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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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沉的暮色里,一条接一条的小巷子,忽明忽暗的前路。

(四)

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唯一永久驻守拉萨的人是三哥。

三哥玩了十年户外,打死都改不了新疆口音。

他生性彪悍硬汉一枚,开有一小小的文身工作室,在藏医院路靠近宇拓路的巷子口。

很长的一个时期,藏族小古惑仔们都流行去他的店里文身,很多初次入藏热血沸腾的骑行侠、背包客也热衷去他那里文点儿六字真言、万字符什么的。

但基本上没有不后悔的。

他文身有个特点,哪儿明显他给人文哪儿,搞得一帮回到城市里需要上班打卡的人大夏天的不敢撸衬衫袖子。

我后来在合肥遇到过一个受害者,那位仁兄红着眼圈儿攥着啤酒瓶子和我说:真的,哥,我好几年没穿过短袖圆领衫了……

文着文着,三哥的名气越来越大,干脆改名叫作三文鱼,一条搁浅在拉萨河谷的会文身的鱼。

哦,是的,“纹身”这个词是错的,正确的是“文身”,不信查《新华字典》去。

三文鱼的入门师父是来自捷克的国际名家,他自己又四方拜师,包括国内首屈一指的济南烈火堂的老傅在内,他攒了一个排的师父。

在大昭寺晒太阳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勾引我文身,说我命硬,背上皮肤又好,非让我背上一尊满背全彩马头明王。

我说我不文身,如果非要文,那就文上一个不想淡忘的名字。

他断然拒绝,说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我偏要坚持,和他争论了半天,他恼了,踢翻了盛甜茶的暖瓶扬长而去。

转过天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偏不文!

我说好了恩公,我不让你文就是喽。

他说:你如果不喜欢文明王,我给你文个阿修罗好了……

后来接触过的文身师傅里,有一些轻易地就敢给人文名字,半点儿没有三文鱼的坚持和执拗。我每次都忍不住和他们聊起三文鱼,有人默然,有人哂笑,有人不置可否。

在重庆,有一个年轻的文身师问:你看过他身上的文身没?

我没看过,一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在三文鱼的后背上,文的是明王还是阿修罗,或者,也是一个名字吗?

三文鱼后来自己也收了很多徒弟,他现在只给老外文身,价码要得高高儿的,依旧是老毛病不改,哪儿都敢文,包括小鸡鸡。

我有一年回拉萨的时候把一只阿拉伯手鼓留给了他,他把鼓腔上的金属漆刮掉,说要在上面写满八大咒十小咒。

三文鱼皈依了一位上师,文身店挣的钱他每年拿出来一大部分供养上师。

最后一次离开拉萨时,他开车送我去机场,中途买了肉夹馍给我吃。他把车停在贡嘎机场外,车里放的是大宝法王的唱诵。

三文鱼问我:大冰,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回来多好啊……随便做个小买卖,兄弟们在一起慢慢变老,每天磕磕长头喝喝甜茶,一辈子晃晃悠悠就过去了。

白得晃眼的阳光在我们左边,起起落落的飞机在我们右边。

我默默地吃着肉夹馍,满手油腻。

(五)

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的政委叫老G,东北人,超有钱。

这里说的有钱,是相对于其他的队员,老G那时身上有一两万的现金,是当时拉漂中罕见的万元户。

这位万元户逃婚到西藏,认识了一女孩叫猴子,爱得死去活来各种海誓山盟。最后分手了。

生产队本来是只有队长,没有政委,因为他失恋后视金钱如粪土,整天带着一帮人跑太阳岛打牙祭,所以成子封他为政委。

他知道这一帮人都是蹭吃蹭喝不脸红的主儿,但向来来者不拒。很快,老G就变成了我们中最穷的,他最后一次带大家吃饭吃的是海鲜,那时候空运到拉萨的螃蟹是80块钱一两,长得也就鸡蛋大小。

老G豪气万丈地给我们每人点了一只,大家欢天喜地地吃,他点上一根烟,笑眯眯地叼着。

他冷不丁地说:真奇怪,钱花光了,失恋也治好了。

(六)

