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沙尘暴来了

2020年1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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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

自打开了春,风就一场连着一场,好像不把沙漠刮翻刮烂,它就不甘心。

这一场,来得格外猛。

此时的沙漠是最最脆弱的时候,庄稼刚刚爬出地面,嫩绿的苗儿还盼着雨呢,哪能经得起这铁扫帚一般坚硬的风。沙窝的红柳岌岌草黄毛柴虽说是绿了,可那份儿绿,娇嫩得很,压根就抵不住风沙。胡杨绿得晚,此时新枝儿刚发芽,旧枝儿还没褪尽,风一吹,枝儿便嘎嘎地断。四月底五月头上,也是天爷的一个分界线,说不刮,这一年,就算是安稳过去了。要是刮,那就是真正的沙尘,一来便气势汹涌,遮天蔽地。

林雅雯正在给村干部开会,安排抢种防护林的事,事情再多,工作不能拖,今年的防护林,说啥也得完成任务,不只是完成,林雅雯临时又给各村加了任务,想把前两年欠的也给补回来。

会是在粮管所开的,乡政府那边乱得开不成,宁酸枣的娘家哥还有娘家舅把乡长书记的办公室全霸了,林雅雯临时住的那间,住进了两个石头。乡上尽管做了很多工作,非但没起任何作用,反而把宁酸枣一家的信心给做了上来。真是越做闹得越凶,越闹越没个边。林雅雯一果断,就将会场挪到了粮管所。

安排防护林,并不是应付上面的检查,就算老祁他们不来,这项工作也必须得做。不只是做,还要做扎实。早在春节过后,林雅雯就已着手此项工作,任务是她手上欠下的,怎么也得在她手上补回来。

这些天她已联系到一批树苗,算是人家支援沙湖县的,眼下得紧着把苗分下去。村支书们一听树苗不掏钱,全都抢着往自个村里要。林雅雯正想批评几句何家湾的何老木,去年的任务他拉得最多,今年他还几次撂挑子,说不想干了。话还没出口,猛听得外面吼吼作响,眨眼间天地便一片昏黑。一看这阵势,林雅雯就知道,会开不成了。

在沙湖工作,你必须得学会观察天气,得摸准老天的脾气,否则,你让天气卖了都不知道。这也算是她到沙湖后的一大长进,一个从不看天气预报的人,现在不但每天都要关注天气变化,还要跟农民认真学二十四个节气,以及每个节气中天气有可能出现的反常。现在这方面,她算是半个专家了,甚至不比祁茂林差。只要竖起耳朵一听,就知道,这风大约有几级,是一刮而过,还是要持续好些日子。她听了不到半分钟,脸一黑,冲村干部们说:“马上回去,种树的事先放着,全力以赴,防这场风。”话音还没落,窗子便嘭地被风吹开,一股沙尘卷进来,呛得人直打喷嚏。

村干部们也都是气象专家,不用林雅雯提醒,心里早就急了,一个个弹起身子往外跑。还没走出粮管所院子,风沙便把世界彻底遮盖了。

沙尘暴来了。

打发走村干部,林雅雯心里还不踏实,又紧急通知乡党委,将乡上的干部分头往下派,而且言明,去了第一任务,就是保证村民的人身安全,不等风沙彻底停掉,绝不许回来。派完乡干部,她自己也往沙湾村去,刚拐过粮管所那条路,就看见四野里已乱成一片。地里的人往家跑,沙梁上的往草丛中跑,学生娃娃也被吓懵了,四下里乱钻,吓得大人满庄子喊。一只鸡在草垛上打鸣,刚张开嗓子,让风嗖一下掠到了空中,惊得女主人鸡呀一声,嗓子里就灌满了沙。落下来时,已刮到了几十米外。两只拴在胡杨树上的羊让风扯断了绳子,跌跌撞撞地卷着跑,一只撞在电线杆上晕了,一只卷到了井里。村里的草垛掀翻了,草舞起来,铺天盖地。

林雅雯跟粮管所一帮人,先紧着把学生娃娃往家送。狂风掀起她的衣襟,扯起她的头发,耳朵里灌满了沙,近在咫尺的强光景说话她都听不见。强光景只好拽住她,对着她的耳朵大喊:“林县长你回乡上指挥,这儿有我们。”林雅雯没理强光景,她看见一个孩子失足掉进了干渠,幸好干渠没水,便跳进去抱起他,问是谁家的。孩子吓得六神无主,猛一下扑她怀里哭起来。

问来问去,孩子是陈喜娃的。等把陈喜娃的儿子送回家,黑风便袭来了。

真正可怕的是黑风,到这时,沙湾人才知道最可怕的时候到了。纷纷躲进家里,门关得死死的,听黑风吼吼地掠过。树被刮断了,红柳连根拔起来,卷到了空中。天地一片污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黑风持续了一天一夜,整个沙漠像是被洗劫了一般,一尺厚的黄沙覆盖了整个村庄,田地不见了,麦苗不见了,绿树不见了,草丛不见了,世界一片浑黄。沙湾人欲哭无泪。

林雅雯算是再次领教了沙尘暴的厉害。

南湖毁林事件的调查会终于在流管处召开。县委书记祁茂林是在大风中赶来的,车子被风困在路上长达五小时,手机也断了信号,急得他直在车中骂娘。隔着车窗,他亲眼望见一户人家的房子被掀翻,几次他都要下去,被司机强行关在了车内。还好,风停后他跑到那户人家,人没伤,全都躲在了水窖里。几年持续干旱,水窖全成了摆设,人畜饮水要到几十里外的沙漠水库去拉,仅这一项开支,就增加农民负担几百元。不幸的是去年水库竟也干涸,后来国务院拨出专款,加上上游省市的支持,才算是没让水库见了底。

祁茂林一到胡杨,先是紧着安排救灾。这次沙尘袭击给农民带来的损失可谓巨大,灾情调查了刚一天,就调查不下去了,农作物全部毁了,房屋受灾程度也很厉害,农民们一见干部,就哭得哇哇响。祁茂林紧急安排县上各部门全力支农,先帮农民把家安顿好,能吃上水,然后再想办法抗灾。

现场会是由市委跟水利厅联合召开的,市上主要领导也都来了,大家心情都很沉重。祁茂林在省城时,曾跟水利厅主要领导汇报过南湖的事,当时并不知道死了人,汇报的主题还是那片林地。祁茂林请求省厅重新派专家论证,对流管处的改革一定要在保护沙漠生态的前提下进行。当时省厅也答应,说是派人下来。现在死了人,而且不是一个,大风中又有一名推土机手医治无效死了,问题的性质一下变了,大家都不谈毁林的事,而是把矛头直接对准沙湾村的村民和背后指使者,这便让祁茂林很被动。

会议开了一个小时,调查便开始。沙湾村的村民前前后后被叫去二十多人,奇怪的是没一人承认乡领导在背后指使,都说是村民自发的,要杀要剐,听便。祁茂林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可另一边心里,却感到痛。村民们显然是抱了极大的对立情绪,说话硬邦邦的,把市委领导也不放眼里。调查了半天,也没调查出个啥,祁茂林觉得憋气,望一眼被沙尘毁了的大片庄稼和农舍,心更是重得提不起来。吃饭时他悄悄跟市里领导商量,能不能换个方向开,这样开下去于事无补呀。市领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惹出的是啥事么,这比‘121’还严重!”

下午再开,市领导就发了火。县长林雅雯居然没到会,说是去了救灾现场。省厅来的两个副厅长意见很大,本来下午要追究县上领导的责任,林雅雯这个组长不来,等于是向省厅示威。市领导让祁茂林亲自去叫,祁茂林走出会场,点了根烟,沿着沙梁子慢悠悠地往前走,边走边朝四下看,沙尘洗劫后的田野,满目荒杂,厚厚的黄沙将大地的绿意全吞没了,远处的村民们正在忙着清理田里的沙土。村庄呈一派灰黄色。

祁茂林想起自己在胡杨乡当书记的时光,那时节,虽说沙湖干了,可南北湖的绿意一到春天便扑面而来,红柳、梭梭、沙刺、胡杨,这些沙生植物以盎然的姿态迎接春的到来,野兔不时在其中蹿来蹿去,灰鸽子成群结队往沙窝里飞,景色美得令人收不回目光。这才多少个年头,沙湖就成了这样子,再这么下去,胡杨乡的农民真是没法立足了。一想这个问题,祁茂林就觉得心被啥东西堵住了,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哽得他直想冲大漠吼两嗓子。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突然在一块石碑前停下,石碑一大半已让沙埋了,只露出上面两颗字:胡杨。祁茂林的脑子里蓦地闪出一组镜头,火红的秧歌队,震耳的锣鼓,披红戴彩的人们,豪情万丈的誓言。那时他刚当选副县长,一场声势浩大的平沙造田运动开始了。县上提出用五年时间,将沙漠改造成良田,创造人类历史上一个奇迹,让浩瀚的大漠变成商品粮基地。于是一批接一批的移民从山区的各个角落搬来,人唤马叫,好不热闹。一片一片的沙枣林被砍倒,推土机昼夜不停地叫,一个又一个开发区在沙漠剪彩,立碑,一口接一口的机井开始往外抽水,形势喜人得很。祁茂林脚下的这片胡杨乡井灌开发区就是他亲自剪的彩,当时他的照片还登在地委党报的头版上,风光得很。

祁茂林深深叹口气,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脚下这片土地,艰难地收回目光,脚步沉重地离开石碑。他忘记了出来是做什么,忧心忡忡回到会议室,才记起是去叫林雅雯。抬头一看,县长林雅雯正在发言。她不发还好,一发,市领导的火就被发起来了。

林雅雯的发言直冲省厅两位副厅长,说胡杨河流域管理处的改革是造成两起恶性事故的根本原由,如果听任流管处将青土湖和南湖上千亩林地毁了,我这个县长就是历史的罪人。

市领导接过她的话就发脾气:“你是罪人,那证明我们在座的都没党性,都没替老百姓着想?雅雯同志,今天的会不是讨论胡杨河流域的改革,是让你们反省自己,在做好群众思想工作这点上,你这个组长到不到位?有意见可以提,有看法也可以谈,但聚众闹事,集体械斗,致死两条人命,难道你们还不该吸取教训?”

