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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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牙翻过第二个雪崩区,他远远看到同事甩开膀子,连滚带爬地向他们跑来。原来卡车蠕动了没多久就因积雪太厚无法前进,车上的人发现他那位同事身上不仅没带干粮也没带钱,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继续留在车上。

生死眼前时人性最真实的一面显露无遗,那位同事无奈只能下车来找成子和宁博,希望他们没有走得太远,怎料在雪地里没头苍蝇一样乱走了一通,举目之间苍天白雪,哪里有半个人的影子?正在心惊,看到牦牛困于雪堆,想着周围或许会有牧民,心怀半点希望,紧赶慢赶走了一程,突然看见两个人影……同事激动得就差大哭一场,死命发力追上,他委屈地拉着成子的衣服,几尺高的汉子抽泣得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

三人不敢久留,沿路依旧是白茫茫的雪,没有明显的参照物。

成子发现还有一组诡异的水泥柱子立在雪面以上,约隔几十米一根。他们遂以此为路标沿着往前走。但就是这个举动,又差点葬送了三人的性命。

还没走到第三根水泥柱,突然脚底一空!

好在成子眼明手快反应迅速急忙横向一躺,但就算这样两秒钟不到人就往雪里掉进去一大半,宁博他们见状不妙死拖活拽将成子拉出来,三个人后撤几米跪倒在雪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等平静下来仔细一看,三人直感后背发凉——那组水泥柱子是电杆,是斜着横贯峡谷而架设的,雪太厚了,埋得电线杆子只露了个头。

继续前行,没走多久,看见雪地里露出藏民放牧的牛棚。

那牛棚用石块垒砌,分为三层:最上层储存牧草,中层住人,下层是支撑,现已被大雪覆盖,只剩一层半还露在外面。

满怀希望地走到跟前一看,门户被人用石块非常仔细地封堵住。当地藏民熟知山性,知道这样的大雪肯定会封山,所以他们把牛群圈到一起之后便离开了,等积雪融化后再回来牧牛。

但不知为何一定要封上牛棚?

这个问题成子后来问过很多人,都没给出一个合理的分析。

无论如何,终于遇到了一个栖身之所,不至于夜幕降临后继续露宿雪地,否则就真是凶多吉少了。

三人从雪地里刨出一条路,搬开石块,一脚将门踹倒。

进去看见壁炉,赶紧抱来茅草想生火取暖。没料到牧民离开之前把烟囱拆了,不仅封门,还拆烟囱,着实让人不解。

最后火没能生起来,却弄得满屋子都是烟,怕被烟雾呛死,三人只好平躺在地上,那烟就在鼻子上空三五厘米处弥漫着。

后来在角落阴影里发现还留有一床硬成壳儿的脏褥子,成子抓了过来,不问新旧净垢就拆为三份,又加盖了些茅草,身上衣服全湿透了也没敢脱,三个人挤在一起聊天,制造些人为的声音以抵御山风在空谷里呼啸所带来的冷寂与孤独。

因之前消耗了大量体力,又未能进食补充能量,人已筋疲力尽,不一会儿便都睡死过去。

成子凌晨4点半左右被冻醒,看到亮光从石头窗洞里透射进来。

再看身上,热气正沿着茅草的缝隙向上蒸腾。把茅草一掀,呼——聚集在体表的热气向四处逃散,躺在地上的三人就像刚出锅的包子一样。

宁博把随身小背包里的衣服拿了出来,成子终于可以脱下黏着在身上早已被浸透的湿衣。干爽的衣物让热量得以聚集,行动也灵活了许多。

但袜子依旧让人头疼,潮湿的袜子经过一夜严寒早已被冻硬,此时正站立在地面上,直挺挺的。

没有火堆来烘烤,只好用身子焐。

软化后凑合穿上,脚上像糊了一层湿泥。

清晨6点,雪还在下。

三人水米未进,饥寒交迫,别无选择只好继续上路求生。

又走了4个小时,将近10点的时候,依旧没有任何走完的迹象和征兆。

成子开始接近临界点了,起初他只有一个信念:

我一定不能死!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呢……

前半辈子里重要的人和事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闪现、播放、重复,可能半生太短,重要的东西很快就播完了,脑中全然一片空白,就和眼中透映的雪地一样。

成子出现了初期的雪盲症状,手脚和脑袋开始像别人的器官一样存在着,嘴唇也沉重得合不上……

成子想:快了,快了,这辈子看来马上要走到头了……

是选择躺下找个舒服的姿势在雪地里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呢,还是依旧往前走,直到一个跟头栽倒再爬不起来?

宁博呢?其他两个人呢?怎么完全不见了踪影?什么时候走散的?

是我掉队了还是他们掉队了?他们还活着吗?我要不要践行诺言也陪着他们一起去死?

他慢慢地思索着,佝偻着,机械地走着。

时间过得很奇怪,一分钟像一个小时那么漫长,一小时又像一秒钟那么迅速……他就这么一边思索着一边走着。

影子怎么跑到了身前?成子费力琢磨,这个光线角度,应该是下午3点了吧。远远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四四方方的,像个拙劣的亭子……那是,那是聂拉木的加油站!

成子努力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到了?走到了!

紧接而至的是崩溃,血液瞬间涌入大脑,一阵眩晕和恶心!连接心智和肌腱的最后几根弦在这一刻全部绷断,他甚至听到了几声脆响!

