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20年4月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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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世外桃源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这个地方。

贺南叉腰说要救我的样子很嚣张,但是接下来列出的准备工作又多得惊人,又是要等某种药草成熟做药引,又是要寻找合适的容器收养镇魂虫,最后还掐指算时间,说明了非月圆之夜不能动手。

我很看不起他这样的神神叨叨,午后坐在木屋外一边剥笋干一边斜眼看他,“还要等月圆之夜?要不要先跳一段大神?”

他哀怨地看着我,只说了句:“你太不尊重长辈了!”

难得看到他没有装疯卖傻,居然还自称长辈,浑忘了前几日是谁不服老的让我叫他大哥的,倒让我不好意思?

山谷里只有我们俩,莫离走了,说有事要办,我在他走之前已经把那日自己在树洞中所听到的对话择能说的都告诉了他——除了自己的公主身份之外。虽然我已经有了总有一日纸包不住火的自觉,但在还没做好承受一切的心理准备之前,能拖则拖吧。

事实上我感觉莫离已经对我的有所隐瞒感到非常愤怒了,毕竟没有谁在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死原来是与另一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会无动于衷的。

更何况,他最恨被骗。

他走的时候只扔下一句“等着”,多一个字都没有,我当时吓得脑子发懵,来不及说话就一把拖住他的袖子,好像自己是一只就要被他抛弃的小狗,心里惶急,还要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只是怕你不高兴。”

他袖子被我扯住,我抓得太紧,他的手微动了一下,却也没有挣开,或者是不想挣,衣服这东西,人在旅途,又没什么换洗,破了总是麻烦。

但是他不说话,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眼里风刀霜剑,看得我渐渐松了手指一根一根的,知道留不住他,又怕他不回来,只敢更小声地说话,“那你要记得回来,我还在这里”想想觉得这句话没什么用处,又指指胸口,“那个,那个它还在这里。”

他眼睛眯了眯,终于点点头,又说了一遍“等着”,然后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个狭窄的缝隙中,一个人呆立许久,直到贺南的声音将我惊醒。

“别看了,他一定会回来的,不为了你回来,为了镇魂虫也会回来的。”

我反身瞪他,前所未有的恶狠狠,瞪得他后退了一步,两手交叉在胸前做了个防备的姿势,声音紧巴巴的,“你要干吗?”

“他答应你什么?”我凶狠地问他,眼睛要吃人那样。

莫离走之前,与他在木屋外谈了一会问,两个人背对着我,我有心挨过去听,但心里明白,他不想我听到的东西,我再怎么努力,都是听不到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力量的人,连选择自己处境的权利都没有,更何况改变。

直到他走了,直到他消失在我面前,我才想到自己可以开口问眼前的这个男人,脸上凶狠,胸口却是空的,害怕的空落落的,一个手指就能戳破的虚伪的壳。

“你很想知道?”贺南站直身子,露出欠扁的笑容,“我就不告诉你。”

我知道答案不可能来得这么容易,但仍是气结,在看到他脖子上被勒出来的累累红痕,还有下巴上被窝揍出来的一块淤青。更别提之前被飞出来木屋外落地时扭到的腿脚,至今都是一瘸一拐的,心情再差都不得不佩服了。

“你武功这个差,难道不怕被人打死?”

他斜眼看我,耸耸眉毛,自己从怀里东掏西掏,掏出几个小瓶子来,倒出里面五颜六色的药丸霜剂又吞又抹,眨眼那些伤痕就在我跟前奇迹般地淡了下去,又扬手夹着金针连刺自己几个穴道,再直起身子,走路都不痛了。

我看的神奇,嘴巴都微微张开了,他收起东西之后瞥了我一眼,道:“来找我的人,都是有求于我的,谁敢怠慢神医?这世上之人,谁不怕死?又有谁真的想死?有那么多排队等着我救的江湖大佬,如果真有人要打死我,那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先把他给打死。”

我又手痒了强迫自己不看他,避免自己变得更加暴力,懒得接他,嘴里就更不留情。

“也不是人人都有求于你的,总有人什么都不想要你的。”

他突然不说话了,头低下去,许久都没动一下,我只是随口说话,说完就撇过头去了,等我举得异样再回头,他已经哭了。

那已经是傍晚,山谷里光线朦胧,他一个老男人,灰白头发,耸拉肩膀,含着两包泪水,虽然并不难看,但真的很吓人。

我吓得浑身一僵,问他:“你怎么了?”

