那个否定她的人,竟成了度她的人,这真是件有意思的事,否极泰来,塞翁失马。
嗯,塞翁失马式的自洽征程。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