林雅雯略一思忖,有点沉痛地说:“吸取教训的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领导,是我们每一个手中握有权力的决策者。”

“雅雯!”祁茂林打断她,用手势制止她不要乱冲动。这种场合,一句话有可能就将你的全部工作否定掉。这次去省上,祁茂林深深感到胡杨河流域改革的艰难与复杂,它不只是牵扯到几千多号人的失业,而是一条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河系突然不存在了,在这个地球上永远消失了。这条河系一消失,举世闻名的沙漠水库下一步也极有可能消失。相比之下,几千多号工人算什么?

会议开了两天,最后在极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会上形成初步意见,胡杨河流域的改革暂停脚步,等相关方面广泛论证后再行深化。沙湾村村民集体械斗致死人命案由市公安局全力侦破,任何人不得干涉。至于县乡两级领导在此次事件中的责任,由县上自查,拿出意见后报市委。会议同时要求,市县两级务必全力动员,帮助胡杨乡农民开展生产自救。

会议一结束,省市领导连工作餐也没吃,就驱车走了。祁茂林送领导上了车,回头想跟林雅雯说件事,却见林雅雯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也就在这个下午,领导们全走后,朱世帮孤零零走出了开发公司那座院子。这两天,先后有四位领导找他谈话,具体内容,人们不得而知,不过从他脸上透出的气息看,谈话绝没有好内容,要不,他那张脸,也不会黑得跟锅贴一样。

朱世帮瘦了,这才几天工夫,他就瘦了一圈,一双眼睛深陷着,眼圈四周,黑青黑青,头发像蒿草一样乱长着,衣服领子上满是污垢。猛一看,就像是从监狱里刚逃出来。领导们让他把自己整理一下,他笑说:“这样子不挺好么,咋整理?”

惨白的太阳下,朱世帮穿过那条新铺的马路,往乡政府去,走到一半处,犹豫了,他在考虑,要不要在这个时候跟宁酸枣她们打照面?他在里面已听说了宁酸枣的事,也知道两个推土机手死了。他好难过,很是悲伤了一阵子,也深深地自责过,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的想法。跟市委领导谈话时,仍然是那副硬邦邦的口气。“就算把我撤了,或是抓了,这树,照样不能毁!”

市委领导也拿他没办法,毕竟,人不是他打死的,他是带头冲进了南湖,但他没带头打人。村民们打得疯狂时,他还扯着嗓子制止村民,要不然,他也不会轻而易举就被洪光大的保镖抓走。这一点,洪光大的保镖作了证,那是一个有江湖血性的男人,知道讲义气,跟洪光大不一样。听说就是因了作证,他已被洪光大开除了。要不然,第一个让公安抓的,怕就是他朱世帮。

但他没有一丝庆幸,相反,他觉得就这么出来,有点对不住那些替他说谎的村民。

他整了整衣衫,往乡政府院里去。奇怪的是,这一天的宁酸枣,忽然一下就乖了,老实了,不但没冲朱世帮撒野,还远远地,冲他红了一下脸。朱世帮走进办公室没多久,宁酸枣就带着家人撤退了。院子里一派狼藉,纸灰四散,纸屑乱飞。留守的乡秘书跑进来问:“她们走了,帐篷咋办?”

“你说咋办,撤了给她送回去!”朱世帮这火不是冲宁酸枣发的,他冲秘书发。他知道宁酸枣为什么要溜走,在他挨批评的同时,另一间屋里,洪光大也被省厅那两位领导骂得雷响。

宁酸枣跟洪光大的事,朱世帮清清楚楚。碍在跟楚发云同一个村子上住着,他一直没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不过现在也用不着捅了,死去的楚发云怕是还不知道,他的小石头,压根就跟他没关系。但愿洪光大还能抱着点良心,不要让母子仨受罪。

乡秘书带着人开始撤帐篷,朱世帮擦了把脸,换了件干净衣裳,想喝杯水,却发现杯子没了,暖瓶也没了,屋子让宁酸枣的娘家人翻腾得不成样子。

“这帮没出息的。”他骂了句,就往外走,他急着要见胡二魁,那几个被抓走的人,情况到底咋样,他要赶紧弄清楚。

半道上,碰上慌忙低着头走路的瓜秧子,瓜秧子像是没看见他,急着想从他身边蹿过去。他喊了一声,瓜秧子站下了,抬头见是他,立刻就惊着嗓子喊:“朱书记,不好了,我公公,我公公他……”

“他咋了?”朱世帮心里一惊。

“他晕在了八道沙,我背不回来。”瓜秧子说着就要掉眼泪,朱世帮一把扯上他:“快走。”两个人就往八道沙去。

这阵儿,村支书胡二魁正带着人在井上,这井也是怪,前几天还能打上来水,一场风,竟把水给刮没了。眼下村里连喝的水都没有,得赶紧想法儿把水弄出来。井离村子远,又在沙梁子那边,瓜秧子一急,就先跑乡政府来了。

瓜秧子的公公就是陈家声,治沙英雄,事迹上过市上的报纸,陈言也采访过他,不过老汉脾气倔得很,轻易不跟吃官饭的人打交道。儿子陈喜娃被抓走后,老汉更是变了一个人,几天不说一句话,瓜秧子送去的饭,他也想吃不想吃的。让他回家,更是头摇得刷刷响。更多的时候,他就那么蹲在沙梁子上,猴酥酥地,瞪住天望。沙尘暴起时,胡二魁惦着他,打发七十二几个,说抬也要把他抬回来。结果,他提着铁锨,反把七十二几个打了回来。

这老汉,是个怪人哩,若不是瓜秧子孝顺,天天跑去看他一趟,怕是哪天让沙埋了,都不晓得。

朱世帮赶到八道沙时,先前听到信儿的几个妇女已将陈家声抬上架子车,正要往回拉。朱世帮摸了摸老汉的鼻子,呼吸还在,只是脸烧得跟着火似的,就知老汉是感冒了。这变幻无常的天,又睡在地窝子里,不感冒才怪。还好,没瓜秧子路上说的那么危险,朱世帮松下一口气,道:“赶快往乡医院送,这个铁老汉,亏他能顶过这场风。”

流管处处长郑奉时根本就没离开过沙湖。械斗发生时,他就在流管处。这是事后林雅雯打听到的消息。

流管处一共三个院落,中间大院是管理处办公区,修得十分讲究,绿树成阴,花草丛丛,碎石铺成的小路曲径通幽,十几个大小亭子加上长廊将院落映衬得极具江南林园的典雅与优美,曾是沙湖一大景色。南边是家属区,清一色的二层小楼房,各带一小院,简洁而实用。北边大院是工程处,以前流管处火时,这儿真称得上车水马龙。每年大大小小的工程不下五千万,加上其他流域的合作项目、国际援助项目,工程部可谓金钵满溢,四周乡村的工程队想揽个活,能否走进这个大院便成了关键。那时候的郑奉时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但在农民心里,他的权已大得无边,他说返工就得返工,他说不合格你就领不到钱。农民们暗地里送他一个外号:铁公鸡。意思是他太抠门,放着那么多的钱,却跟农民工程队斤斤计较,让他签个字比找工程处长还难。时过境迁,当年二十多岁的技术员如今成了全省第二大流域的总管,但老百姓们再也不找他签字了,因为早在五年前,工程处就因没活干而解体,只留下一堆破铜烂铁,还有五百号失业工人。院子早在工程处解体前就出让给了洪光大,成了洪光大的总公司。这两年,老百姓又暗地里送郑奉时一个外号:铁扫帚。意思是让他这把铁扫帚一扫,沙漠的绿色便连根也没了。