他胡乱抹了把脸,哑声道:“你说的是,就算天下人都追着你,可你想要的那个人,偏偏是不要你,那也没办法。”

说完就走了。

这天晚上我就在木屋里睡了,贺南不知跑去了哪里,一直没进来。我睡不着,睁眼看到窗外透进来的白月光,这么深的山谷,也跟水一样凉。

我翻来覆去想贺南所说的那句话,越想越凄凉,心里可怜他,又可怜我自己,最后更想起莫离来,想起他说出“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时的表情,鼻子都是酸酸的。

我不想骗你,我只想你想起来我,虽然就连现在我都渐渐觉得,着希望越来越渺茫,渺茫得就像是窗外的白月光,看到都觉虚幻,明明在眼前,却哪里都摸不到。

说来奇怪,我过去只要一个人静下来,总会想到过去与季风在一起的许多细小碎片,但最近却越来越多地想起来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尤其与莫离离开那客栈以后,记忆里那个少年的影子渐渐被高大的男人替代,他们虽然有同一张脸,但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却让我觉得分裂。

三年,我还是错过了太多时间,错过得都不能把前后的他完整地拼凑在一起,错过得让我觉得,他们已经成了两个人。

门一动,像是有人走进来,我猛惊,双眼紧闭,手在被子里却已经握紧了匕首。

贺南虽然是接受了莫离的条件将我留下来的,但我并没有把这个地方当成万无一失的保险柜,上床前很是搜罗了一下可用的东西,最终选中的是一把小匕首,就搁在靠墙的药柜上,堂而皇之,像是怕我看不到。

黄铜柄的小匕首,双面开刃,该是贺南常用的东西,很锋利。我就握着它上床了,想着贺南半夜突然变身半兽人跑进来,我就一刀捅死他,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以防万一,手里有刀,总是聊胜于无。

门开了,然后是很轻的脚步声,笔直往我所躺的地方走过来。人在紧闭双眼的时候听觉特别灵敏,我甚至能够听见走动间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一直走到床边才停下。

我牙关咬得死紧,紧张得呼吸都停了,片刻静默之后,脸上一凉,竟然是他伸手过来摸了我的脸。

我再也忍不下去,睁开眼的同时霍地出手,锋利的匕首刷地挥向他,原本落在我脸上的手掌一翻,千钧一发之际反扣住我的手腕,我只觉得腕上一阵酸麻,哪里还握的住那把匕首,就听它啷一声落在床沿上,然后有落入床前所铺的厚厚地毯中,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干什么?”带着点怒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以慢动作呆呆仰头,看到刚才还在我紧闭的双眼前晃动不休的那张脸——莫离的脸。

“你,你回来了”我结巴。

“你在干什么,睡觉睡得连呼吸都没了。”莫离大人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还不是被你吓的我心中默念,但是看到他回来只觉得高兴,那点些微的惊吓与抱怨很快便烟消云散。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他并没有追问的意思,低头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拿在手里看了一眼,眼角微动了一下。

我的脸就红了。

“那个,那个是为,以防万一”我解释。

“以防万一,用这种切纸的刀是不行的。”他开口,又随手把那把匕首搁存床边的药柜上,低头道,“进去一点。”

我一时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但是身体已经听话地照做了,然后看着他钻床边坐下,又解开大氅,最后躺下,就躺在我身边。

他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自然而然,像是过去已经做过千万遍那样,躺下之后即刻闭上眼睛,“睡吧。”

木屋里一片沉默,我维持着侧身相让的那个姿势,随着他之前的那一系列动作,早已浑身僵硬如石块,耳里是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响得连死人都能吵醒。

但他完全没有反应,合着眼睛,侧脸是一条沉默而漂亮的曲线。

我与莫离并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但从来都是情势所逼,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自然而然,自然得像是一对平常爱侣。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僵硬了多久,脑子混乱,渐渐连呼吸都忘了,他突然转身,睁开眼睛对上我的眼。

我猛地吸气,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要窒息了。两个人之间只有数寸的距离,他的温热的气息落在我的脸上眼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乱了调子,“你为什么”

他不说话,沉默地看着我,乌黑的一双瞳仁,黑暗里最深的诱惑。

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继续脸红。对着这张脸,我连提问的勇气都没有。

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如果是他要的,如果是我可以给他的,我都可以双手送上去,包括我自己。

我从十三岁起就知道,我愿意于他在一起,无论是什么样的在一起。

“我既然留你在这里,这里就是安全的。”他突然开口,哑着声音,不介意自己面对的已经是一只红透的番茄。

“”

“是有很多危险,但是你和我在一起。”

