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尾声 阁楼长谈一莫言接受端典电视台采访(3)

2019年10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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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从1978年以后,中国文学进入一个新的时期, 那个时候还是有很多禁区的。因为中国五十年代、 六十年代的这种文艺政策,给作家设置了很多不能写 的题材。譬如爱情不能写,不能把敌人往好里写,文 艺政策实际上是很刻板、很僵化、很保守、很“左”的。 到了八十年代作家在慢慢地突破当年设置的很多禁区。 不是不能写爱情吗,那我就写了一篇关于爱情的小说, 一下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不是不能写中间人物吗,他 就写了很多这种中间人物,这种中间人物很难分辨他 是好人还是坏人。八十年代在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就 去突破各种禁区,像我在《丰乳肥臀》里面,我用了 很多笔墨来写很难定位的人物,这用过去的那种文艺 观念来衡量是不对的,比如我写的一个国民党,这个 人是一个男子汉,敢说敢作敢当,按照民间的理解是 个好汉,但他是敌人,是属于国民党那个体系里的, 这在我们过去的作品里是绝对不允许的,但在我的小 说里就出现了,我当时就明确地说要把所有的人都当 人来写,要把好人当坏人来写,我们过去是不允许写 八路军、新四军这种好人的任何缺点的。我说这些好人, 他们身上也有缺陷,也有人性的一些阴暗面,就把这 样的好人当坏人写,再有我说过要把坏人当好人写, 过去认为什么日本鬼子、国民党都是野兽,完全没有 人性,这都是不真实的,这些人实际上也是父母的儿子, 也是妻子的丈夫,也是孩子的父亲,他们身上也有人 性的一面。

问:《红高粱》里面的 那次孙家口战役是国民 党打的吗?

莫言:是国民党的游击队打的。在过去的抗日小说里, 这是犯大忌的,八路军新四军你不写,你写国民党。而且我的小说里写了一些土匪,土匪抗日,这样的人 物算什么人物呢?算英雄呢?还是算坏人呢?通过《红 高粱》这一系列小说我在突破文学的禁区,当时有很 多的争议,有一些老作家是不认同的,但也有很多的 读者是持欢迎态度的,所以我讲过我的作品从八十年 代开始就一直在挑战禁区,在突破禁区。我也遭受了 一些很严厉的批评。有的人认为我的作品没有挑战、 没有和社会和现实生活发生联系,这只能说明他根本 没有读过我的书,只有读过了我的书,才能知道我是 一个什么样的作家,也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问:你有没有什么作品 是被查禁的?

莫言:我刚才提到过的在1996年首次出版的《丰乳肥 臀》。但这本书不是别人査禁的,是因为我受到了很 多的批评,是我主动和出版社联络,讲明这本书先不 要印刷,我需要充分考虑来自各方面的批评和意见。 但是也有很多人在赞扬这本书,而且这本书也获了奖, 当时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有很多的读者非常的喜欢, 也有很多的读者非常反感。到了 2004年这本书出了一 个插图版重新出版,现在书店还可以买到。当年有很 多书确实是被禁止了,最近几年也被原封不动的、未 加任何修改的出版了。这说明了现在对小说的一种宽 容,这是不容抹杀的事实。

问:具体来说就是现在 没有一篇作品是没有发 表的,都发表了?

莫言:我写的作品到目前为止,基本都发表了。有一 些我写着玩的没有发表,比如说我曾经把样板戏《沙 家浜》改成了一个武侠小说,题目就叫《革命样板》。 当时寄给了一个刊物,人家看后哈哈大笑,书稿退回 来以后,我就当做生炉子的引火纸烧掉了,过了几年

他们来找我,说当年你给我们的那篇稿子呢?我们想 发表,我说你们当时不要,后来我把它烧掉了,现在 也很遗憾,那个小说要是留着,现在会很有意思的。

问:你认为文学是有什 么权力的,可以像权力一_样发挥作用?