南湖发生械斗的那个夜晚,郑奉时就在南院自己的小二楼里。那楼林雅雯进去过,是到县上担任代县长后不久。

那次见面,对两人来说,意义非同寻常,到现在,林雅雯脑子里还装满那天的细节。

那天的风很暖,阳光艳艳的,照得人心里发痒。林雅雯跟郑奉时自从大学一别,就没再见过面。不是没机会,机会多的是,但就是没见。林雅雯这边,是不敢见,害怕一见面,就再也不想分开。尽管知道,两人再也没有复合的机会,再也没有重新走到一起的可能,但,林雅雯心里,真就扯不断那曾经蓬勃而生疯狂而绿的感情藤蔓。毕竟,那一大片枝枝条条,是她少女情怀的第一次盈然开放,也是她生为女人第一次为心仰的男人在心里辟出一片绿,而且任其恣肆,任其泛滥,才让她未谙世事的心田一下长出那么多错综复杂茂茂密密分不开剪不断的藤藤蔓蔓。当初恋的玻璃缸突然打碎,那一汪供她呼吸供她自由地跃动的清澈之水洒尽,她像鱼一样被甩到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时,她突然间就不知道天空在哪,绿地在哪,河流又在哪?分开这些年,林雅雯算是慢慢习惯了岸上的生活,她发誓,再也不掉进水里了,哪怕是多精致多透明多温情多别具情调的缸,她也不把自己放进去了。

也就是说,她的感情生活走向了另一面,粗糙、简练、务实,甚至略略带点儿麻木。还好,她没在那口井里困死,好赖又走进了感情这片林子,尽管这一次走得有点无奈,有点苍凉,但毕竟,她走了。

林雅雯带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有对郑奉时的些许敌意、些许怀念、些许期待……走进了流管处,走进了郑大处长那幢小二楼。奇怪的是,多年后的重逢,竟是那样平淡,那样寡然,一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浪漫,那么温情,该生出的东西没生出来,不该生出的东西也没生出来。到后来,两人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态度,那语气,就像是他们天天见面,昨天还为某件事争吵过一样。

这一场见面令林雅雯心里长久地堵着,疏通不开,她感觉时光把什么东西拉下了,拉在岁月的某个位置,要想找到,她必须费很大的劲,再把时光拉回去。

那天林雅雯是跑来求郑奉时的,她被钱逼住了,刚到沙湖,就遭遇到钱的危机,她想找郑奉时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帮她把难关渡过去。

小二楼的布置比林雅雯想象得要简单,也清贫,林雅雯在惊讶中找话说:“怎么,在沙漠里面装廉政?”郑奉时笑笑,他的笑已没了以前那种颜色,林雅雯看到一片岁月浸染过的污色,还有那种叫沧桑的东西。郑奉时一点也不惊讶她的到来,仿佛算准了她要找上门来,边倒水边说:“腐败也不会在这穷地方。”两人就这么聊了几句,彼此也用目光打量了一下对方,不过那目光已不叫目光,真的不叫。叫什么呢,林雅雯想了好长时间,都没想出一个妥帖的词。

后来林雅雯就说出了借钱的事。

郑奉时从沙发上站起,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住她:“你真以为我是腐败分子,一下张这么大的口?”林雅雯硬挤出一丝笑说:“腐败不腐败跟我没关系,有纪委管着,我是没办法了,稀里糊涂跑到这么一个穷县,还想放手大干一场呢,谁知屁股还没坐稳,就让讨工资的老师们给包围了。”说着便将沙湖县拖欠教师工资长达十个月的事说了出来,请郑奉时无论如何帮忙,让她渡过这个难关,先把脚站稳。

“你是怕人代会过不了关,县长前面那个代字取不掉?”郑奉时果然是郑奉时,真可谓一语中的,捅到了她的要命处。时隔多年,他说话还是这么不留情面,当年的脾气一点也没改,林雅雯心里,对这个久未谋面的同学加……似乎又多了一层看法。见她脸色微微泛红,人也变得不那么自在,郑奉时又道:“取不掉最好,听我的话,趁早打道回府,别逞这个能。”

“为啥?”林雅雯困惑了,原想郑奉时会鼓励她,安慰她,没想他竟是这口气。

“不为啥,让你回你就回,沙湖这地方,不是你这种人能干得了的。”

“我这种人咋了?郑处长,你说话也太刻薄了吧?”林雅雯忽然就不高兴了,刚才还露着笑容的脸忽然间就变得阴沉。见她生气,郑奉时笑笑,没接她的话茬,走到窗前,盯住外面的景色不吭声了。

林雅雯生了一会儿气,觉得自己小心眼,跟郑奉时,犯不着的。便也来到窗前,往外看。窗外其实没啥风景,院里除了几棵歪脖子树,再就是一大片杂草地。可郑奉时看得好像很有滋味。林雅雯叹了一声,又将目光回到郑奉时脸上,她发现这张脸很陌生,写着很多她读不懂的东西。有些是岁月写上去的,有些,怕是他自己写上去的。

她仔细地研究了一会这张脸,忽然发现,这张脸上,不只是写着疲累,还写着迷茫,写着逃避,写着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啊!

“回去吧,雅雯,听我一句劝,还是到省上坐你的办公室去。”郑奉时忽然又说。郑奉时这次的话温和多了,也体贴多了,林雅雯感觉出他的真诚,还有担忧。她似乎被打动,带着探究的口气道:“老百姓没赶我,你倒赶我了,这像当初的你么?”

“不是我赶你,雅雯你听我说,对沙湖,你可能抱的期望太高,我是怕……”

郑奉时回到沙发上,也不知脑子里动了哪根弦,很是认真地给她讲了半天,从流管处的起落讲到沙湖县令人堪忧的前景,后来又讲到两个人这半生的得失,最后说:“你我本不适合为官,却舍了专业误入仕途,我是没退路了,只能听天由命,你不能,最好现在回去,安安心心搞你的科研,也算对得起当年的师兄师妹还有对你我抱有厚望的师长。”

郑奉时说得没错,当年他们的师长西北最负盛名的林业学家拒不同意他们就此止步,踏入社会大门,而是执意要他们考研,做他的弟子。孰料突然发生的一场情变彻底打乱了两个人的生活,同时也打碎了两个人对前途对人生的种种幻想。林雅雯是一天也不想在校园里待了,郑奉时呢,也想尽快逃离这个惹是生非的地方。而且,两人都铁了心不再在象牙塔里做空头学问,都急着要奔向社会,至于奔进去怎么办,谁也没考虑过,来不及考虑。

现在看来,当初听了恩师的话,兴许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但此时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林雅雯释然一笑,她不愿意将自己搁在回忆里,回忆有时是很痛苦的,有时却很无聊。人生的道路从来就没有兴许,选择便也意味着放弃,走了便是走了,从来没有回到起点的可能。再说这阵儿她也顾不上叙旧或是感叹人生,她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借不到款,全县教师就要罢课。这不是闹着玩的,也不是拿话吓唬她,已经有两个学区的教师不上课了,如果教师们真的联手给她演上这么一出,她的政治前途便会在这里戛然而止。林雅雯不甘心,既然下来了,她便发誓要在沙湖县干出一番事业。她是个从不言退的女人,在林业处那个位子上坐了六年,她坐得有点疲惫,有点失落。眼下环境一换,她心里那股热气,似乎腾地又回来了。

“说吧,到底借还是不借?”

“你当我是金矿?不瞒你说,我这儿职工工资还没着落呢。”郑奉时道。

“什么?”林雅雯甚是惊愕。当时她并不知道流管处的真实情况,还以为郑奉时跟她开玩笑。

“是真的,我的职工也半年没发工资了。”郑奉时很认真地跟她说。

“怎么回事,不是前两年还风风火火么?”

郑奉时笑了笑:“你听过千万富翁一夜垮掉的故事么,再说了,流管处还不是千万富翁,它是一棵风干了的树,叶子绿着,树干死了。”郑奉时的话似乎有点儿悲凉,不过那一天他没瞒林雅雯,将流管处遭遇的困境一一说了出来。

林雅雯这才知道,郑奉时的日子一点也不比她好过,流管处的确处境艰难,怪不得他眼里,总是有那么一层灰蒙蒙的沮丧。

那次林雅雯真没借到钱,后来她又从别的渠道了解到,流管处的发展进入了死胡同,甭说让郑奉时帮县上渡难关,怕是他自己的难关,都应对不了。好在流管处人少,又都习惯了市场法则,职工的承受力相比县上的干部要强一点,郑奉时才能表现出那份安然。

林雅雯心里一阵难过,这难过,一半是替郑奉时,一半,是替曾经辉煌无限的流管处。

改革面前,那些曾经辉煌曾经耀眼的东西总是要先碎掉,也不可避免地,要有一部分人被率先推到风口浪尖上,去承担改革带来的巨大压力。这到底是喜悦还是悲哀,林雅雯说不清,她只觉得这样的现实太残酷,太沉重。