“”

“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如果不得已暂时离开你,你要等我回来。”

“”

我一直没有给他回答,然后,片刻之后,他很有些无奈地补了一句。

“你哭什么。”

他终究没有记起我,但是他仍旧与从前一样,要我与他在一起,大悲与大喜让我在他面前泪水汹涌,只顾得上用手边能够抓到的一切擦脸,喉咙阻塞,哪里还能发得出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他一开始还有尝试叫我停下,但后来便放弃了,最后伸手,抱我到他身上,任我哭。

我的身体落在他的怀里,他身上有安定温暖的味道,那种让我感觉就算天塌下来,都能够一笑了之的味道。他抱了我很久,眉头紧皱,但是手势温柔,我哭得双目红肿,眼前模糊一片,最后终于哭不动了,瘫在他的身上,脸埋在他的胸口,只剩下细碎的噎气声。

“哭完了?”

我动了动脑袋,因为羞愧,又因为那么长时间的拥抱,身上没了力气,更没有一点抬起头的欲望。

他仰面抱着我,任我趴在他身上,声音低哑,倒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会是你。”

我没听懂,抽噎着抬起头,又被他按下去。他的手掌放在我的后脑上,像是按住了一只猫,说道:“我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你这样缠着我,多麻烦。”

我愣住,之前的感动哗啦啦飞走,心凉了半截,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说话,却挣不开她的手,又听他低低吐字,“可有你这样缠着我,也好。”

说完双手托我上去,我不及反应便已经鼻尖对着他的鼻尖,眼睛对这着他的眼睛,他看着我,然后再两个人合在一起的呼吸中,很轻的吻了我的嘴唇。

他这样一个强硬冷酷的一个人,却又那么温软的嘴唇,微微带着些凉意,羽毛那样轻轻的一触,让我的心口又是一阵微痛。

我知道我爱他,这个连接吻都让我心疼的男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忘记我的时候,在他离开我的时候,我已经一个人偷偷爱了他很多年。

有他在身边的感觉太好了,我哭得累了,就趴在他身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口里,脸颊下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最好的催眠曲。

但我睡不着,着心跳声让我想起太多的是穷,我低声问他,“让贺南把我身体里的虫子拿出来好吗?会有危险吗?”

他像是要睡了,声音越发的哑,沙沙的,“贺南不会失手的,你放心,你武功差,自保都不行,与其带着它被人觊觎,还是拿出来安全一些。”

“我是说你”

他没答我,大概是不屑于回答这种怀疑他能力的问题。

我只好再接再厉,“你答应他什么?不要给他占便宜。”

他又不说话,我一腔热血都问在虚空里。

我憋得难受,悄悄抬头,眼睛早已适应屋里的幽暗光线,见他闭着眼睛。

竟像是睡过去了。

我移不动目光,就这样看了他许久。我年少时的爱人,那个清瘦高挑的少年,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一个这样强大的男人,就连闭着眼睛的时候,都能够让空气里充满了压迫感。

这样的改变让我茫然。

床头松松地挂着乌黑的长鞭,鞭梢拖迤在枕边,我一开始并未在意,但是这样长久地注目之后,总有些怪异的感觉,忍不住又多看了它几眼。

“啊!”我突然惊呼。

他猛然睁眼,一手将我拨到床的里侧。

我面朝下被他按在床上,只能发出闷闷地声音,“莫高,那个鞭子是”

他很快发现屋里没有丝毫异样,终于松手让我抬头,脸色不是很好看。

我可以理解,如果是我睡到一半被人吵醒,脸色也不会太好看的。

我还是不敢相信,抓着那鞭子仔细辨认,沉甸甸的乌黑鞭柄,尾梢一点微亮,那是我熟悉的金丝索散发出的寒光,果然是他原先用惯了的那根鞭子。

我记得这根鞭子在我们随着断桥落下时就已经丢失,之后他一直是空着双手打的,直到牧场上的人又为他准备了一根牛皮长鞭为止。但现在它好端端地在我面前,丝毫无损。

“为什么它回来了?”我实在忍不住惊讶。

“我从铁木尔手里拿回来的。”他眯着眼说话,忍着一个哈欠,难得一见的慵懒之态,瞬间夺魂,让我发了好一阵子呆。

等我回神想明白,他的眼睛已经又快合上了。

我抢着在他睡前追问:“你遇上他们了?你怎么会遇上他们的?”

他皱眉头,见我满脸急迫,大概知道不说是没法睡了,虽然皱着眉头还是说了:“我追上他们,杀了一些,跑了一些。”

我震惊得结巴了,“长老们呢?”