2006年藏历年后,成子找到一份工作,工作的内容是在藏区各个县城各种出差。

这在当时生产队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真是份让人心跳眼红的工作啊,可以不用掏路费满世界玩儿。

大家普遍很嫉妒,纷纷讽刺成子的着装,说他穿得像只大老鼠。

他那时候出于工作需要,买了一身三百块钱的银色西装,还打了一根深红色的领带,打又不会打,红领巾一样飘扬在胸前。

那时,拉萨的藏族社会青年中很流行穿银色的西服,人家穿上去土帅土帅的,成子穿上去光剩了土。他就穿着那身土得掉渣的西服,穿梭在藏地大大小小的县城间,背上还背着个脏死的看不清颜色的双肩包,再配上他那一副穷人乍富意气风发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猹了。

有个阶段他短暂脱离了晒阳阳生产队,被派往聂拉木公干。

聂拉木在藏语中意为象颈,但汉译名为地狱之路。

聂拉木海拔4700米,是个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最靠近尼泊尔的中国小县城,说是县城,实际城镇规模没有内地一个镇大。

晒阳阳生产队里神人很多,几乎每个成员都有一次改变一生的旅行。

成子的那次发生在聂拉木。

在聂拉木的4月,成子结识了来自西安军校的年轻人宁博,宁博是位户外发烧友,他们结伴从聂拉木去樟木,同行的还有成子的一个同事,也是银西装红领带的范儿。

樟木海拔只有1000米左右,4月正是夏天,气候宜人,三人在樟木玩儿得甚为开心,但准备从樟木返回聂拉木时,下起了大雨。

当地人按经验推测,樟木若下大雨,聂拉木此时肯定在下大雪,4月风雪是夺命刀,说不定会大雪封山。当地的朋友劝他们等雪融化后再启程,但宁博不肯,他认为两地相距不过区区30公里,走得再慢10小时也溜达过去了,更何况自己拥有丰富的户外经验和全套装备,什么大风浪没见过?

宁博执意启程,成子和同事决定陪他一起走。

于是,一个登山客加两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构成的奇妙团队上路了,他们运气很好,居然还找到了一个愿意冒险挣玩儿命钱的四川司机。

从樟木县出发行驶了三个小时左右后,窗外的雨变成雪,再往前开着开着,地上的雪骤然全变成了冰。车子开始在路上打滑,司机收起刚出发时的风趣健谈,一声又一声念着阿弥陀佛。雨刷器费力摆动出一个扇面,车窗上满是说不清是雪还是冰的东西。

司机口气越来越焦躁,建议返回,宁博年轻气盛,对眼前的境况完全不以为意,三言两语和司机吵起架来。

司机说:要么付够我车钱我拉你们回去,要么你们下来自己走,反正我打死都不往前开了。

宁博是户外发烧友,成子是之前开发过西北众多户外线路的老户外票友,成子的同事是个敢来西藏穿西服当推销员的大银老鼠,三人交换了下目光,同时掀开车门,风夹着雪猛灌进来,他们钻进风雪淋浴,回手努力潇洒地把车门摔出脆响。

我想,他们那一刻甚至是豪情万丈的。

起初他们一路上还并驾齐驱,有说有笑,渐渐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耳边只剩下寒风的嘶号。

走着走着,三人彼此的间距越来越大。成子体能最好,始终走在队伍最前面,这样后面的人就能够踩着他的脚印走,会安全些,山路旁边就是深渊,而边缘基本被雪覆盖,很难做出准确判断。

成子后来说,他每一步踏出前都心底发虚,行进几公里之后,举目四望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了任何参照物。

山路非常曲折,每走100米或者200米就要拐进山脊,无法看到更远的路。

眼看天幕渐暗,周遭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宁博一开始的万丈豪气被无情苍白磨蚀殆尽,他开始一直在问成子还剩多少路。成子安慰他说还有30个弯就到了……结果走了40多个弯,仍然没有任何抵达的迹象。