那些日子,林雅雯四处跑款,把所有的关系都跑了个遍,教师的工资还是没着落,半个月过去了,离她答应教师们的时间越来越近,钱却像是长在别人家树上的一堆桃子,她能闻见香味,却总也摘不到。形势令她沮丧。正在她一筹莫展时,郑奉时突然打来电话,说是有五百万,先借县上周转,期限是半年。林雅雯简直不敢相信。坦率地说,如果不是那五百万应急,缓解了教师矛盾,林雅雯头上的那个代字到底能否取掉还很难说,她正是凭借了那五百万,才把自己的威信一下子树到老高,很快在一向由本地干部说了算的沙湖县脱颖而出。她这两年的所为,在沙湖历史上可以算是一匹黑马,而且风头日上,大有压过书记祁茂林的架势。

林雅雯后来才知道,那钱是省水利厅拨下来用于解决职工养老的。当时流管处的改革已提上日程,省厅的打算是把拖欠的职工养老金一次交清,其余矛盾由流管处自己解决。想不到那钱一周转,便迟迟的还不了,省厅的计划被打乱,为此郑奉时挨了上面不少批,有消息说上面几次都想撤他的职,可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接这烂摊子,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流管处的改革拖了下来。而林雅雯这边,到现在还是没有能力将剩余的二百万痛痛快快还了。

咋能痛快?县上又累计欠了教师四个月的工资,党政机关干部的工资眼看也不能保证,林雅雯算是领教到没钱的滋味了。

南湖发生血斗后,郑奉时既没像‘121’那样跳出来,跑省里,跑县上,更没像胡二魁说的那样,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他就在家里,关起门来练字。郑奉时喜欢书法,早在大学时就师从著名书法大师谢汉云谢老,大学毕业,他在西北书坛已崭露头角,这些年在本省书法界也算混得一点名气,偶有南方或香港的爱好者慕名前来索字。一遇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便把自己关在陋室里,借墨消愁。省厅跟市上联合召开现场会,郑奉时虽是参加了会议,但却一言不发,话都让开发公司的洪老板说了。林雅雯当时还在会上质问过他,火药味浓得很,没想他装聋作哑,压根不理林雅雯的茬。

林雅雯现在懂了,郑奉时玩的是金蝉脱壳,把矛盾全部甩给了开发公司,让林雅雯跟财大气粗蛮不讲理的洪老板针锋相对,他自己则坐山观虎斗。

会议结束后,林雅雯两次找他,想当面质问,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问题不能坐下来谈?很可惜,两次她都没能见到郑奉时,流管处那位戴眼镜的秘书告诉她,郑奉时去了新疆,具体做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一回到县上,祁茂林便主持召开常委会,紧急研究南湖事件的善后。

会议开得相当沉闷,常委们全都阴着脸,不说话。

‘121’事件发生后,县上形成了两派意见,一派对流管处意见很大,认为流管处的做法严重破坏了沙湖县的发展环境,破坏了沙湖县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应该向省上反映,并坚决予以制止。另一派则显得温和,主张不应该把两家的关系搞僵,至于那几千亩林地,认为产权属于流管处,县上无权干涉。两派意见祁茂林都不赞成,毁林的确可恶,但简单的抗议与闹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祁茂林主张沟通,主张在双方能形成共识的基础上解决问题。为此他跟郑奉时谈过几次,郑奉时的话令他感慨万端,大家都处在改革时期,各自面临的难题既相同又不同。流域毁林是为了重新改造,大片闲置的林地的确没有效益,如果将它改造成棉花基地或是养殖场,不但能解决大批职工的就业,说不定还能形成新的产业,带动沙湖经济的发展。作为县委书记,祁茂林做梦都想让沙湖出现新的经济增长点。他认真看过流管处的改革方案,对流管处提出的青土湖创建棉产业基地,南湖创建种养加一条龙的西北养殖基地很感兴趣,要知道,沙湖县的羊只很有优势,但县上缺乏资金投入,没法帮农民形成产业优势。如果借开发公司的力能把沙湖的种草业和养殖业发展起来,那么县上的财政状况将大为改观。

在流管处改革方案论证会上,祁茂林代表县上是举过拳头的,也就是说他当时并没反对毁林。可‘121’事件一下子让他被动了,他被水利厅领导骂成是出尔反尔,明里支持,暗中作梗,是把本来就举步维艰的流管处再往火山口上推。祁茂林没法跟人家解释。南湖事件再次让他尴尬,这些天他成了众矢之的,整天被方方面面的舆论指责着,批评着。一方面要求他顾全大局,做出局部牺牲,支持流管处的改革。另一方面,又强烈要求他爱林护林,保护生态,为沙湖的子孙后代着想。一时之间,他真是不知该咋个走路了,两面的呼声都很高,两面的呼声也都有道理,他夹在中间,像风箱里的老鼠,只有受气的份,哪有还口的机会?会议之前,他又接到省水利厅冯厅长的电话,要求他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支持流管处的改革,不要给流管处的改革设置障碍。他跟冯厅长算是老关系,冯又是他的老上级,冯的前景他更是清楚,这种时候,他不能不考虑这个因素。尽管他已老了,再也没有升迁的可能,但不升迁并不表明你可以为所欲为,不遵从某种规则。

对一个老县委书记来说,他知道规则意味着什么。有时候,规则就是一切!

他能给冯添乱么?给流管处添乱,说白了就是给冯添乱。冯能允许他添这种乱?

冯在政治上的野心,还有铁腕手段,他比谁都领教得多!

可这些,他怎么在会上讲?

思来想去,他从寻求沙湖县新的经济增长点这一角度,讲了几点意见,话还没说完,就遭到林雅雯的反驳。林雅雯这一次是豁了出来,真有点逮谁咬谁的味儿。她在会上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大规模发展养殖业和种草业是以水资源为根本的,水从哪来,总不能再疯狂开采地下水吧?

这话把祁茂林给问住了。为了保护沙漠水资源,县上曾按照省市的部署,关停或填埋过不少机井,后来农民意见太大,县上又无力补偿,关井压田暂时停了下来。但这个问题必须解决,目前沙湖县的年地下水开采量,占全流域地下水开采量的百分之七十还多,沙湖县大规模掘井采水,已危及到整个流域。如果再次容许流管处大量开采地下水,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那你说咋办?”祁茂林把目光投向林雅雯。对自己的这个副手,祁茂林心里真是感慨万端,坦率地说,他是尊重她的,这个来自省城机关的年轻女性的确能干,到沙湖后帮他解决了不少难题,为此他很感谢她,如果没有林雅雯,他的日子会难过许多,毕竟,下派干部比起他们这些“土特产”来,优势大得多,工作思路也开阔得多。还有,她是女的,按说干工作跟男女没关,但在实际工作当中,你就会发现,男女就是不一样。班子里多出这么一位又漂亮又精干的女性,一个班子都能活跃起来。祁茂林特意做过观察,不论是下基层还是县上开会,只要林雅雯在场,气氛一准能活跃,有时班子里争执不下的事,大家下意识地,就等她发表意见。只要她的意见不是太离谱,一准能通过。

有这么一位年轻女性做搭档,是件幸事。祁茂林自己也承认,工作当中,有意无意地,他在让着她,也在呵护着她。不能让她受委屈,这是他给自己定的一个准则。有些事明明理不在她这边,祁茂林也会礼让三分。这不是什么不健康的心理,祁茂林自以为做得很坦荡,其实不只是他,包括市委孙涛书记,对她,也是另眼相看。尽管孙涛书记从来嘴上不说,但他能感觉出。

男人啊,谁没个怜香惜玉的心理,况且这香也该怜,这玉也该惜。可惜,一个‘121’,便把他们这种友好共处的和谐关系给打破了。

‘121’后,林雅雯像是变了,变得让祁茂林琢磨不透,有时觉得她特单纯,心里压根就没多少弯子,有时呢,又觉她哪根神经,飘飘忽忽的,不好把握。提意见祁茂林不怕,公开吵他也不怕,干工作,怕提意见还行,怕吵还行?他祁茂林这辈子,吵过争过的,还少?要是都去计较,怕心胸早就给堵死了。他怕的是,她跟你脑子里想得不一致,她会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不跟你明说,具体事情上,她又强迫着让你跟着她的想法走。尽管眼下还不能判定林雅雯藏了什么,但几次会上的不和谐已在提醒他,她的脑子里有了别的想法。

“我目前考虑得还不是太成熟,但胡杨乡的问题绝不是单纯保护住几片林子这么简单,我提醒大家,要从长远着想,要往极度困难处着想,就算流管处不毁林,我们的村民能不能在那儿长久地生存?大家可以去沙漠水库看看,今年的存水量有多少,确保农作物增收可以说是句空话!”