“他们不在,应该是入山了,那个领头的汉人也不在。”他拨弄了一下我的头发,非常随便。

“你今天就是去做这些事情的?”

“当然,你说他们埋伏在入山的必经之路上,长老勾结异族,背后又有不知名的神秘人撑腰,我自是去探个究竟。”

“你探出那些人的来历了?”我明知他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否则不可能回来时没有一点反应,但仍是没来由的心惊胆战。

“那些人都是死士,不肯开口,但我查验了他们的尸体,有几具尸体还烙着墨国兵士的火印,此事果然与墨国脱不了干系。奇怪,他们要你做什么,难道墨国也对我教圣物有兴趣?还是那几个老东西拿你去邀功,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我嘴唇发抖,怕他发觉,只能用力咬住,幸好他并没有与我讨论下去的意思,只侧过身来,又用力推推我的肩膀。

“转过去。”

我被他推得翻身背对他,感觉背后立刻被温热包围,是他从背后将我抱住,一只手搭在我的身前,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睡觉。”

背后安静,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镇定下来,耳边只有他的呼吸声,均匀绵长,他追踪那些人,又与他们交手,一日往返,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铁打的人都要精疲力尽了,被我这样数次吵醒都很快睡了过去。

但我心里乱得烦闷,又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的想,如果他知道一切该怎么办?如果长老们说出我真实的身份该怎么办?那几个奸诈的老头子勾结异族的事情还未有人揭穿,他们上山能有什么好事?说不定就是为了设下陷阱等着他去自投罗网的。

还有逐月那个莫名出现,又要将莫离监禁在山上的女人,我每想到她一次,就会情不自禁地一阵恶寒。

最后还有,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了我就是皇女平安?这猜测让我恐慌,我在黑暗中咬着嘴唇,克制着它的颤抖,然后情不自禁地,挣扎着,一寸一寸地反转过自己的身子,直到眼睛能够看到他为之。

他是真的累了,我这样翻身都没有惊醒过来。我收拢身子,黑暗里默默挨近他的心口,那有力起伏的声音与我的心跳声交融在一起,让我安定的声音。

虽然我在十三岁那年就知道,这世上的一切,根本不可能因我的意志改变一分一毫,但在这一刻,我仍是无限希望这个夜晚能够无限延续下去,而明天,永远都不要来。

无节制哭泣与用脑过度的结果是,等我终于睡去之后,就睡得跟个死人没两样了,说是去意识还比较贴切。

晨光微亮的时候,我曾感觉到身边温热离开,我一定表达过不满,用手去抓他挽留他,但是有股很轻却坚定地力道将我的手放回自己身上,然后是整理衣物的声音,立起的男人遮挡晨光,我挣扎着睁眼,看到的却是光影中朦胧的一个侧影。

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等我真正能付意识清醒地张开眼睛的时候,明晃晃的光线已经透过木屋的窗缝一直照到了床头。

床上除了我之外空空荡荡,似乎昨晚的一切,莫离静夜里的推门而入,他在我身边的呼吸,心跳、拥抱,还有那些让我大喜大悲的话语,都只是一个梦。

我独自坐在床上愣怔许久,然后跳起来,疯狂地寻找任何一点他回来过的痕迹,看到药柜上那把黄铜小刀像是瞎子看到了光,上去就一把攥在手里。

木门轻响,是贺南推门进来,见我死死攥着刀扭过头去瞪着他,很是受惊,一只脚踏在门里,另一只脚就犹疑着没有进来,声音也像是打了结。

“你,你又要干什么?”

我看到是他,无限失望,整张脸都暗淡下来。

贺南见我并没有朝他扑过去的打算松了口气,然后又露出了然的神色,“你在找他?他走啦,一早走的。”

我猛抬头,“他真的来过?”

贺南走进门里,将手里端着的托盘放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桌上,托盘上碗筷俱全,居然是一份早餐。

“是啊,我都说了,他好爱你的,急匆匆赶回来看你,天没亮又走了。”

我突然想起昨晚我与他的那个亲吻,终于后知后觉地火烧了双加,低下头,嗫嚅着,“你看到了?”

他居然楞了一下,“你脸红什么?你们要做什么都随便,我不会看的。”说完还举起两根手指头表示决心,“我没兴趣。”说完又摸着下巴补了一句,“你们不会还没做过吧?那他也太暴殄天物了”

我越发面红似火了,恨不能一脚踹上去。他指指桌上的东西,“吃早饭吧!”

