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演讲:讲故事的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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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年12月7日17: 30 地点:瑞典学院

尊敬的瑞典学院各位院士,女士们、先生们:

通过电视或网络,我想在座的各位,对遥远的高密东北 乡,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们也许看到了我的九十岁 的老父亲,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儿和我的一岁零 四个月的外孙子,但是有一个此刻我最想念的人,我的母亲, 你们永远无法看到了。我获奖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荣, 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了。

我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 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 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掘开坟墓后, 我们看到,棺木已经腐朽,母亲的骨殖,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我们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 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 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壶 去公共食堂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失手将热水瓶打碎,我 吓得要命,钻进草垛,一天没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母 亲呼唤我的乳名,我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会受到打骂,但 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口中发出长 长的叹息。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 拣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拣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 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扇了她一 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拣到的 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 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 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 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地对我说:“儿子,那 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我们家难 得的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碗。正当我们吃绞子时,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 他却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饮子,却让我 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 ”我气急敗杯地说:“我 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 给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 ”母亲训斥了 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了老人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有意无意 的多算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钱。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 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很少流泪的母亲泪流满面。母亲并没 有骂我,只是轻轻地说: “儿子,你让娘丢了脸。”

我十几岁时,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病,饥饿、病痛、劳累, 使我们这个家庭陷入了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产生了 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以为母亲随时都会自己寻短见。每当 我劳动归来,一进大门就高喊母亲,听到她的回应,心中才 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一时听不到她的回应,我就心惊 胆战,跑到厨房和磨坊里寻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 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我便坐在了院子里大哭。这时母亲背 着一捆柴草从外面走进来。她对我的哭很不满,但我又不能 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看到我的心思,她说:“孩子你放 心,尽管我活着没有一点乐趣,但只要阎王爷不叫我,我是不会去的。”

我生来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学校里有 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我。我回家痛哭,母亲对我 说:“儿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 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变美。”

后来我进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 歉。

我母亲不识字,但对识字的人十分敬重。我们家生活困 难,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只要我对她提出买书买文具的 要求,她总是会满足我。她是个勤劳的人,讨厌懒惰的孩子, 但只要是我因为看书耽误了干活,她从来没批评过我。

有一段时间,集市上来了 一个说书人。我偷偷地跑去听 书,忘记了她分配给我的活儿。为此,母亲批评了我,晚上 当她就着一盏小油灯为家人赶制棉衣时,我忍不住把白天从 说书人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起初她有些不耐烦,因为在 她心目中说书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务正业的人,从他们嘴里 冒不出好话来。但我复述的故事渐渐地吸引了她,以后每逢 集日她便不再给我排活,默许我去集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 的恩情,也为了向她炫耀我的记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很快地,我就不满足复述说书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 的过程中不断地添油加醋,我会投我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 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事的结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 母亲,连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众。 我母亲在听完我的故事后,有时会忧心忡忡地,像是对我说, 又像是自言自语: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难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

我理解母亲的担忧,因为在村子里,一个贫嘴的孩子, 是招人厌烦的,有时候还会给自己和家庭带来麻烦。我在小 说《牛》里所写的那个因为话多被村子里厌恶的孩子,就有 我童年时的影子。我母亲经常提醒我少说话,她希望我能做 一个沉默寡言、安稳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却显露出极 强的说话能力和极大的说话欲望,这无疑是极大的危险,但 我说故事的能力,又带给了她愉悦,这使他陷入深深的矛盾 之中。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我有父母亲的谆谆教导,但我并没有改掉我喜欢说话的天性,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对自己的讽刺。

我小学未毕业即辍学,因为年幼体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滩上去放牧牛羊。当我牵着牛羊从学校门前路过, 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里打打闹闹,我心中充满悲凉,深深 地体会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孩子,离开群体后的痛苦。

到了荒滩上,我把牛羊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 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的声音, 只有鸟儿在天上鸣叫。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心里空空荡 荡。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 云,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象。我们那地方流传着许多狐捏变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着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美女与我来做伴放牛,但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有一次,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被吓得一屁股蹲 在地上。狐狸跑没了踪影,我还在那里颤抖。有时候我会蹲 在牛的身旁,看着湛蓝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时候 我会模仿着鸟儿的叫声试图与天上的鸟儿对话,有时候我会 对一棵树诉说心声。但鸟儿不理我,树也不理我。许多年后, 当我成为一个小说家,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说。 很多人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些文学爱好者,希望我能告诉 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就像中国的先贤老子所说的那样:“福兮祸之所伏,祸 兮福之所倚”,我童年辍学,饱受饥俄、孤独、无书可读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们的前辈作家沈从文那样,极早地开始 阅读社会人生这本大书。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听说书人 说书,仅仅是这本大书中的一页。

辍学之后,我混迹于成人之中,开始了“用耳朵阅读”的的漫长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 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 传人。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的牛棚马厩,在 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行进着的牛车上, 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 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庭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 了强烈的现实感。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的写作素 材,我当时只是一个迷恋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听着人们的 讲述。那时我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 我见到一棵大树会肃然起敬。我看到一只鸟会感到它随时会 变化成人,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也会怀疑他是一个动物变化 而成。每当夜晚我从生产队的记工房回家时,无边的恐惧便 包围了我,为了壮胆,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歌唱。那时我正 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声调难听,我的歌唱,是对我的乡 亲们的一种折磨。

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间离家最远的是乘火车去 了一次青岛,还差点迷失在木材厂的巨大木材之间,以至于 我母亲问我去青岛看到了什么胤景时,我沮丧地告诉她:什 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头。但也就是这次青岛之 行,使我产生了想离开故乡到外边去看世界的强烈愿望。

1976年2月,我应征入伍,背着我母亲卖掉结婚时的 首饰帮我购买的四本《中国通史简编》,走出了高密东北乡 这个既让我爱又让我恨的地方,开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时期。 我必须承认,如果没有30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与进 步,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也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作家。

在军营的枯燥生活中,我迎来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 文学热潮,我从一个用耳朵聆听故事,用嘴巴讲述故事的孩子,开始尝试用笔来讲述故事。起初的道路并不平坦,我那 时并没有意识到我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是文学的富矿, 那时我以为文学就是写好人好事,就是写英雄模范,所以, 尽管也发表了几篇作品,但文学价值很低。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我的恩师、 著名作家徐怀中的启发指导下,我写出了《秋水》《枯河》 《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说。在《秋水》 这篇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 “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从此,就如同一个四处游荡的农民有了一片土地,我这样一个文学 的流浪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必须承认, 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 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 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 使我明白了 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人 在曰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 使,独断专行。我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 必须尽快地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是两座灼 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会被他们蒸发掉。 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 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 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尽管我没有很好地去读他们 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明白了 他们是怎样干的,随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