莫言:我认为我们一直高估了文学的作用。中国文化 大革命期间,很多作家被关进监狱、被放到农场劳改, 给他们扣的帽子就是他们要用文学来反对国家、反对 政权,这实际上是对文学的一种高估。他们常扣的帽 子是反党反社会,但是我觉得文学没有这么大的功能。 没有一篇小说能够颠覆一个政权,也没有一篇小说能 够制止一场战争,或者发动一场战争,这都是对文学 的夸张。但是文学确实可以潜移默化地对人的灵魂、 对人的情感产生影响,甚至也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因为有一个人因为读了某一本书,突然做出一个人生 的巨大的决定,这种情况是有的。但是我觉得把文学 过度的政治化,这是一种错误,那就不是文学,而是 宣传。

问:自从你得了诺贝尔 文学奖以后.有人说你 比较低调,而且一直在 体制内,又是党员,你 对这样的批评有什么样 的看法?

莫言:低调是我的本能反应,因为我这个人性格就是 这个样子。我确实是很高兴得这个奖,但我没有高兴 到像媒体渲染的那种程度,而且我非常清楚我是很幸 运的,因为在中国有很多作家写得也不比我差,我有 资格获得这个奖项,他们也有资格。在世界范围内, 有数千个优秀的作家在排队等候,他们都有资格获这 个奖,但他们今年没有得到,所以我觉得我非常幸运。 正是因为幸运,导致我心中的惶恐,我确实觉得面对 那么多写得不比我差的同行,我有一种歉意,这是我 真实的一种反应,并不是我低调。我也知道有一些批评,说我是共产党员,中国有八千万共产党员,有一 些批评我是党员的人自身其实也是党员。在写作当中, 我没想过我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在写小说,我没想过我 要用一个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怎么写,写作的时候 我就是一个作家,我就是一个人,我根据我的良知来 写作,根据我对世界的认识来写作,外来的任何的政 治符号都不会也没有改变我写作的内容和写作的追求。 而且很多共产党员作家也都写得不错,智利的诗人聂 鲁达就是一个共产党员,他的诗歌就是经典。另外前 苏联的作家肖洛霍夫也是共产党员,他的《静静的顿河》 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也是很多中国读者、世界读 者经常阅读的一本经典;还有葡萄牙的作家萨拉马戈 也是共产党员。有人说我和政府关系很密切,我就想 说加西亚·马尔克斯是古巴共产党总书记卡斯特罗亲 如兄弟的朋友,他的《百年孤独》,难道因为他和卡 斯特罗是亲如兄弟的朋友而影响这部小说的文学品质 吗?这种外在的划线式的、排队式的对文学家的认识 我觉得是很片面的,因为作家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政 府首脑,像卡斯特罗一样,本身也是一个性格非常丰 富的人,他本身是一个立体,不是一个照片,他本身 有很多作为作家应该了解的丰富的侧面,所以我觉得 作家应该广交朋友,贫民百姓、引车卖浆者流、地痞流氓、泼妇刁民、恶棍、善良的劳动人民、军人、官员、 政客,我们都应该了解,都应该去交往,只有对广大 的各个层面的人有了丰富的了解、准确的理解之后, 才可能写出真正的现实主义的作品。所以作家的一切 生活,包括他的交友,都是在为文学服务,一切都是 为了文学。

问:中国有些官员在你 得奖之后表示祝贺,也 听说现在有一个广场是 以你的名字命名的,你 有什么看法?

莫言:这说明诺贝尔文学奖的巨大影响,还有一个酒 也是以我的名字命名,还有什么食品也是以我的名字 命名。这些我觉得都是热闹一阵子,很快就会过去。 以莫言的名字命名的一种酒,如果这个酒不好喝的话, 他也卖不出去,你用我的名字命名了一种食品,很难吃, 应该也卖不出去,真真假假,现在这样一个媒体发达 的时代,各种各样的人都在借着这个机会表达他们个 人的见解和看法,所以我觉得是非常正常的。我是不 会在意的,随他们便,很快就会过去。

问:你一点也不关心政 治吗?

莫言:我心目中有自己的政治,有我的大政治,这种 政治就是人的政治,什么人,什么样的行为能让人生 活得更像人,能让人生活得更幸福,这样的政治是我 所赞赏的,也是我所追求的,所以我要把这样的政治 贯穿到我作品的始终,我从来都把人当做政治的最高 标准,把人当做我的文学最高的追求目标,站在人的 立场上,这是最大的政治,其他的政治都是我不感兴 趣的。

问:欧洲现在处于一种 风雨飘摇,经济很不好 的状态,中国却在发展、 在壮大,你认为中国将 来会在世界范围里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地位,并 发挥怎样的作用?

