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部分

2019年11月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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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塘之大,相当于两个浙江。

茫茫荒原羌塘,海拔平均近5000米,比拉萨的海拔高出来近2000米,是世界屋脊的屋脊。

秋冬肃杀时节,那里是最耐磨的游牧者们也不敢轻易涉足的死地荒野。

余路皆封,行则必亡,这条路也算是天选的了——陈渠珍一行只有取道羌塘,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方能抵汉地。

踏上这条路时,他不是没有评估过要面对的苦厄、要直面的劫难。但所有人都唯其马首是瞻,除了挺直腰板,他并不能再有什么犹豫。

当时是1911年的晚秋。

那一年出生的孩子里有人叫季羡林,有人叫杨绛。

那一年在北京成立了一个叫清华的学堂,在广州有72个人葬身在黄花岗上,在长沙有一万个人集会掀起保路运动,在武昌有人打响了一枪……

而在荒蛮辽远的藏北腹地,有一群人在走路。

是求生,也是找死,以侥幸为拐杖,徒步羌塘,返回南中国的故乡。

说找死,一点都不夸张。

羌塘路茫茫,无给养无坐标无得力的向导,一路上极尽苦寒,断粮长达七个月。

部众接二连三饥寒暴毙,几乎每天都有人永远地仰倒在雪原上,赤面朝天,连一席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荒原之上,最难是活着,好像没什么比死更容易的事情了。

初上路时的众志成城荡然无存,真实的人性伴着足底的寒意渐渐滋蔓到天灵盖。

枪杀赠粮的喇嘛,虐跑了唯一的向导,文明的底线一再被撕裂,剩余的部众要么反水火并,要么人相食……

袍泽窃髀肉,亡者无全尸。

骤然逆转后的人性之凛冽,堪比藏北大风雪,一行人集体文明失重,又集体旋转掉头,好似被某只看不见的大手抓起又投掷,划出一道抛物线,向某个蒙昧的史前世界疾速跌落。

什么忠孝廉耻公德私德,皆冰封雪藏长埋艽野。

唯剩弱肉强食,他死己生的丛林法则。

渐渐兽化的人们不再理会尊卑,渐渐地,陈渠珍亦难自保。

身旁已无亲信可依仗,随从们取次凋零,依次毙命,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了。

生死相随的,唯剩其妻西原。

(二)

西原是工布江达的藏族贵裔女,二人的相遇相知是场奇遇。

陈渠珍曾在工布江达有过一段安宁的驻防时光,湖湘子弟多性情中人,他爱结交豪客,贡觉村的藏军营官加瓜彭错便是其中一个。一日,加瓜彭错邀他到庄园做客,宴饮中,陈渠珍第一次见到了加瓜彭错的侄女西原。

西原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变身男装,为客人表演马上拔竿的精湛马术。

西原矫健敏捷的英姿给陈渠珍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向加瓜彭错极力称赞。后忽见是一明媚小女子,惊讶之余愈发连连赞叹。

席间,加瓜彭错笑说:既然如此错爱,那就将西原许嫁给你吧。

西原羞赧不语,陈渠珍以为不过笑言而已,也就漫然答应。不料几日之后,加瓜彭错果真将盛装的西原送来。

女装扮相的西原别饶风致、楚楚动人,顾盼间的一回眸,一下子揪住了陈渠珍的心。

她是朵含苞带露的格桑花,一遇见他就绽开了。

一生只为他陈渠珍一人开。

谁能想到,在这离家万里的藏地,一言之戏竟结如此姻缘。

二十余岁的陈渠珍自此堕入这段惊心动魄的爱恋之中,终其一生也无法和西原这个名字再剥离干系。

他未曾想到,这个女孩,会如此地爱他。

婚后西原随夫征战,不畏流矢飞弹,屡屡临危救命。

尤其是波密之役时,她于陈渠珍及其部属有居功至伟的救命之恩。

那一遭她抢先跳下一丈多高的围墙,扭身伸开双臂,接住了自己的男人。

漫天蝗虫一样的飞弹流矢,几步之遥是穷凶极恶的追兵,这个长裙女子,在瞬息生死的战场上伸展开双臂,冲着陈渠珍喊:

跳吧,我接住你。

她不是他的属下,不是他的袍泽弟兄,她只知她是他的女人。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或奉献,只把这些,当成自己应尽的本分。

彼时的西原,不过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小嫁娘。

情之何起,不知其踪,能说得清的,也就不叫爱了。

情之所至,机杼不已,千缕万缕,素丝成锦。

日复一日,她默默地编织着这段心锦,渐渐编织成一份信仰,一种值得付出一切的信仰。

她是他的爱人、母亲、护法绿度母。

他决意走羌塘,她二话不说荷起行囊,她本藏女,不会不知前路意味着什么……

即便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安抵汉地,今生今世她也无缘再度重返藏地。

她需要为他放弃的,除了记忆和语言,还有父母和故乡。

没有什么犹豫或迟疑,如往昔一样,她绷紧了弦,舍命相保羌塘死地。

一百年前的人不说爱,只讲怜惜,她用她的方式怜惜着他。

那个年代的女人没有太多的方式可选。

除了心,只有命。

(三)

真正的绝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会迅速被打破,所有人的优势劣势一股脑地被挤压在一个水平线上。很多时候,对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汉地来的军士们反而不如她一个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关头她依旧是挺身而上,不论艽野之上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丁点儿本色。

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同袍,她不畏刀斧挺身为弱者呼号。可苟延残喘的人已近兽,哪里还管她苦苦恪守的人性底线。

她冒死带人去猎来野驴野狼,作为交换,为羸弱者续命,让他们多残喘几日。野驴野狼不常有,弱者终究被同类撕碎嚼烂吞咽进腹中。

西原所做的一切,终成徒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的他的亲随而垂泪。

抹干泪水后她誓死保住她的丈夫,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瘦小纤细的女人。

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运用的方式——自己的这一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陈渠珍几度透支到衰竭,倒地难起,西原护犊一样卫其左右,端着枪,弹药上膛,不眠不休。

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已经吃过。

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

……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怜惜着他,爱得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样笨拙。

不论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没有人能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称谓。

情之所至,缘定三生。

相依为命到奄奄一息时,他们俩订下三世盟约: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

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茫茫雪原上依偎在一起,呢喃着的声音被风刮散又聚拢,落下又吹起。

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的世界,不是长生殿。

死就死吧,又有何惧。

反正天上地下与君相随,死又何惜。

……

情之所至,或许打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祇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整整七个月,梦魇一样的艽野,走出来了。

彼时已是1912年的初夏,从出发时的百二十人,到最后只剩六七子。

故土在望,劫后余生者却怯于继续前行。

每路过一座寺庙就停留下一两个人,不走了,心枯了,走不动了。

剃头出家了此残生吧。

不想再入这烟火人间。

(四)

西原也不再前行了。

西原一到了汉地就没了。

用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西原油尽灯枯,逝去在西安城。

临终前,她遗言道:

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

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

她用一种超越了爱的爱来爱他,用她所有的一切赠他一段恩义。

仿佛她这一生一世的任务只是来伴君一程,现任务完成,已然到了规定离去的时间。

她展露出最后一丝微笑,告诉她的男人:一路珍重,西原不能随行了……

然后她走了。

这一年死去的还有一个叫大清的王朝。

一个叫明治的日本天皇。

以及1523个“泰坦尼克”号的乘客。

他们被收载在史书中记录在电影里,供无数后人凭吊或猎奇,落泪或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