林雅雯说的是大实话,她道出了大家的远虑,常委们听了,全都心情沉重起来。祁茂林担心这样开下去会议有可能走题,便用商量的口吻说:“太深层次的问题我们先不谈,眼下还是统一思想,想想怎么把目前的难关渡过去。”

林雅雯这次没跟祁茂林较劲,她说:“我的意见是分两步走,第一步着眼于当前,把南湖、北湖还有青土湖的问题合并起来,县上拿出意见,再跟流管处协商,协商不成,请市上跟水利厅协商。总之,不能因为流管处改革艰难,就无条件地让步,现在不是谁支持谁的问题,而是整个流域如何生存如何发展的问题。当然,对这次事件中构成犯罪的,一定要治罪,无论牵扯到谁,都不能包庇和纵容。我还是那句话,绝不能以非法手段解决矛盾,这样会让问题的性质发生根本性改变。在这次事件中我们也应该吸取教训,要积极帮群众做好思想转变,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第二步,要从长远着想,要把县上的发展跟胡杨河流域的发展结合起来,拿出一个富有战略性的远景规划,争取得到省上或中央的支持。胡杨河流域是考验我们工作作风和为民办实事的一个跨世纪工程,我们要对得起沙湖县三十万人民,对得起我们手中的权力!”林雅雯的声音很是激动,这番话,一直埋在心底,没有机会讲出来,现在她不能不说了。

祁茂林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要说这番话,对他的触动最大。他总算清楚,林雅雯开始触及到深层次问题了。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她能坦率讲出来,他还是很感激她。

会议最后讨论对胡杨乡领导的处理意见,林雅雯坚决要求将朱世帮停职,常委们有几个表了态,有几个低住头,在牵扯到人的事情上,这几个常委总是用沉默来说话。

祁茂林拿出一张纸,说不用撤职了,朱世帮同志已主动提出辞职,他向县委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林雅雯忽然就噤了声。

这消息太意外了!

鉴于朱世帮本人坚决辞职,会议最后决定,由王树林同志担任胡杨乡党委书记,朱世帮同志暂时留在胡杨乡,听候相关部门的调查。

两天后,林雅雯陪同县委组织部两名同志,前往胡杨乡。本来她可以不凑这热闹,班子调整这类事,由组织部的同志去宣布就行。但她还是忍不住来了。一则,朱世帮主动请辞对她触动很大,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姿态的,她不能不来,来了,也是她的一种姿态。另则,她也想跟朱世帮认真交谈一次,了解他的真实想法。这两年,她有个遗憾,就是跟朱世帮交流的太少。怎么说呢,如今像朱世帮这样的乡镇干部,真是太少,林雅雯相信,朱世帮脑子里,一定是有很多想法的,特别是对胡杨乡下一步的发展还有整个流域的治理,林雅雯太想从他那里获得启示。朱世帮尽管被停职,但这只是暂时的,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内心里,林雅雯还是希望他能到更重要的工作岗位上。这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更有责任感的男人,错只错在工作方法上,对他的下一步安排,林雅雯更有自己的打算,她在会上所以三番五次跟祁茂林唱反调,就是怕祁茂林借调整的名,将这块好钢错用在刀背上。

发现一块好钢不容易啊,甭看这沙湖县基层官员众多,可真正敢为老百姓舍身说话忘我办事的,有几个呢?要是再不珍惜再不保护,就是莫大的罪过了。

揣着诸多感慨,林雅雯来到胡杨乡,谁知车子还没拐上通往乡政府的那条便道,就又让村民们围堵住了。

带头的,还是村支书胡二魁。

看见林雅雯下车,胡二魁第一个走过来,粗声大气地质问道:“凭啥把朱书记撤了,你把好官给撤了,安的啥心?”七十二几个也紧跟着围过来,七嘴八舌,吵嚷起来。

林雅雯对胡二魁的态度吃了一惊,上次还缩头缩脑的胡二魁,怎么忽然像换了个人。等听清是为朱世帮喊冤,林雅雯心里有了底,她平静地说:“他是不是好官,不是你们说了算,组织会有结论。”

“组织,组织是个啥?方的圆的,我看不着!”七十二向来是个油腔滑调的人,大约仗着有胡二魁撑腰,今天说话的口气格外硬,边说话边做出一个比划的动作,边上的人被他逗笑了,爆出一片哄笑声。林雅雯心里不高兴,但她努力忍着,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发火的。在群众中间发火,是最最愚蠢的一种工作作风。除非这火你必须发,不发就有可能控制不住局势。能忍的时候,忍是上策。

“还说组织哩,就是你,成心跟朱书记过不去,说,凭啥撤了他?”刘骆驼本来是个很老实的人,这一天,他的表现也颇为突出,拿着一根红柳条,指住林雅雯,满脸恶意地质问。

林雅雯望了一眼黑瘦的刘骆驼,没吭声,七十二和刘骆驼一说话,她就清楚,这是提前合计好的,胡二魁想拿这两个人激怒她,只有激怒了她,其他群众才好起哄。群众一起哄,胡二魁的目的就达到了。村支书们的想法,看似复杂,其实,却很简单。毕竟,他们都是些本分老实的庄稼汉。

你想激怒我,我偏不怒!林雅雯冷冷地将目光转向胡二魁:“让你的人走开,今天不是谈论这事的时候。”

“走不走开由不了我,我已不是支书了。”胡二魁怪腔怪调地说道。

“什么?”林雅雯暗自一惊,不明白胡二魁这话的意思。

“你撤了朱书记,胡支书也不想干了,他辞职了!”七十二扯上嗓子道。

“不光胡支书一个,乡上一半支书辞职了,这下你满意了吧?”刘骆驼的声音更高。

“胡闹!”这下轮到林雅雯发急了,她的确没想到,处理朱世帮,会引来这么多连锁反应,“王树林呢,叫你们王乡长来。”见众人围堵着车,一时半会走不开,林雅雯冲七十二说。

“我管他王乡长还是马乡长,我们就认朱书记,今天把丑话说前头,真的敢撤掉朱书记,你就别想打这沙窝里回去。”

“对,把话说清楚,朱书记做下啥错事了,县上凭啥要撤他?”人群又跟着吵起来,叫嚷声响成一片。组织部许副部长一看阵势,就急着跟乡上打电话,偏巧这儿信号又不好,她能听到对方的喂喂声,对方却听不到她说话。

林雅雯心想,今天这场面,急也是闲的,一下两下不可能对付得了,村民们明显是有备而来,莫不如趁此机会,跟村民们多磨一阵,说不定还能磨出点什么来。她索性走到路边,不慌不忙地找一块石头坐下,望住胡二魁。

胡二魁脸上,挂着一层得意,他的确已向乡党委打了口头报告,说不干了,这号冤大头,没当头,不如安安分分当个农民,种自己的地,养活自家老婆,那些树,谁爱砍砍去,关他屁事!他一打报告,胡杨乡五个村的支部书记跟着也打报告,等于是向乡党委示威。

林雅雯尽管还不知道详细情况,但从胡二魁脸上,她看出一股子不祥。这朱世帮在胡杨,真成了一棵树啊,根深叶茂,这树一动,下面的枝枝叶叶就全动了。

正想着,乡长王树林慌慌张张跑来,边跑边骂道:“胡老二,你个混蛋,敢拦县长的车,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胡二魁窃窃一笑,冲七十二挤了个眼神。七十二猛地跑过去,拦在王树林面前。

“七十二,你个狼吃,想做啥?”

“不做啥,王乡长,不,王书记,你请回,今儿个,我们跟林县长说说,没你的事。”

“反了你了?让开!”王树林猛喝一声,吓得七十二往后一趔,王树林紧忙奔过来:“林县长,对不住啊,我刚到乡上,怎么着,他们没敢胡言乱语吧?”

林雅雯没接这个话题,见王树林满头大汗,问:“你从哪来?”

“还说哩,这帮没心没肺的,早不撂晚不撂,偏在这节骨眼上撂挑子。眼下庄稼要浇二轮水,人家的支书天天找水管处,他们倒好,跟我尥蹶子。”

“活该!”七十二抢过话,讥笑道:“你以为书记那么好当啊?有本事,你就学朱书记,头一个把水给我们要来。”

“七十二你个狼吃,你妈肚子疼得在卫生所打滚,你倒好,跑路上来撒野,看这事完了,我咋个收拾你?”

七十二一听,瞪大了眼睛:“你胡说,我妈昨儿个还好好的,你敢咒我妈?”

“昨儿个?我说你小子还是人不?昨儿个好,今儿就肚子不痛了?还愣着做啥,快往县医院送,我咋看着像急性肠炎。”

七十二让王树林的话吓着了,掉头就往村里跑。昨晚他没回家,跟宋二蛤蟆几个打牌打到了天亮,太阳影子冒时,刘骆驼到宋二蛤蟆家喊他们,说是商量事儿哩,七十二脸也没洗就去了刘骆驼家。他妈今年六十三岁了,没固定在谁家里,弟兄五个轮流着养,一人家里住两个月,这些日子正好在他家,要是有个啥闪失,四个哥哥还不把他吃掉?

七十二的两个哥哥也拔腿跑了。

片刻的骚乱后,人群原又静下来,王树林一看胡二魁拿腔作势地坐在一边看景致,火气猛就上来了:“胡老二,把你的人带走,今天的事,我不跟你算帐,但我把丑话说前头,要是地里少浇一滴水,旱掉一棵苗,损失你给我全赔!”