宁博嘴唇发紫,再次问成子还剩多少路,成子怕这个年轻人过度惊慌,赶紧说刚才记错了,还有20个弯就肯定能到……三人就这样一直在山里绕弯,任凭风雪把希望之光渐渐吹灭,没有任何办法。

成子说: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思考“死”这个字。

……刚开始雪只没过小腿,后来到膝盖,然后是整条腿,需要用双手把腿从雪地里拔出来才能前进。身上的西装早已被雨雪打湿,里面的抓绒衣也隔不住水汽,人却没有感到多么寒冷,恐惧和对生存的急迫渴望充斥着他们全部的思维。

雪沁到裤腿里结了冰,走一段路就必须停下来把冰掏干净。

三人的间距越拉越大,渐渐地就看不见人影了。落在最后的宁博有些害怕,大声叫了一声:成子!

喊声在山谷里回荡着,雪山顶上的乌云最先回应他的呼喊。云越压越厚,发出沉闷的低吼。地面开始战栗,积雪瞬间从山顶倾泻而下。

雪崩!

宁博忘了徒步雪山最大的禁忌,大祸临头了。

巨大的雪的洪流裹挟着淹没一切的动能狂奔而来,几乎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

自然的威力在这一时刻展露无遗,三人根本无处可逃,忽然间的变故也让人傻在了当地,眼瞅着杀气腾腾的千军万马由远及近。

……

或许是上天有意眷顾他们,雪球奔落的路径并未与他们重叠,微微的一个曲线后咆哮着向山谷涌去。雪崩过后,三人怔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成子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人在将死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成子后来说:脑子里铮地一声响,瞬间就什么都听不见了,雪山轰鸣几乎完全没听到。

我问他:你说实话,你尿了没?

成子说:不知道……浑身都是湿漉漉的,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的汗,也和雪崩一样,瞬间就全涌了出来。从胸口一直流到小腿,全是汗。

平静回复后,山谷已被落雪填塞为小山丘。

三人哆哆嗦嗦翻过积雪……脚下暄软得如同棉花。

宁博真的畏惧了,他带着哭腔说:咱们回去吧!

成子咬着牙说:都走了这么久,只剩下三分之一路程了,不如就再咬牙坚持一下。

其实成子心里知道,他们大概只走了刚刚一半路程而已。

左右是个死,西北人的悍劲上来了,成子心说死也死在朝前走的路上!

成子看到宁博仍有退意,二话不说把他的登山包连同所有装备扔到雪丘后面。

宁博没有反对,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成子攥起他的手用尽力气喊:我们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干吗要再回头!山神刚才都不收我们,那就证明老天一定会留我们一命!

他喊:要是能活着出去,便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是死在山里……大家一起结伴做鬼!有什么可怕的!

成子组织过罢工组织过旷课,情急之下民勤口音脱口而出,一番激励之下,宁博终于红着眼圈同意继续上路。

这时出现了一个黑点儿,是辆老旧的带篷卡车,蜗牛一样蠕动在雪中。

成子的同事二话不说就爬到卡车上,无论如何不肯下来。卡车上堆满了木头箱子,实在没有地方再多容纳半个人,于是成子和宁博决定撇下卡车,徒步继续往前走。

翻过雪丘,就把雪崩的地方抛在身后了。

成子掏出临行前向我借的相机,那是个当年还比较稀罕的小数码相机。

他想拍张照以纪念这惊心动魄的瞬间,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有生之年遇上雪崩且幸存下来,然而按下快门时,相机却无任何反应,琢磨了半天才发现,天气太冷,快门已经被冻住了。

他心里开始纳闷,怎么自己身上不觉得太冷,浑身只有麻木和微疼。

走了没多久,成子和宁博发现一群牦牛被困在雪地里,躺卧在一起,仅凭全身厚实的毛发抵御那骇人的严寒,牦牛睫毛上有冰,鼻孔的白气一呼出就笔直朝上散开,像是一堆会呼吸的铁雕。

而不远处又是一次雪崩的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