太后怕了,一个小时前,他意志几近崩溃的时候,离目的地只不过一公里左右。

意识似乎不再主导肢体,躯壳凭借的也不是惯性。

成子觉得真好像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着他,推得他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跑过加油站跑过小邮局,最后一把把他推到宿舍门前。

成子后来跟我说:我对天发誓,那是一只手!我甚至感觉得到那只大手的食指和无名指的力道……

成子在门口就开始脱衣服,到床边时一件件扒光了自己,他被自己的湿裤子绊倒在水泥地上,用最后的力气插上电热毯,躺下的那一瞬间迎来的不是宁静、不是放松、不是释然,甚至不是空白,似乎没有一个词语能够再现那份微妙感触。

成子睡了半个小时,或许更确切地说是昏迷了半小时后附着在身上的疲惫才稍有退去。

他躺在床上想,其他的人呢?死了?

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支撑起胳膊想扇自己耳光,这时门开了……宁博到了。

宁博依靠在门框上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他瘫软成了一团泥。

成子光着屁股跑下床帮他扒了衣服,又拖他到床上休息。

人从一个极端寒冷的环境突然转换到另一个热的环境中容易休克,成子让宁博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他,生怕他再次死掉。

这时又一个目光呆滞,仅凭惯性动作的躯壳走了进来,一言不发,把全身衣服脱得精光,生挤上床躺在成子和宁博旁边。

万幸,三个人都活着走出来了。

现在三个人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光着躺在一起,谁都没死。

成子终于淌出了眼泪,他后来说:第一颗眼泪像粒荨麻子,扎得满眼满脸生疼。

十多分钟后,成子同事终于啊的一声喊了出来,似乎要把肺部的空气都排得一干二净,又像婴儿出世的第一声啼哭——也许对他而言,这就是一次新生呢。

同事后来说12点左右他已经绝望了,躺在雪地里等死。

躺了几个小时也没死成,却被两个开车去找牦牛的藏民发现,看人还有呼吸,赶紧救起,两个藏民喂他喝了牛奶,又狠狠骂了他一顿,他们停止了找牦牛,直接把他送回到聂拉木。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三个人元气大伤,休养了快一个星期才找回人形儿,万幸,谁也没留后遗症。

宁博走的时候告诉成子说,不久就会再回来西藏找他,要给他带好烟、好吃的。

成子只说:你好好地带条命回来看我就行。

宁博走后没两个月,成子回到拉萨,辞掉了工作,重新回归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

他和我描述聂拉木的生死遭遇,唏嘘不已,完全不像之前那个百无禁忌的莽撞青年。

……

但没过两天,他又回复了之前死性不改的状态,一会儿闹着去攀冰一会儿嚷着要组织走雨季墨脱。

我说你还真是心大呵,不怕再死一次吗?

不久历史重演,我和成子一起又经历了一次类似的故事。

那是另一次生死了。

……

成子的同事那次事件后“洗心革面”回了平原,娶妻生子回归正常的朝九晚五。

宁博也没再联系过成子,成子后来也没怎么提起过宁博。

距聂拉木故事将近两年后的一天,我们一干人去到拉萨河边过林卡。

那时候拉萨的游客开始多起来了,一路上见到不少端着单反拍河水的背包客。有个背着大包的游客走到我们面前冲我们喊:成子?!

成子很茫然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个人。

我是宁博啊!

两人像两只海象一样撞到一起,死死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我难以忘记那一幕,他们两个人哭得像隔了一个轮回才终于得见的亲人。

宁博哭花了脸,边哭边把他的登山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抖落了一地,是他专门带来的烟和各种真空包装的吃食,他边哭边把东西往成子怀里递。

从聂拉木分手后大半年,宁博真的回来找过成子,从聂拉木一直找到拉萨。

但因为成子没有固定的居所,辞职后又更换了工作时用的手机号,所以宁博徒劳而返。

第二年,宁博又回到了西藏,他没带任何户外装备,和上次一样依旧是一大包给成子带的东西。他一下飞机直接去大昭寺前磕头许愿要找到成子,没想到误入晒阳阳生产队的地盘,机缘巧合让他下了飞机三个小时不到就得到了成子的踪迹,他一路追到了拉萨河边,背着大包,痛痛快快哭花了脸。

老天爷没让他们俩死,老天爷也没让他们俩相忘于江湖。

神奇的藏地,神奇的人生。

(七)

成子的故事里还有两个阿尼。

2005年的一天,我和成子在大昭寺门口晒太阳,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藏语叫阿尼。

看装束,她应该是从那曲那边过来朝圣的牧区老太太。

阿尼拿着转经筒和念珠,看一眼成子,诵一段经文,哭一场,如是往复。

哭啥哭呢?成子长得再难看也不至于把人丑哭了的说……

我们问身旁一起晒太阳的藏族小伙,让他问问是何缘由。

年轻人盘问后告诉我们说,阿尼的儿子不在人世了,而成子又跟他长得很像,就这么简单。

成子咧咧嘴,摸出墨镜戴上,不敢再去看阿尼。

我逗他说,你小心点儿,说不定人家会拉你回那曲当儿子。

没过多久,阿尼果真坐了过来,老人家蹲坐在我们面前,伸手摸着成子的衣袖。

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懂汉话的人,直接问成子是否能遂了阿尼的心愿做她的儿子。

成子吓了一跳,我们也都吓了一跳,大家一起冲着阿尼连连摆手加摇头。

阿尼失望离去,之后一个星期都没有再见过她。

一个星期后,依旧是我们惯例晒太阳的地方,阿尼出现了,她径直朝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