胡二魁没说话,老实巴交的刘骆驼却插了嘴:“你吓唬谁啊,人家不干了,你找有本事的要水去。”

“你——”王树林恶恶地瞪住刘骆驼,想骂,话在嘴边绕了一个圈,没骂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林雅雯这才问。

“你问他。”王树林望住胡二魁说。林雅雯发现,胡二魁对王树林,远没对朱世帮那么尊重。王树林气得嗓子里冒烟,胡二魁呢,却摆出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二魁,到底怎么回事?”林雅雯从地上站起,目光再次转向胡二魁。

“没啥子,不想干了。”胡二魁懒洋洋地道。

“你敢!”王树林叫了一声。林雅雯止住王树林,继续问:“原因呢,就是因了朱世帮?”

“你说的没错,朱书记不干,我们谁都辞职。”胡二魁回答得很干脆。在林雅雯面前,他没一丝儿怕,甚至还带有某种仇视。林雅雯听完,掉头跟王树林说:“不想干的,一律批,辞几个批几个,我就不信胡杨乡五万多人,挑不出几个带头的。”

王树林没想到林雅雯会这样说,而且当着胡二魁的面,一时有些结巴,眼神怪怪的盯她脸上,不知道该不该表态。

林雅雯偷偷斜了胡二魁一眼,发现胡二魁的脸色有点僵,刚才还天不怕地不怕一副无所畏惧的样,这阵儿,脖子缩住了。

“有你这么当县长的吗,人家一辞你就给批,这成啥了?”刘骆驼急了,扑上来说。

“骆驼,滚一边去,还没你说话的份。”王树林怕村民们再次起哄,厉声制止刘骆驼。林雅雯却说:“我这县长就这脾气,谁想给我脸子,我的脸子比他还难看呢。”说完,理也不理胡二魁,抬腿就往人群外面走。人群刚要合拢,王树林的骂就响起来:“哪个敢拦,没法没天了?回去,庄稼眼看晒死了,你们倒有闲心跑来凑这热闹?”

村民们最终还是被王树林喝退了,在胡杨乡,王树林尽管威信没朱世帮高,但也绝不至于喝不住村民。加上他从医院出来没几天,头上还裹着纱布哩,上次挨了洪老板手下的打,反倒成了好事,一下拉近了他跟村民们的感情。

林雅雯这才来到乡上。

一进乡政府院子,王树林就说:“林县,不会真同意他们辞职吧,别人能辞,胡二魁辞不得,他一辞,沙湾村就放羊了。”

“谁同意让他辞职了?”林雅雯反问。

王树林傻呵呵望住林雅雯:“你刚才……”

“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刚才那话你也信?”林雅雯真是服了他了,说他老实,他还真老实得连气也不通了。这个榆木疙瘩,啥时候才能开窍?

王树林总算是明白了林雅雯的意思,连拍几下脑袋,懊丧地说:“看我这脑瓜子,笨死了。”

乡上的会很快召开,一听县委真要任命他为书记,王树林突然叫了起来:“不行,这绝不行,朱书记说啥也不能走,他一走,这工作,我干不了。”

“谁说让他走了?”林雅雯打断他,她就担心这一点,下面的人都说,王树林是朱世帮的影子,看来这话一点没错。王树林习惯了跟在朱世帮后面跑堂子的日子,一旦让他挑大梁,弱势就显了出来。

“不让他走就让他接着干书记,这书记我当不了。”王树林又说。

“怎么,你也要撂挑子是不?”林雅雯忽地就来了气,别的乡都是乡长赶着让书记走,好早一天坐到一把手位子上,这儿倒好,乡长硬是拉着不让书记走。

“不是我撂挑子,林县,胡杨乡情况特殊,朱书记走了真不成。”王树林说得很诚恳。

“有多特殊,我就不信离了他朱世帮地球不转了?老王你别再讨价还价,县上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是拿胡杨乡当儿戏。”

“林县……”

“好了,别再婆婆妈妈了,班子的事就到这儿,下面讨论另一个议题,抗旱保苗。”

会议开了大半天,一谈起旱情,王树林就激动起来,他全面而详细地汇报了胡杨乡的旱情,就眼下情况看,百分之八十的苗田急需灌水,还有将近六百亩林地也亟待浇灌,可水从哪来?

“水管处怎么说?”听完王树林的汇报,林雅雯也犯了急,这些日子精力都让流管处跟沙湾村的矛盾占去了,反把旱情给忽视了。

“还能咋说,狼多肉少,分不过来,年年都是这情况。”

“机井呢,井灌能保证多少?”

“就算把全部的泵都打开,一天二十四小时抽,怕也保证不了百分之二十。”王树林的声音软沓沓的,听了让人沮丧。

“怎么会这样,去年不是能保证百分之六十么?”林雅雯边问,边翻自己的笔记本,上面有去年抗旱工作会议上记下的数字。

“去年是去年,今年情况大不一样,年初关了三分之一的井,剩下的,水位下降,水源不足,就算二十四小时抽,也未必能抽出去年一半的水。还有,刚刚刮了沙尘暴,农渠里尽是沙子,渗水也多。”

“沙子能成理由,为什么不组织力量先把沙清理掉?”一听王树林这样说,林雅雯的火更大了,明知沙子会渗水,还要……

王树林看了一眼林雅雯,低下头,喑哑着嗓子道:“这两天我就在做这工作,可……”

“到底怎么回事,别老是结结巴巴!”

“五个村的支书辞职,群众不听调动,本来清沙就是一件难事儿,这下更难了。”

“……”

林雅雯无话了,她这才清楚,刚才王树林为什么要极力反对调整班子,不让动朱世帮,看来,县上这样做,还真是有点草率。

沉默了一会,她道:“没有朱世帮,这些人真就指挥不动?”

王树林抬起头,目光在林雅雯脸上艰难地扫了下,又低下头,声音跟蚊子似地道:“多年的习惯了,他们只听朱书记的。”

林雅雯这次没急着发火,甚至暗暗为刚才的火暴态度内疚。毕竟,朱世帮在胡杨乡干了十几年,由乡文书干到了一把手,出现这种情况,也不为怪。眼下要紧的是,怎么帮王树林把局面打开。

“这么着吧,你把他们全叫来,我们分头做工作,村级班子绝不能瘫痪,还指望他们渡难关呢。”

王树林很快派人去叫人了,休会中间,林雅雯跟组织部许灵交换了意见,一小时后,包括胡二魁在内的六名村支书被分头带到林雅雯她们面前,开始谈话。

谈话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林雅雯谈得嗓子都起了火,好话说了一地,就是不起一点儿作用,除了胡二魁沉默着不表态外,其余五位,全都一个声音:朱世帮干,他们干,朱世帮不干,他们坚决不干!

这种尴尬场面林雅雯还是第一次遇到,看来,谈话已无济于事,这些人是铁了心要跟县上出难题。“那好吧,既然你们坚决不干,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择日另行选举。”

林雅雯很快将情况汇报上去,祁茂林在电话里惊道:“怎么会这样,眼下什么时候,哪有时间搞选举?再者……”祁茂林没把话说完,其实林雅雯明白他要说什么,村级班子不比乡上的班子,不是说调整就能调整的,如果说乡镇一把手是打破头了争着干,村支书这个角色,就有点赶着干的味道。每次村级班子换届,县乡都要花很大精力,提前做许多工作,就这样,个别村还是没人愿意挑这副担子。按支书们的说法,这种吃力不讨好,上下都要挨骂的活儿,也只有傻子愿意干。林雅雯却认为,实质性问题,还在村干部的报酬上,西北不比南方,在南方或者沿海地区,村支书比大老板还强,比国家公务人员,更强。可在偏僻的大西北,在落后的沙漠地区,村支书的报酬,也就是多种一份地的收入,满打满算,也就两千块钱。但你要操的心,要管的事,却多个没完。比如说胡二魁,自打流管处开始毁林,他就一天也没闲过,自家的地是荒了还是旱了,压根就顾不上看一眼。家里的活,更是没时间搭手,毕竟,他们不是干部,不是吃皇粮的,说穿了,他们还是农民,还得靠自己种田养活自己。

想到这些问题,林雅雯心里,就不能不沉重,对说怪话撂挑子的六名村支书,也有了另一种理解,他们也有难处啊。

怎么办?改选,来不及,而且乡上也没物色到合适人选来接替,做工作,他们又不听。林雅雯反把自个给难住了。祁茂林在电话里把矛盾和困难全交给了她,让她在胡杨乡多留几天,问题解决了再回县上。

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林雅雯说:“找朱世帮,让他出面做工作!”

“找他?”组织部副部长许灵困惑地盯住林雅雯,心里嘀咕道,朱世帮现在还会帮乡上做工作?