莫言:我根本不去想中国的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地位和 作用,我在想地球的将来、人类的将来,这一点上人 不分种族,也没有什么国家民族的界限,我们用一种 宇宙的眼光、历史的眼光来看我们这个小小的地球, 那些浅薄的政治实在太可怜了。

问:你也逐渐学会了很 多作为现代人的技术、 通讯手段,比如说使用 微博、手机,你利用微 博这样一种形式都在写 些什么呢。

莫言:我去年开了微博,也是在一些小朋友们的“绑 架”之下开的。开始时我不是很了解微博是什么,后 来发现是蛮有意思的,我在微博上就写了一些打油诗、 顺口溜,但是我很快就没有兴趣了,也就是坚持写了 一年多,现在已经好久没有更新了。这个东西我觉得 确实是要花费一些时间的,但是我不想把自己变成一 种被微博所捆绑的状态,好像不写微博就没完成今天 的工作,我觉得这个不是我的性格,我觉得唯一可以 捆绑我的事情就是文学,它确实使我有时候废寝忘食, 除了这个别的我觉得都是可以不干的。

问:中国人现在也富裕 了,很多人也有车了,有干净的水喝了,那么 他们还有什么更多的目 标,还在追求什么呢?

莫言:我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他们也许在追求 慈善事业,但愿他们追求的是真正的慈善事业。

问:这几天是高密的红 高粱文化节,你和这个 文化节是怎样合作的. 你和张艺谋先生是怎样 合作的?

莫言:25年前张艺谋先生根据我的小说改编拍摄的电 影《红高粱》,就是在昨天我们拍摄的那个小石桥那 里拍的。那时候我们都还比较年轻,现在回首往事, 产生很多的感慨,人都老了,但是我们走过的路是用 我们的作品作为一个个的见证标明了的。我个人感觉 这二十几年来实际上是应该写得更好,可能因为这样 那样的原因没有写得太好,很多的作品应该写得比现 在想象的更加地完美、更加地成熟。在《红高粱》之 后,我和张艺谋还有两次合作,但均不成功。有人问 我有没有可能和张艺谋再次合作,那我只能说这全看 张艺谋,不在我,如果他有意愿再改编我的某部作品, 我想我愿意充分和他商讨,但我不能去求张艺谋你再 来改我一部小说吧。

问:你对张艺谋拍摄的 《红高粱》这部电影怎 么看?

莫言:《红高粱》我认为是改编得很好、拍摄得也很好 的一部电影,充分地发挥了他作为一名导演的艺术才华。

问:你书法写得很漂亮, 这是怎么来的?

莫言:我没有认真地练过,我有一个叫潘阳的朋友,他 教我写的。我原来是右手写,但是右手写的很像我钢笔 字的放大,后来我就用左手写,像儿童学字一样从头学 起。现在看左手写的更像毛笔字,而右手写的更像钢笔 字。

问:你写文学作品都是 手写吗,还是用电脑?

莫言:我用过五年电脑,从《生死疲劳》这部小说开始, 我又开始用笔写。

问:中国字的内涵很丰富,你和中国字的关系 是什么样的?

莫言:我和中国字的关系,就像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和中 国这块土地的关系一样。我认为中国字是从中国土地上 生长出来的一种东西,就像所有植物、树和我一样,我, 我们都离不开这块土地。

问:音乐在你的生活里, 好像除了茂腔以外,没 有什么你特别喜欢的音 乐。你能不能介绍一下 这方面的情况?

莫言:实际上我对音乐的感受力是很强的,但是我很难 表述出来,因为我是一个没有经过理论训练的音乐欣赏 者。我喜欢听西洋音乐,但我分不清那些艺术结构。但 是我会被它的旋律所打动,我会听着莫扎特的音乐去怀 念我的童年生活,贝多芬的音乐也会让我热血澎湃,但 它到底是一种什么技术,我就不知道。我对中国民间音 乐可能体会更深一点,因为民间音乐是从我们中国的乡 土上生长起来的,它可以激发我产生更多的对自己的生 活的联想,所以我有时候听音乐听得热血滲湃,有时候 听得手舞足蹈,但是你让我自己去作一个曲,那我是做 不成的。

问:最后问一个具体的 问题,到现在为止我都 没搞清楚你到底写了多 少作品。比如说小说、 散文、诗歌等。你出了 多少本书?

