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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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呼隆地起身打算跑开,阿尼张开双臂作势要拦住我们,她微微弯着腰,急急跑来……那个微微扭曲的姿势我一直没办法忘记,更像是要拥抱我们一样。

我们站在一边,看着阿尼站到了成子面前。

这次阿尼没说任何话,她取下项上的一串绿松石珠子,最下面是一个纯银的法器坠子,两边是两颗白中透粉的龙纹石。

她眼睛并不看成子,给他戴上后,便扭头走了。

我们一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都还年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成子努力表现出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摸出把英吉沙小刀,把穿珠子的牛皮绳裁断,人手一颗地分送给大家,不要就硬塞。

但他留下了两颗龙纹石,后来一颗做了项链——一直到今天他还戴着,另一颗做了手链,送给了当时和他关系最铁的二宝。

二宝说:成子,这个手链我是不想要的,非要我要的话,你要听我给你唱完这首歌。

二宝抱起吉他站在东措的院子里,唱了那首歌,那个年代没几个人会唱那首歌,那首歌也还没有火,歌名叫《乌兰巴托的夜》:

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

那里有风有古老的草原

骄傲的母亲目光深远

温柔的,她那话语缠绵……

二宝唱的时候,我没敢看成子,我们都没敢看成子。

“骄傲的母亲”那一句响起时,我心里皱巴巴的,有些难过。

……

第二位阿尼经常在大昭寺门口的碑后面坐着,祈福、许愿、磕长头。

她在大昭寺门前磕了很多年头,基本上我们晒的那五年太阳,都是坐在她身边。

第二个阿尼曾有个女儿,11岁还是13岁那年被人贩子拐了,同村被拐了四五个女孩子,只有她的孩子最后没有回来。

她很伤心,就出家了,在大昭寺门口修行,在那儿祈福、磕长头、许愿,希望她的孩子能回来。

她磕了太多年头了,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是一直在那里磕。

她的卡垫儿是最旧的,膝盖跪压的地方已经薄得像一层纸。

知道第一个阿尼的事情以后,成子每次去都会给第二个阿尼带一些吃的,而这个阿尼会给他茶喝,这些修行的人随身也会带干粮带着茶,我尝过一回,那个茶的味道像锈铁锅煮树枝子,她过得可真苦哦……

后来成子过年过节都给这个阿尼买衣服。

阿尼不会汉话,唯独学会了说“成子”这两个字,每天大昭寺门前见面打招呼的时候她就喊这两个字,高兴的时候,一口一个地喊。

她发音怪怪的,好像在喊“强吱”。

成子有天和我说,他了解了一下,在大昭寺有阿尼这样经历的修行者非常多,她们到最后估计已经不是在祈福自己的孩子能回来了,可能已经不是在祈福了,或者是单纯为了磕长头而磕长头其他什么都不为……

成子说,也许阿尼已经没那么痛苦了吧。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阿尼。

(八)

四年的光阴路过我们。

我和成子曾失散了整整四年。

2008年3月后,最后一代拉漂们纷纷离开高原,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须臾土崩瓦解,队员们散落回无边无际的天涯。

缘聚缘散,缘深缘浅,缘分尽了自当别离。

道理我懂,可那时候的我实在是接受不了这种分离,很多人就那么消失了,永远消失在你的生命里,很多人或许这一辈子也无缘再聚首了,他喵的永别。

想起来就让人心里乱,一种含悲带怒的难过。

我伤了心,孩子气地发誓再也不踏进拉萨半步。

没能守住自己的誓言,2010年30岁生日的那天清晨,一睁开眼就往死里想拉萨,想那帮当年的朋友,想大昭寺门前的阳光。

脸都没洗,我冲去机场,辗转了三个城市飞抵了拉萨贡嘎机场。

再度站在藏医院路口时,我哽咽难言,越往里走,大昭寺的金顶就看得越真切。

那一刻我是个近乡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滚烫滚烫的广场上,一个长头磕完,就委屈地涕泪横流。

有人过来撵我说:走喽走喽,不要在这里躺。

我翻手机,挨个儿打电话。

空号、空号、忙音……没了,全没了。

我没皮没脸的兄弟们,我一块儿比赛吃鸡蛋的朋友们,都没了。

我去买青稞啤酒,我跟老板娘说:今天我生日……

她看我一眼,说:只批发,不零售。

一年后,我再回拉萨,在喜力的暮野客栈结缘了一位汉地来的大和尚,他人很和善,天天带着我去仓姑寺喝甜茶。

又过了一年,我随缘皈依大和尚门下,算是个居士吧。

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萨法相前我念:往昔所作诸恶业,皆由无始嗔痴贪……

我想我是痴还是贪?愿我速知一切法吧,别让我那么驽钝了。

师父开示我缘起论时,告诉我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说:

执念放下一点,智慧就升起一点。

可是师父,我执念重,如缕如麻如十万大山无尽绵延。

我根器浅。

时至今日,我依旧执着在和拉漂兄弟们共度的那些时光里,那是我一生中最弥足珍贵的黄金时代……若这一世的缘尽于此,若来生复为人身,我期许我能好好儿的,大家都能好好儿的。我期待在弱冠之年能和他们再度结缘于藏地。再度没皮没脸在大昭寺的阳光下。

……

2008年以后,我有四年没有见过成子。

后来才知,从西藏回来后,成子去了青海,在中建材担任了3年的销售主管。

多年的高原生活给了他一脸正宗的高原红,成子屡屡被客户认作安多藏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积蓄的福报忽然井喷,业绩一度牛×得吓死人,7个人的团队一年的营业额达到3亿7000万元,他过得挺好的,几乎算是个成功人士了。

在青海的日子里,成子常跑去佑宁寺转经,那个地方在距离西宁40公里的互助县,大大小小寺院散落在山间,山影松涛,红墙金顶,美若仙境。

佑宁寺的堪布是个转世小活佛。

成子每次去都和他住在一起,同食同寝,忘年相交。

小活佛偶尔会对成子讲一些不可思量的话,似开示,又似天眼通后的箴言。

他说:以前已经活得够着急了,这辈子就别那么着急了……

小活佛只有10多岁的光景。

成子的销售业绩越来越突出,几乎快成了个小小的业界传奇。

后来他升职了,但同事的庆功宴没来得及摆,他迅速辞职了。

然后是散尽家产,是真的散尽家产。

大家都以为他是要去佑宁寺出家,但他没走出那一步。

成子和我一样,虽浪荡藏地多年,却始终没有受过任何密宗的灌顶,他和我一样,从热爱藏地文化,到喜欢佛教文化,到倾向于亲近佛学。当年简单地了解了一些基本知识后,自己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故而一直没皈依密宗。

成子没当喇嘛。

但他确实是被度走了。

他在佑宁寺时结识了一位汉地僧人。

巧得很,和我后来的经历一样,这也是位汉地来的行脚云游僧。

僧人其貌不扬,却威仪俱足,此比丘游历四方,遍访名山大川,随身布囊内藏各地名茶,所经之处若有佳茗,必采而贮之。和尚喝茶,不喜斗茶出巧,喝茶便是喝茶,清和寂静。

僧人平日讷言讷语但为人和善,秉佛训过午不食,终日不倒单,是位禅茶一味的大方家。他随缘点化,遇到有缘人,会由茶入禅,举杯间,三言两语化人戾气。成子对他一见倾心,心甘情愿替他背起乾坤袋,以随侍弟子的身份再度上路。

僧人河北人,五十七八岁的光景,几十年前全家人出了车祸,只留他一人茕茕孑立世间。他剃度于赵县柏林禅寺净慧上人座下,出家前供职于茶科所,本就是位业界颇有名望的茶人。出家后万缘放下,唯钟情那一杯茶。

他教成子选茶、品茶,系统地传授成子茶艺茶理,成子从他那里承接的茶道古风盎然。

成子潜心追随云游僧人,四处挂单,缘化四方。

他数度跪倒在僧人面前,表示希望剃头受戒。

僧人总是不置可否,偶尔会和善地拍拍他合十的手,道:孩子,着什么急呢……

说的,和佑宁寺的小活佛如出一辙。

僧人禅净双修,成子求教参话头或呼佛号,他告诉成子去念在藏地家喻户晓的观自在菩萨心咒就好,于是成子伴着师父喝茶持咒,持咒喝茶,踏遍名山,遍饮名泉,访茶农,寻野僧,游历天涯。

如是数年。

一日,二人入川,巴蜀绵绵夜雨中,比丘躬身向成子打了个问询,开口说了个偈子……

念罢偈子,比丘襟袖飘飘,转身不告而别。

成子甩甩湿漉漉的头发,半乾坤袋的茶还在肩上。

僧人没教他读经,没给他讲法开示,只教会了他喝茶。

然后就走了。

成子没回甘肃,他由川地入黔,自黔行至盛产普洱的彩云之南。

僧人曾带着他遍访过云南诸大茶山,带他认识过不少相熟的茶僧茶农,他一路借宿在山寨或寺庙,渐把他乡做故乡,淡了最后一点重返青海的念头。

他给小客栈当管家,去小酒吧做跑堂,去拉面馆打工,当司机,攒了一点钱后,成子在丽江古城开了一家小小茶社,他此时隐隐是爱茶人中的大家了。他没做什么花哨唬人的招牌,只刨了一块松木板,上书二字:茶者。

小茶社窝在巷子深处,游人罕至生意清淡,但足够他糊口,重要的是也够他自由自在静心喝茶。他从与师父相熟的茶农处进茶,有一搭没一搭卖卖滇红卖卖普洱。

过往的那些多彩激荡的岁月恍如隔世,自此,他只是一个茶者了。

……

2012年的春节,我在小石桥卖唱,唱的正是那首《没皮没脸的孩子》。

他拎着一捆青菜走到我身边,驻足……安安静静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离我们上次拉萨的分别,整整一千五百多天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