我倒是真的饿了,又是在懒得跟他多说,索性坐下来吃个痛快。

他在旁边看着我吃,双眼一眨不眨,我倒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嘴里吞咽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干什么这么看我!”

他欲言又止,咂咂嘴,只问:“好吃吗?”

我舀了舀碗里的东西,一碗稀粥而已,虽然是淡绿色的,但是味道还不错。

“还好,你用荷叶煮的?这个颜色。”关于吃东西,我这些年算是见多一些世面的,少时那一斤牛肉的笑话,那是再也不可能重来了。

他嗤笑,“你真不识货,这是我用天山雪莲熬的。荷叶这种东西,怎么能比?”

我噎了一下,想说天山雪莲有市面稀奇的,想我还自称本宫的时候,顿顿都是龙肝凤胆,补品更是吃得想吐。

他并未察觉我的不以为然,依旧得意扬扬地道:“此处虽为地下,但温暖干燥,又有水源,最适合培植和储藏珍稀药物,还有那些药兽,你看到没有?那个那个,还有树上的”

贺南一边说话一边推窗指点,我看他很有滔滔不绝的架势,立刻把头埋进面前的大碗里,假装暂时性失聪。

之后我就被迫与贺南在这个地方呆了下去。我武功不及莫离,与贺南相比,最多也就是半斤八两——除了轻功比他稍好之外,但这里是他的地盘,到处都是不知名的花草动物,他真要摆我一道,一阵迷烟也就够了。我好歹算客,犯不着与他整日板脸,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离越月圆之夜还有十数日,莫离真如他所说的有许多事情要做,有时候连着数日都看不到人影,偶尔回来都是在半夜里,又总是在清晨离开,害我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严格的说,贺南这人还不错,至少对自己答应的事情还是很守信的,每日张罗着各色补品给我补身子,为即将到来的月圆之夜做准备。我一开始还有些担心他与我孤男寡女,后来莫离就在某天半夜我的喋喋不休中开口说了,说你知道吗,圣手先生对女人没兴趣。

我再看贺南的时候,眼里就多了许多怜悯,总想起他说:“就算天下人都追着你,可你想要的那个人,偏偏是不要你的,那也没办法。”那句话时的表情。

叔叔,就算天下女人都爱你,可你要是只喜欢男人,那也是没办法的。

既然山谷里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们两个,我与贺南渐渐就熟络起来,对他的说话风格的接受度也提高了许多,后来还能聊上几句。贺南虽然神神叨叨的时候比较多,但对药理之道确实有研究,说起谷中动植物来头头是道,鼓励无趣我权当听,我慢慢也学了些东西。

但可惧的是,他除了那一日莫离在场时讨论了一会儿镇魂虫之外,之后对它三缄其口,任我如何刺探都不吐一字,嘴巴紧的像被人用针缝过。

我对着困扰了我足足三年的东西有着无穷尽的求知欲,更何况它还关系着莫离的生死。贺南一开始还之道绕着弯子扯开话题,后来被我追问得急了,就丢下一句,“我答应了不说的。”然后别过头去给我一个背影。

我气结,两天都没理他。

日子就这样流水一般过去,我每晚上床前都坐在木屋躺着看月亮。贺南果然对我没兴趣,每天晚饭之后就消失的不见踪影,也不知到哪个角落里搂着他的珍稀药兽诉衷肠去了,只留我一个,倒也清静。

这山谷在地缝中,仰头只有一线天光,时常只能看到一角残缺的月亮,就是这样一小角的白月,却每每让我看的恍惚出神,有一次居然就在屋顶上睡着了,居然还一觉睡到日头晒脸。第二次就没那么安稳了,睡到半夜被莫离抓到,气得他找到贺南劈头一顿训,说他也不看着点我。

我就奇怪,明明是我们有求于贺南,但看贺南对莫离唯唯诺诺的样子,倒像是贺南有求于他。

我一想到这里冷汗就下来了,明明刚醒来还有些昏头涨脑,手却已经抓住了莫离的衣摆,很想把他拉到身后去,挡住贺南那个不喜欢女人的大叔的任何目光,可惜这只能是想想而已。真实情况是,我被莫离抓在身后,只能看着他的后背听他们说话。