莫言:我也只能够大概统计,我一共写了十一部长篇 小说,二十多部中篇小说,大概有一百篇左右的短篇 小说,还写了些话剧剧本,还写了些电影剧本,还写 了些电视剧剧本,还写了数百篇的散文、杂文。我自 己还写了一些旧体诗词,也写了一些现代诗歌,但这 都没发表过。出了多少本书就没办法统计了,因为很 多书在重复出版。

问:你还是个诗人,但 你的诗歌没有发表?

莫言:还没有发表的诗是潜在的诗,因此我也许是个 潜在的诗人。

问:为什么没有发表?

莫言:因为我觉得写得不好,三流的诗歌。我一看别 人写的诗,我就觉得我写得太土了,人家的诗都写得 很洋,我写的诗可能就太好懂了,不像别人写的诗我 都看不懂。

问:高行健最近也发表 了诗歌,他也写诗。

莫言:将来也许我也会出一个诗集。

问:你现在在瑞典出版 的小说只有三本,但是 这三本是不是足以代表 并呈现你的创作?

莫言:这三部作品是比较有代表性的,《红高粱家族》 是早期的作品,《天堂蒜薹之歌》是密切关注现实的 作品,《生死疲劳》是充满了东方的哲学、充满了东 方人的生命观念的作品,也很具有代表性。当然别的 作品我也不能说不好。我的翻译家安娜选得非常有眼 光,如果让我来推荐,我也是选这三本。

问:下面是对所有诺贝 尔文学奖得主都会问到 的一些问题,像问卷调 查一样,很简短。

①在中国,人们是怎么 理解诺贝尔奖的?

莫言:中国人对诺贝尔文学奖看得非常重,过去我这 样说可能还没有什么事实证明,但是在我获得这个奖 以后,我发现无论是媒体的反应,还是老百姓的反应, 其强烈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由此可见诺贝尔文学奖在中国人的心中是非常重要的。

问:②你对颁奖典礼还 有什么期待吗?

莫言:我没有什么期待,我就担心我不会跳舞,如果 公主邀请我跳舞,我该怎么办呢?我现在为这个问题 发愁。

问:③你得到消息以后, 谁是你第一个告诉这个好消息的?

莫言:自然是我太太,她当时就在我旁边。

问:@你会不会说瑞典 语的“晚上好\\\"?

莫言:我不会说,你可以教教我。

问:⑤你知不知道瑞典人口有多少?

莫言:八百多万人。

问:你知不知道瑞典 的国家元首是谁?

莫言:国王古斯塔夫十六世。

问:瑞典最有代表性 的一道菜是什么?

莫言:龙虾。

问:@你能不能说说我 们瑞典的音乐家或者合 唱团?

莫言:这个音乐家我说不出来,瑞典的合唱团我在中 国看过瑞典的儿童合唱团。

问:⑨你去过瑞典吗?

莫言:2001年去过。

问:⑩你对瑞典还有什 么了解吗?

莫言:我知道瑞典的诺贝尔奖,我知道瑞典的大剧作 家斯特林堡,我看过很多他的剧作,我知道瑞典的作家拉格洛夫,我还知道瑞典旁边那个国家的易卜生,我还知道瑞典的Volvo汽车,我知道瑞典的手机,叫 爱立信,我还知道瑞典有一艘著名的商船,叫哥德堡号, 它曾经在2006年被重新复制、乘风破浪航行到了中国 的广州,我想到了几百年前瑞典的伟大先民,驾驶着 这样的商船,冲破了惊涛骇浪,来到万里之外的中国。 我还看过瑞典的大自然的风貌,看过瑞典的一个奇石 镇,很多巨大的石头摆在那里,我还去过瑞典的乌普 萨拉大学,那个大学有一个居髙临下,从髙处俯瞰的 平台,在那个平台上进行过人类最早的外科手术。

问:为什么你喜欢 睡在地板上?

莫言:因为这个房子很矮,睡在床上的话,站起来经 常会撞到脑袋,另外,睡在地板上有一种特别踏实的 感觉,可以很放松,不必担心从高处掉下来。

问:你这样坐在一 个小凳上,是不是很不舒服?

莫言:还可以,我比较习惯,从小我就坐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