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诺拉马岛奇谈 第十九章

2020年2月18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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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人又在太古森林树荫下前行了一阵,但越深入森林,越看不到尽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即便想折回最早的入口,也已认不出原路。千代对于放任驴子前行,渐渐不安起来。

然而,整座岛的风景千变万化,看似前去,其实折返,仿佛登坡,其实下行,地底即是山顶,原野在不觉间变成幽径,处处皆有千奇百怪的魔法设计。此时也是,来到森林最深处,当旅者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不安时,反而暗示已抵达森林尽头。

之前一直维持适度间距的大树悄然缩短距离,不知不觉两人来到由众多大树密集形成的数层毫无间隙的墙壁处。这里不见绿叶圆顶,恣意生长的枝叶甚至垂至地面,黑暗益发深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好了,不用再骑驴了。跟我来。”

广介率先爬下自己的驴子,牵起千代的手,扶她下来,然后突然往前方的黑暗走去,两人被树干包围,被枝叶挡住去路,钻过没有路的空间,像土拨鼠一样前进。挣扎前行了一会儿之后,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回过神来,发现眼前已不再是森林,而是一处阳光和煦、平坦辽阔的绿色草原,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不管朝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到那座森林的踪影,仿佛消失了般。

“哎呀,我是神志不清了吗?”千代苦恼地按住太阳穴,求救似的望向广介。

“不是的。来到这座岛上的人,能随时在不同的空间里自如穿梭,从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我计划在这座小岛创造好几个世界。你知道帕诺拉马吗?这种展览设施在我还上小学的时候,曾风行一时。参观之前,必须先穿过一条又窄又黑的通道。走出通道,视野会瞬间开阔,眼前呈现另一个世界。放眼所及之处,是一个与观众原来的生活环境截然不同的完美世界。这是多么令人叹为观止的骗术啊!帕诺拉马馆外有电车行驶,有成排的摊贩,有栉比鳞次的商家。在那里,昨天,今天、明天是一成不变的。我的家也在这些商家当中。然而一旦走进帕诺拉马馆,那些寻常事物都会悉数消失,辽阔的满洲平原一直延续到遥远的地平线彼方。那儿正进行着惊心动魄、腥风血雨的战争。”

广介搅乱草原上的热霾,边走边说。千代怀着一种做梦般的心境跟着恋人的脚步。

“建筑物外有世界,建筑物里也有世界。这两个世界拥有独立的土地、天空与地平线。帕诺拉马馆外是实实在在的日常熟悉的街道;但在帕诺拉马馆里,无论望向何方,都不见街道的踪影,只看到原野延展到遥远的地平线那一端。换句话说,在同一片土地上,原野和街道重叠存在。至少它在视觉上造成这样的错觉。把景象独立成两个世界的方法你也知道,用画着景物的高墙围住观众席,前面铺上实物泥土,摆上树木和人偶,尽量模糊实物与图画的区别,并将观众席的屋檐设计得很深,把天花板隐藏住。只需如此处理。我曾听说发明帕诺拉马的法国人的事,据说最早的发明者意图用这种方法创造一个新世界。如同小说家在纸上、演员在舞台上创造另一个世界,他亦运用其独特的科学方法,尝试在那小小的建筑物中,创造出一个壮阔的新世界。”

接着,广介举起手,指着被热霾与芬芳青草模糊了旷野和蔚蓝天空边界线的远方,说道:“看到这片辽阔的草原,你不觉得哪里不协调吗?以区区冲之岛来说,你不觉得这片草原实在辽阔得离谱吗?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从这里到那条地平线,隔着数公里长的路程。不过,仔细回想一下,地平线和草原之间不是应该还隔着一片大海吗?应该先看到大海吧?另外,这座岛上除了我们路过的森林、眼前的草原,每隔一段距离都设置了形形色色的景观。那么就算冲之岛有整个M县那么大,要把这些东西都放进去显然仍不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也就是说,我在这座岛上设置了好几个独立的帕诺拉马。我们刚才经过的海中通道、谷底、森林的幽暗小径,其实相当于帕诺拉马馆的入口暗道。现在,我们站在春光、热霾与凄凄芳草香气中,心情好像走出暗道时的豁然开朗,又好似刚从梦中醒来,不是吗?接下来,终于要踏入我的帕诺拉马王国了。但我创造的帕诺拉马,不是普通的帕诺拉马馆,那不过是画在墙上的图。我借助扭曲自然的丘陵曲线、光线明暗的精心安排、一草一木错落有致的安放,巧妙隐去人工配置的痕迹,随心所欲地伸缩自然的距离。若要举例,要是你知道了刚才经过的那座森林的真正面积,我想你一定不会相信,但它就是那么小巧。那条小路勾勒了条令人无法察觉的巧妙曲线,反复迂回;往左右延伸到无穷境的杉树林,也并非像你看到的那样,全是大小相同的参天大树,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立着的可能只是一排不过一间高左右的小杉树苗而已。其实要借光线模糊实物大小,让人乍一看下尺寸似乎一致,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并不是件多难的事。就像我们刚登上的白石阶也一样。由下往上看,高得像直通云霄的天梯,实际上只有百级左右。你大概没发现,那条石梯就像一个舞台的布景,越往上面越窄,而且每级台阶的高度和宽度都不断递减着,只不过单是每级递减的数量肉眼察觉不出来。再加上我还在两侧岩壁倾斜度上动了点儿手脚,因此从下面往上看才会那么高耸。”

这幻象实在处理得天衣无缝,看不出一点破绽,即使广介把西洋镜拆穿在她面前,那不可思议的景象依旧像烙印在千代心里一样,丝毫没被冲淡。她依然认为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地平线的彼端才是尽头。