训完贺南之后莫离也没有把我放开的意思,转身抓着我进屋,丢我到屋里唯一的那张床上。

我这些日子与他睡得熟了,所谓的羞耻之心,根本就跟那地缝上头那一小片天空中偶尔飘过的浮云一样,完全可以忽略。

更何况他在这之前已经有几日都没有回来过了,我想他想得厉害。他立在床边,我身子就自动自发,滚到他身边抱住他的双腿,猫儿撒娇样,就差没有拿头去蹭他的衣摆。

“躺好。”他声音微有些僵硬。

我已经动不了了,他不知赶了多少路,那衣摆上满是风尘仆仆的味道,凑得近了,就有另一种味道浓郁起来。

血腥的味道。

我几乎是立刻就惊恐起来,再也躺不下去,从床上跳起来就往他身上摸,他拨开我的手,头发略有些散了,额发垂落,难得一见的疲惫。

“我没事,那不是我的血。”

那是谁的?我几乎要冲口而出,又被他的脸上的杀气吓了回去。

难怪之前贺南会对他唯唯诺诺,我一直站在他的背后居然没有发现。他这样一脸凛冽的杀气,就像是刚杀过几百个人,而且还准备再杀几百个的样子,不要说武功不济的贺南,任谁见了都会手软脚软的。

他看了我的表情一眼,微偏了一下脸,伸出一指指床,又重复了一句,“躺好。”然后转身便出去了。

我茫然了一下,不知他要去哪里,但是身体在他离开木屋的同时已经有了动作,一下就从床上跑到了门边。

他出门时反手将门合上了,但是木屋简陋,薄薄的门板上全是稀疏缝隙。我手放在门上,还未推门而出,眼睛就透过那些缝隙,清楚地看到他在溪边的背影。

他竟然在捧水擦洗手脸,很仔细地,最后立起身的时候又低头看了一眼衣服的下摆。

就这么几日,他又瘦了些,被月光拖长的影子长而薄,在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推门而出的时候,他已经结束了所有要做的事情,转身向木屋走了回来。

我忽然没了主张,眨眼又跑回床上,欲盖弥彰地用被子将自己卷了起来。要是文德知道他教我的天下无双的轻功尽用在这些时候了,难保不会吐血。

莫离推门而入,仍是很轻的脚步,其实只要他略微提气,脚下尽可以落地无声,但他走进这里的时候一直没有那样做过。

或许他觉得没必要。

他的脚步在床边停下,然后坐了下来,坐在我身边的床沿上。

“不热吗?”他看着卷在被子里的我开口,脸上仍有些湿漉漉的,刚才垂下来的那绺额发粘在他瓷一样的额角边,之前那些凛冽的杀气已经没有了,即使还有一点淡淡的残余痕迹,看上去也只像是另一种倦怠。

我刚才还在屋顶上摊着手脚吹风,现在便将自己卷在厚厚的被子里,当然是热的,被他这样一问更是再也待不下去,而两只眼睛只知道看着他,又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抓着他的衣摆仔细盯了两眼。

那些血迹早已经凝固。莫离虽然不像文德那样有洁癖,但平素一向整洁,这天奔波来去也有换衣服,大多是黑色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倒是很合身,今天这一身也是。暗夜里凝固的血迹在黑色衣摆上并不显眼。否则我也不会凑近了才发现,现在这样仔细地看过,果然只是一些飞溅上去的血迹,并不是他的。

我松了口气,一抬头却见他正看着我,双目与我相对,忽地微笑了一下。

“不怕了?”

无论是过去的季风还是现在的莫离都是素来少笑的性子,难得一笑,我只觉得眼前春水如画,两手一动,几乎又要去捂住自己的鼻子。

他那点笑意在眼底微晃,伸出右手,四指并拢,在我的前额上轻轻抵了一下,哑声说了两个字。

“没用。”

我真是没用,过去身为皇女的一切尊贵都随着时间而打风吹去,尤其是面对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莫离将外套脱了,上床与我躺在一起,我见他确实没有受伤,心里就安定下来,头靠在他的肩膀便,想与他说话,但看他双目微合,又像是要睡了。

他这些日子时常离开,我虽然不喜欢,但也渐渐习惯了,但今天看到那些血痕,实在忍不住不问,眼睛看着扔在床边的那件外套,嘴里情不自禁。

“溅到那么多血?”

他嗯了一声,显然不愿多谈。

与莫离大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当然知道跟他说话得要诀是锲而不舍。

他虽然不爱讲话,但是你真的铆起追问,偶尔也是会回答个一两句的。

所以我就追问:“你又遇上什么人了吗?”