“只有这一个办法,他不出面,这道坎就过不掉。”林雅雯重重地说。

“这……”许灵为难住了。

正说着话,院里一阵自行车铃响,很快,乡上的干部进来说,朱书记回来了。林雅雯心里一热。朱世帮是三天前请假离开乡政府的,说他老婆病了,躺在炕上起不来,得回去侍候几天。乡干部们私下说,朱世帮是听到了撤职的消息,闹情绪哩。林雅雯也犯着疑惑,不敢乱下结论。就在林雅雯犹豫着怎么跟朱世帮开这个口时,猛听得朱世帮在院里发火:“由着他们了,这帮狼眼珠子,跟他们说好话是闲的,走,树林,我就不信他们吃了豹子胆!”等林雅雯闻声走出房间时,朱世帮跟王树林已出了院子,两个人风风火火地去找胡二魁了。

林雅雯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跟许灵说:“有戏了。”

朱世帮扯上嗓子骂了一圈,六个村支书乖乖地带上群众到渠里挑沙去了,回来的路上,王树林不安地说:“老朱,你这个骂法,真让人受不了,谢大胡子年龄比你我都大,你骂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儿媳妇在院子里直拿娃娃出气哩,你没看见?”

“不骂,不骂他能听你的?树林,往后你那性子得改改,对付这些爷,面情太软不行,他不尿你。还有,骂人要会骂,就说谢大胡子,你要是避过人骂,骂死他也嘿嘿地笑,不接你的招,就得当着他儿媳妇面骂。”

“行,我服你了,这方面我不行,我是真骂不出来。”王树林讪笑着道。

“你那两招,对付有素质的人行,对付这些爷,软了。树林啊,往后当了书记,首先得学会骂人,不会骂人,乡上这碗饭,你吃不久长。”朱世帮语重心长地说。

王树林好不感动,刚到胡杨乡时,他对朱世帮的工作方法很不理解,甚至有过抵触,觉得一下队就喝神断鬼,骂得鸡飞狗上墙,不像个有素质的乡领导。久了,才发现,这招灵,很灵,那些村干部,仿佛就吃他这套,越骂越顺头,越骂跑得越快。他想过这个问题,也悟出了些道理,暗暗地,也尝试着骂过几次。可不顶用,同样的话,朱世帮骂出来,不但亲切,而且容不得你还嘴,更容不得你在行动上迟缓或是抵触。他骂了,却是另番样子,不但人家一点不怕,反而当着他的面,能笑得前仰后翻,笑完,还怪声怪气逗他:“王乡长,你这是骂人哩还是给人挠痒痒呢?不过瘾,一点不过瘾。比起朱大炮,差远了。”

就说今天骂一棵树的谢大胡子,朱世帮进门就喝:“老谢,别人尥蹶子,那是劲大,牙口轻,你跟着尥,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岁?”谢大胡子刚应了一声,朱世帮立刻就接上茬,“我说你还有理了,你个老不正经的,刚把儿媳妇娶进门,就想不干正事了?不干行,今儿个我给你批,但往后你敢赌博,赌一次我让人抓你一次,抓进去就罚你五千。”

“我哪赌过么,我哪赌过么?”一听朱世帮揭短,谢大胡子立刻急了,生怕朱世帮当着儿媳妇的面,把他那些丢人事全给说出来。

“没赌过?上次王三寡妇家,谁拉的场子?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是怕你丢不起这人,才没让派出所抓。还有,上次喝醉酒跟杨七打架的事,乡上还给你记着帐呢。你老小伙子敢撂挑子,我老帐新帐跟你一道算,看你狠还是我狠。”

一提杨七,谢大胡子更急了,村上早就传闲话,说他跟杨七老婆有一腿,每次喝酒都想把杨七放醉,然后沾人家老婆的便宜。谢大胡子哪吃得消这些,当着儿媳妇的面,这不是把他往死里羞么?当下就表态:“你少嚼几句,我干还不行么,我撂挑子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我就给王书记出难题?你个老鬼,心里想的啥当我不知?说,是不是又嫌工钱少了,想让王书记给你加钱?我可把丑话说前头,我干时咋样,树林干还是咋样,你要敢带头起哄,小心我把你的老底子揭穿。”

谢大胡子脸一阵赤白,其实他撂挑子,真是想给王树林来个下马威,借机也想让乡上再加几个补贴,至少一个月能给他管一两顿酒。哪知这点阴谋还是让朱世帮给识破了,当下红了脸道:“你说的话,谁个敢不从?这胡杨乡的风,都让你调成一手货了,你说刮就刮,你说停它就得停,我们这些跑堂的,哪个跟你拗劲儿?”

“少拿米汤灌我,去,抓只鸡,几天没见肉,馋了。”

谢大胡子一听他要吃鸡,乐得屁颠屁颠的,跑鸡窝里抓鸡去了。王树林偷睨了一眼朱世帮,低声问:“真要吃啊?”

“吃!咋个不吃?不吃便宜他了,害得我大老远跑来,这半天的工钱,得跟他要。”

于是就吃鸡,谢大胡子嚷着要喝酒,朱世帮道:“酒先留着,等把这轮水浇完,我喝死你个老不正经的。”

就这样,把人家骂了,吃了,还让人家服服帖帖,领着群众去干活了。这种工作方法,也只有他朱世帮才有!

王树林本还想就这次调整,跟朱世帮说些什么,毕竟,让他取代一个自己尊重的人,心里实在难受。一看朱世帮这副劲儿,知道说也是白说,弄不好,又要招骂。算了,反正县上也不敢亏待他,这胡杨乡,也不能让他再蹲了,再蹲,怕是把他的前程真就给蹲没了。这么想着,就试探性地说:“有啥想法,你先跟林县长谈谈,林县这个人,我看像个干事的。”

“干你的工作,少谈论领导!”朱世帮丢下这句话,脚步急急地朝前面走了,前面一伙人站在渠沿上,不挑沙,指指划划说着什么。等赶过去,才知是村民们在议论公安抓人的事,说是陈喜娃把啥都揽了,说人是他一个人打的,要杀要剐,冲他来。大家都说陈喜娃有种。

朱世帮想阻止,又一想,啥也没说,掉头走开了。

王树林打后面追上来,心虚地说:“这事得找关系说说啊,不能让喜娃一个人把黑锅背了。”

朱世帮仍然没有吭声。

林雅雯本打算要多待几天,村支书的事虽是解决了,但能不能按时把水灌到地里,还很难说。她想多转几个村,挨个看看,心里也踏实点。沙尘暴后,全县的农业形势一下紧起来,如果春水不能灌足,庄稼就很难成活,“丰收”两个字,也就无从谈起,做为一县之长,农业丰收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事。这天她的步子刚迈进一棵树村,还没来得及跟谢大胡子说话,电话就响了起来,强光景说:“林县,市委宣传部来人了,商量宣传治沙的事。”

“让秦风陪不就行了,材料都是现成的,该怎么宣传就怎么宣传。”林雅雯说。

“宋部长说市上有新想法,要跟你交换意见。”

“老宋亲自来了?”林雅雯惊讶地问。强光景在那头刚一“嗯”,林雅雯就怪起来:“你怎么做工作的,老宋来了,咋不早说清楚?”

合上电话,林雅雯将春灌的事匆匆做了安排,再三叮嘱王树林,眼下是特殊时期,一定要乡上的干部拿出点紧迫感来,帮农民把春灌的事落实好,绝不能旱掉一棵苗。王树林说:“林县你就放心,我会尽力的。”

“不是尽力,是要百分之百完成任务。遇到困难,多跟世帮商量,他那儿办法多,你要多向他讨主意。”

王树林点头,并表示一定把工作做好,林雅雯这才转身上车,匆匆往县城赶。

老宋叫宋汉文,市里的一大笔杆子,目前是市委宣传部第一副部长,还兼着《河西日报》总编辑。此人做事认真负责,有很好的敬业精神,这些年河西市的对外宣传,他功不可没。林雅雯跟他是在党校学习班上认识的,到沙湖县后,跟老宋的接触多起来,总体印象是,这人值得深交,也值得尊重。司马古风也再三叮嘱她,要多跟老宋沟通,多找他出主意。

“此人正直,有良好的素养,而且深谙官场规则,在他身上,有很多优点值得你学习。”司马古风语重心长地说。

回到县城,林雅雯没顾上回政府,直接就往宾馆去。宋汉文一行三人已被安排在腾格里大酒店,这是一民营企业家修建的星级饭店,设施一流,装修豪华,在沙湖县,这里的条件算是最好。

见了面,宋汉文笑着说:“你总是风尘仆仆,下乡下出瘾来了。”

林雅雯说:“谁爱下乡?事情一拨一拨的,不下去能解决?”两人客套几句,宋汉文向林雅雯介绍了同来的两位,一位是《河西日报》新闻部主任胡兰笑,一位是市委宣传部的银科长,两位在河西市,都算是响当当的人物。打过招呼,林雅雯客气道:“三位屈尊到沙湖,慢待了,不到之处,请多谅解。”

一听她也学会了这种客套话,宋汉文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林县长向来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怎么也跟凡夫俗子一样,变得肉麻起来?”