“那么,这片原野实际上也很狭小喽?”她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原野四周围着一条墙壁,以肉眼无法辨识的微小角度倾斜着往上增高,于是周遭其他景物全部被隐藏到墙壁后面了。不过说小,直径也有五六町。为了让这片普通的旷野看起来更具非凡的效果,我用了一些技巧让它看起来无边无际。只是这样一点儿巧思,就创造出如此惊人的幻梦。即使听完我的说明,你还是无法相信这片大平原只有五六町大小吧?就连亲自设计创作的我,望着在热霾中如波浪般若隐若现、起伏不休的地平线,也觉得自己仿佛真得迷失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中,心里隐隐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还有无法言喻的甜美哀愁。极目望去,视线未曾遭遇任何阻挡,满眼尽是天空与草原。对现在的我们而言,这就是全世界。可以说这片草原覆盖了整座冲之岛,延伸到I湾,甚至触及太平洋,直到天边。若说这是西洋的名画,那上面应该有一大片羊群与牧童吧。或者也可想象地平线附近有一队吉卜赛人默默经过,在夕阳的照射下,拖着长长的影子。但我们的视野中,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一只动物,甚至没有一棵枯树。犹如绿色沙漠般的这片原野,比起那些名画,更深深打动我们,不是吗?我们似乎感觉到一种带着时间厚重感的事物,以震慑人心的力量瞬间压迫上来,不是吗?”

从刚才开始,千代就一直望着与其说是蓝色,倒不如说更接近灰色的浩瀚的天空。她眼里涌出难以遏抑的泪水,对此,千代不想掩饰。

“这片草原可以通向两个地方。一条通往岛中央,一条通往外围的景观。正常情况下,我们应该先绕岛一巡,最后再进入中心,但今天我们没有时间了,且那些外围景观也还没完工,不如直接从这里进入中心的花园吧。那里应该会是你最喜爱的地方。但是,从这片平原径直走到花园,可能太无趣了,让我向你大致介绍一下其他的一些景物吧。从这里到花园大概还有两三町远的距离,就趁着经过这片草原的闲暇,听一下我为你描述那些似乎不是人间景色的景物吧。

“你知道园艺中的造型——Topiary吧?就是把黄杨或柏树等常绿植物修剪成几何形状,或模仿动物、天体等形状,像雕刻家雕刻作品一样精心修剪。最绝的是中间有一景,千奇百怪、种类不同的美丽树木林立其上。宏伟的、纤细的,无数直线与曲线交错,演奏出精彩绝伦的交响乐曲。当中那座模仿著名的古老雕刻像,是由众多的人类共同演绎的,那是一群像化石一样沉默的裸体男女。帕诺拉马岛的旅人从这片辽阔的原野走进其中,目睹把整个视野都占得满满的人类与植物共生的不协调雕刻群,一定会感受到一种叫人屏息的生命张力吧。然后,他们会在当中看到无以名状的怪诞之美。

“另一个世界则被没有生命的铁制机械占据了,那是一群不停地呼呼运转的黑色怪物。它们的动力来自岛屿的地下电力厂,但摆在那个世界里的,并非蒸汽机关、电动机这类普通的机器,而是只在梦境中出现的不凡机械力的象征。罗列在那里的铁制机械,无视用途、大小完全不成对比。跟小山一边高的汽缸、猛兽般咆哮的大飞轮,大齿轮漆黑的牙齿彼此啮咬、相互推挤着,摆荡杆像怪物的手臂、高速燃烧器疯狂舞蹈着、轴杆一个连着一个交错着、皮带像瀑布一样倾泻不止。不论是伞齿轮、蜗杆还是蜗轮、皮带轮、链条、齿盘,一干机器零件的漆黑肌肤上全渗出密密的油污,发疯似的胡乱旋转。你参观过博览会的机械馆吧?那里有技师、解说员和守卫,你的观看范围被限制在一栋建筑物里,机械全是为了特定用途制作的,那些玩意儿看着一板一眼的。但我的机械国是辽阔的、无边无际的,这个化外世界被莫名其妙的机械彻底覆盖。在机械王国里,你看不见任何人类与动植物。大机械的平原掩盖了地平线,以自己的规则运转,你能想象进入那里的渺小人类,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吗?

“此外,还有大城市里美轮美奂的建筑物,种植着毒草的庭园里出没的猛兽毒蛇,淙淙的喷泉、飞流直下的瀑布、潺潺而流的小河构建出一个充满水花与水雾情趣的水世界,现在都设计好了。不知不觉间,旅人转过这一处处似乎只有在梦境中才邂逅得到的奇景世界。一转弯走进另一个天上盘旋着极光、空气里弥漫着袭人的香气,似乎在万花筒里才见得到的异度空间,花园中的华丽鸟类和嬉戏的人类是这个梦幻世界中的活物,也是主角。不过,在我的帕诺拉马岛里,最核心的、可称为点睛之笔的建筑——大圆柱在这里是看不见的,它位于全岛正中央,目前正夜以继日赶工中,站在顶端可以俯瞰整座岛的美景。从那里俯望脚下,发现整个冲之岛就是一个帕诺拉马。不但能把单个独立的帕诺拉马尽收眼底,同时还能幻化出另一幕完全不同的帕诺拉马立体全景图。这座小岛上有好几个相互重叠的宇宙,它们或重叠或区隔存在着。现在,我们已经来到这片原野的出口了,喏,伸出你的手,接下来我们又要过一条狭窄的小路了。”

前方有个不着痕迹的出口,近看才发觉那是一个凹口,在这片丛生着杂草的阴暗凹口上,秘密小径由此穿出。走下小径,往前走了一会儿后,杂草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密,不久就覆盖了两人全身,道路再次伸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