他合着眼睛,许久没答,正在我就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他突然开口。

“我去了一次重关城。”

“”

“两国开战,墨国突袭,城里很乱。”

“”

“城门已经破了,士兵跑得比百姓快,死了很多人。”

“”

“你在发抖吗?”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然后伸过来手,抱住了我。

即使是这样温暖的怀抱,都不能让我停止颤抖。

两国开战,战争。

我能够想到的,只有连绵的火光、血、惨叫,还有挣扎在生死之间的人的脸。

我甚至想到了客栈里的那个老板,那个胆小如鼠,只会点头哈腰的老实人。

他那个单薄简陋的小客栈,现在又变成什么样子了?

天下已经太平了快十年了,为什么现在又要开战?

皇兄登基的时候,不是牵着墨斐的手说过,要与他永世交好的吗?他甚至要我嫁给那个男人,两国和亲,以求边关永固。

可是我逃走了。

我听见细微的一声响,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像是什么东西被崩断了。

战争。

再没有比这两个字更让我恐惧的东西,尤其是在我觉得愧对所有人的时候。

“好了,我在这里。”他等了一会了,等不到我的回应,很轻地突出一句话来,将我举在胸前,就像那晚一样,亲了一下我的嘴唇。

他的嘴唇温软微凉,而我却像是一个在冰下溺水的人,突然间找到一条唯一能够求生的裂缝,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

我仰起头,这姿势让我含住了他薄薄的嘴唇。

他该是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抱着我的双手微震了一下,然后力量突然变大。我的腰肢在他手中,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力握得哼了一声,嘴里有潮湿而滑润的感觉。他的舌尖长驱直入,与我的纠缠在一起,含舔吮吸,像是要将我吞吸下去。

我从未尝试过这样的亲吻,身上渐渐发烫,心脏跳得紊乱,眼前迷离,只有大块大块的色彩飘动,却什么都抓不住。

炙热的亲吻仍在继续,我神志开始昏茫,怕自己会晕过去,又不知道怎样挣扎,只会叫他的名字,但是舌头还在他的嘴里,这声音含糊不清,就连我自己都听不懂。身体还与他紧紧贴在一起,大腿内侧像是被什么东西咯住,坚硬滚烫,烫得我不自觉地移动双腿。

他的亲吻突然停止,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暗哑的呻吟,呼吸急促,额角蒙着一层汗水,双眼也紧紧闭了起来,像是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

我被吓住了,积聚残存的一点清醒意识问他:“你,你怎么了?”

他将我从身上移开,掌心烫得像火,黑色眼睛湿漉漉的,不知压抑了多少东西之后才沉淀出来的颜色,只一眼便让我心脏猛跳。

“莫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追问,却听自己嘴里发出的是一种沙哑陌生的生硬,怪异得让我自己都想掩住耳朵。

他果然听不下去了,伸手将我身子扳转,要我面对床里,不让我再看到他的脸。

我背对着他,只觉他一只手握在我的肩膀上,用了许久的时间调匀呼吸,我屡次想转过身去看他,都被他的手阻止。

我做最后一次努力的时候,终于听到他开口,低哑的声音里微有些挫败的感觉。

“我不想那么急,我还想你见一个人。”

我身上还有残留的热气,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听到他这样说,只知道糊里糊涂地重复,“见一个人?”

他又说不下去了,握着我的肩膀,身体与我保持着一点距离,并不远,两根手指的缝隙。

“睡吧。”

他这样的语气,基本上就等同于“我不会再和你谈下去了”。我虽然听得明白,但仍不甘心,眼前还是只有他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不知有多想回头再看一眼。

但是他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也一直没有再抱住我的意思。我努力了一会儿不成功,后来也没劲了,终于静下来。

屋里没了声息,之前的混乱过去,我的脑子终于得了余力,再次不能自控地想起他亲吻我之前所说的话。

他说两国开战,此时此刻,边关内外,早已不知是如何模样。而我在这地底山谷之中,犹如世外桃源,哪有一点战争的阴影?

还有我皇兄,他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我这样想着,心里就禁不住地打哆嗦,头顶有低哑的声音,像是梦呓。

是莫离在说话,问我:“平安,我是谁?”

我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心里正难过着,便没有了之前那样对翻过身去的急切,只低低答了一句,“你是谁?你是莫离啊。”

背后一暖,却是他终于收手,将我揽进了怀里。

第二日便是月圆之夜,莫离没有再离开,就在谷里陪着我等日落。贺南一整天都在忙忙碌碌地做着准备工作,相形之下。我们两就显得非常的无所事事。

莫离极少有这么闲散的时候,居然来了兴致,带我到木屋后头,将长鞭里的金丝索抽出来,低肘转腕,挥了几个式子给我看。

他惯用长鞭,这几下挥动自是凛冽有风,那金丝索其实只是一根细细的链子,一头尖锐,既可做锁链也可做武器,他最后一招挥出,那尖端咄的一声扎透了一颗梁柱粗细的大树,收回时一个透明的窟窿,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有森森寒气冒出来。

我看得眼都不眨。他收势侧头,问我:“怎么样?”