“不肉麻没办法,肉麻了人家还嫌不热情呢,不肉麻,怕是我这一亩三分地上,就没人来了。”

说笑几句,宋汉文言归正传,谈起这次来的目的。

南湖血斗事件后,河西市委对此高度重视,关于流管处与胡杨乡农民的深层次矛盾,市委已召开专题会议进行研究,并就流管处改革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以专项报告向省委做了汇报。眼下,除了陈喜娃几个按正常的司法程序进行调查外,南湖事件的处理,暂时停了下来,等候省委做进一步批示。

市委这样做,多少也透出对流管处的不满,特别是流管处连续毁林,制造不安定因素,弄得市委很被动。宋汉文明确说,市委眼下是站在县上这边的,但毕竟流管处是省级单位,加上别的因素,市委也不敢把态度表得太强硬。“你就理解点吧,市委也有市委的难处。”宋汉文说。

林雅雯当然理解,宋汉文说的那些因素,除了站在洪光大后面的那个人,还能是啥?

其实林雅雯明白,市上县上对冯厅长的怕,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要当副省长这个传闻,关键,冯的后面,还有更强硬的力量。要不然,冯也不会如此有恃无恐!

林雅雯也是到县上后才明白,有些力量,看似不存在,但它却时时刻刻压迫着你,威逼着你,让你不得不对自己的行动三思。你要是轻率地迈出去一步,就有可能踩上雷区。

而在官场,这样的雷区真是太多,有时你几乎寸步难行。

林雅雯深深叹了一口气,表示对宋汉文一番话的理解。宋汉文见她面色沉重,劝道:“你也别把事情想那么坏,任何矛盾,要想解决都得有个过程,凡事哪有一蹴而就的,这点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这样吧,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把眼下的宣传工作做好。”

宣传工作,是市委针对流域提出的新要求,‘121’事件加上南湖血斗,使得沙湖县和河西市的形象一落千丈,媒体从各种角度报道,指责远大于同情,批评声铺天盖地,巨大的舆论压力面前,市委决定从正面宣传做起,一方面从整体上造势,另一方面,市委要求将沙湖县治沙英雄陈家声的典型事迹再做深挖,一定要把这个典型树起来,让典型说话,让正面宣传占领阵地。

“市委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充分考虑了你的意见,你写给孙涛书记的信,孙涛书记很重视,常委们传阅后,批转到了宣传部。部里认为,你提的意见很好,很切实际,我们在陈家声的宣传上,是缺少力度,也缺少高度。这次来,就是想跟县上一道,把陈家声同志的典型事迹重新整理一番,力求做到全面、客观、真实,而且要有代表性。”宋汉文说。

林雅雯说了声“谢谢”。给市委孙涛书记写信,还是在南湖血斗发生前,强光景将陈家声的材料整理好后,她曾想带上材料去找孙涛书记,后来一想,这样是不是太过唐突?正好司马古风打来电话,跟她聊起下一步的打算,她将心中的疑惑还有犹豫说了,司马古风给她出主意,何不写封信给老孙,写信比当面汇报更能谈得深,也好把你的意思充分表达出来。她这才伏案疾书,写了足足一万字。信送到孙涛书记手里后,一直没有音信,她还以为孙涛书记没顾上看呢。

关于治沙英雄陈家声,县上以前宣传过,市上也宣传过,市县两级都给他发了奖,都将他命名为治沙英雄。可这些,远不够。林雅雯总感觉,以前的宣传过于走形式,过于简单化,表层化,没触及到核心问题。陈家声等八老汉,凭啥能一辈子坚守在沙窝里,一辈子守着沙漠,守着那一大片林子?不只是记者们简单描述的那样,说他们对沙漠有感情不假,说他们对植树有感情也不假,但根本的,是他们能切身体会到沙漠的残暴,能体会到沙进人退的那种残酷。沙漠里活命,不容易啊。他们对树,对绿色,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一份感情……

几个人简单议了一阵,便到了晚饭时间,林雅雯正在考虑晚饭怎么安排,秦风带着几个人从乡下赶来,说是要给宋部长一行接风。林雅雯笑着说:“好啊,今天这机会就让给你,我还正愁没人埋单呢。不过你得弄几瓶好酒,帮宋部长过过酒瘾。”

秦风一听县长发了话,立马喜得,当下就提议去大漠汗宫吃羊排,说吃了羊排喝酒才过瘾。一行人正要出门,饭店老板沙湖县最大的民营企业家王生发走了进来,一看林雅雯也在,脸上堆出一大块笑,说哪能让县长请客,今儿这东,说啥也得让他做。

林雅雯便再次做个顺水人情,将这顿酒宴的埋单权交给了王生发。

喝酒中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林雅雯并不知道秦风是个不胜酒力的人,以前只听说他能喝,爱喝,老跟一帮搞文字的喝酒,谁知……

一开始,秦风还抢着给她代酒,说不能把县长喝醉,要醉也是他先醉,林雅雯也就让他代了。喝了不到两瓶,别人都还没感觉,秦风倒给先晕晕乎乎了。等发现他说话不大对劲,就有点迟了。秦风拉着宋汉文的手,左一声宋老师右一声宋老师,非要跟宋汉文诉诉师徒之情。林雅雯并不清楚秦风跟宋汉文还有这层关系,听了好一阵,才明白,秦风所说的师徒之情,也就是早年他学着写新闻稿时,拜过宋汉文。当时宋汉文是《河西日报》的编辑部主任,手里握有审稿大权,下面各县的通讯员要想上稿,拜他为师是必然的。林雅雯见秦风面红耳赤,说话高一句低一句,知道他喝多了,正要示意宣传部两位干事,将他搀扶出去,秦风突然搂住宋汉文脖子,喊了声宋老师,就眼泪汪汪诉起苦来。

这一个举动,直把林雅雯惊得,傻了眼地望住秦风。他怎么能失态到这程度啊?秦风却浑然不觉,他完全进入了妄想状态,或者到了自己所谓的境界,一边抹着泪一边说,自己这些年多么辛苦,多么不容易,侍候了县长侍候书记,到头来,还是摘不了头上这个副字。“亏啊,宋老师,你现在是大红人,座上客,学生呢,屁一个!”说着,他抓起酒杯,又灌了一杯。

宣传部两位干事大眼瞪小眼,既不敢阻拦秦风也不敢看林雅雯,坐在边上直犯憷。宋汉文脸上虽是挂着笑,但明显,对秦风的失态很为不满。林雅雯喊了几声秦部长,秦风居然没听见,还在一口一个老师叫着,说自己为啥不能扶正,不就是林县长对他有成见?今天一定要宋老师当面跟林县长说说,他秦风到底配不配当个部长?

“把他给我请出去!”林雅雯猛地放下茶杯,冲边上犯憷的两位干事喝道。两位干事一听县长发了火,这才一人一条胳膊夹着秦风往外走。秦风居然不走,猛地甩开两位干事:“我还要喝,我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喝个痛快啊。”说完,一头栽在了饭桌上。

愉快的气氛一扫而光。林雅雯抱歉地望了眼宋汉文,宋汉文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忙说:“不要紧,文人都这样子,喝点酒,性情就出来了。”

“可他是宣传部副部长!”林雅雯恨铁不成钢地道。

“算了算了,别为这点小事发火,让他先休息一会,我们接着热闹。”宋汉文忙替林雅雯打圆场。林雅雯哪还有心境再喝,本来她是想借酒活跃一下气氛,也让自己放松一下,这些日子真是太紧张,她的内分泌都要失调了,哪知……

两位干事弄走秦风后,王生发才走进来,他这天是好几处应酬,隔壁包房里,县财政局接待客人,另一间包房,城建局长请客,还有一桌,是县委一位副书记陪省总工会的领导。哪一桌不应酬也说不过去。他瞅了一眼,不见秦风,笑呵呵说:“秦部长呢,刚才不是还要跟我划拳么?”

“他去国务院了!”林雅雯没好气地甩给王生发一句。王生发眨了眨眼,宋汉文笑着解释:“小秦贪了几杯,先回去了。”王生发一听,知道秦风定是闯了祸。秦风的酒性他知道,此人真是见酒必沾,沾酒必醉,醉酒必要出洋相。看来,今天这洋相,没出到地方上。大约他也觉得自己在这里作陪会招人不高兴,借故去看秦风,溜了出来。

重新剩下林雅雯跟市委宣传部的三位同志后,林雅雯长叹一声,跟宋汉文道:“你都看见了,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

宋汉文略一思索,道:“雅雯你别那么悲观,不就醉了酒说了几句过头话么,看把你深刻的,干嘛要上纲上线。”

林雅雯苦笑一声:“我的宋大部长,他这哪是醉话,分明是借酒发牢骚,在你面前故意出我丑。他当部长,我是反对过,祁书记找我私下交换意见,我也没同意。就这样子,宣传部长他能胜任?”

“不谈他,不谈他,典型的文人恶习,这人我了解,不用你多说,他的情况我都清楚。”宋汉文是真不想提这个秦风,他今天来,还有另一个目的,受司马古风之托,给林雅雯鼓鼓劲。司马古风闻知沙湖县一连串的恶性事件后,很是不安,生怕林雅雯顶不住压力,丧失掉信心,要他无论如何找林雅雯谈谈。还有,司马古风向他透露,上面可能要让祁茂林退二线,沙湖一把手的人选,孙涛书记是倾向林雅雯的,也向司马古风透露过这意思,难题在于,省上好像对林雅雯不是太满意,也有一种意见,想把她调回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