我眨眨眼,立刻大力拍手。

“莫离,你好厉害!”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额头抽痛,睁开眼睛时声音便冷了几度,“学会没有?”

我啊了一声,傻了。

他也不与我啰嗦,走过来将那根链子交在我手里,“这几式虽然简单,但很实用,若你遇到危险,能逃则逃,实在逃不掉”他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道,“总之以防万一。”

我被他逼着练了几回,我虽有些武功根底,但从未用过这样的武器,动作自然不太好看。他倒也不恼,很有耐心地立在一旁看着,还过来纠正我的动作,低下头来,手放在我的手腕上,替我纠正动作。

我忽然想起很多往事来,想起那年皇宫里小院里的五禽戏,院子里浓阴遮盖,季风虽然话不多,但是很耐心,若我姿势不当,从不说话,只是走过来替我重新摆过,他人高,每每得弯下腰来,也不看我的脸,神情专注。我心里被那些久违的记忆搅得晃荡不休鼻尖上不自觉地冒出一层汗来。

莫离刚摆正我的一个动作,直起身子时看到我的脸,就是一愣,“怎么了?”

我目光迷离地看这贴,用一种渴望至极的语气开口,“你要不要再看我打一套五禽戏?”

他脸上有一瞬间疑惑与茫然,然后全化作怒气。这怒气是来势汹汹的,是我许久未曾从他脸上看到过的。并且,是针对我的!

“莫离?”我与他对视,张口结舌,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恼乐乐他,之前的心神荡漾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知道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而他的反应是转身就走,根本不给我再开口的机会。

就这样,我们难得闲散的一天,最终成了我孤零零地坐在屋顶上猜想我是哪里惹怒了莫离大人告终。等我终于在看到他与贺南一同出现的时候,地缝上有的那点天光,都快要消失殆尽了。

关于这个夜晚,我本来是有着许多期待的。

我原以为,自己虽然没能亲眼目睹那虫子是怎么被放进我体内的,至少我有机会,能够看到它是怎么出去的。

没想到结果是,我依旧是那个事情发生直至完结全程一无所知的人,因为该死的贺南在这一晚月亮还没升起的时候,就用一根金针让我睡了过去,而莫离只是负手立在屋子的一角看着我软倒,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什么表情都看不清。

等我醒来的时候,阳光从木屋外头一直照到床沿上,怎么看都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幸好,莫离还在,稍微安抚了一点我的情绪。

床并不大,他睡在外侧,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身体,下巴挨着我的脸颊,呼吸落在我的眉头上。

他睡得并不好,脸上有连日奔波所带来的疲惫的阴影,平时冷酷淡漠的表情随着松弛的五官线条消失,还有些微的脆弱,让我都不敢用手去碰他。

身体没什么一样的感觉,手却在被子里不自觉地按了按心口,果然,那些细微的凹凸起伏已经消失,心口平滑,那纠缠了我三年的墨色云纹,仿佛只是一场梦。

我乍惊乍喜,最后竟生出一种莫名空虚感来,就像是一个人身上生长了一件不想要的东西,摆脱不能,但数年下来,日日带着它生活,渐渐习惯成自然,但是突然有一天,它不见了。

原来再丑恶再令人抗拒的到来,都会随着时间流逝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我带着它走过三年,带着它遇见莫离,怨恨着它,恐惧着它,但是现在它不在了,我却突然觉得空虚,并且惶恐,好像自己与他之间是去了一条最重要的纽带,不知前路该如何走下去。

头上有声音,低哑而熟悉。

“平安。”

我抬起头看他,带着些不安。他倒是微笑了一下,初醒的眉眼晕开,别有一番风情。

我心上仍被他昨日一怒而去的背影,还有自己失去意识前他在阴影中负手而立的样子吊着,现在看到这笑容,情不自禁心头一松,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个回应的笑容来。

“她醒了没有哇?”屋外传来聒噪的叫声,破坏了我俩之间难得的温存气氛,我怒从心头起,几乎要跳起来大声叫回去。

这人难道不知道在别人睡觉的时候保持安静时基本的礼貌吗?

但是很显然贺南不知道,他在屋外持续地大呼小叫,并且有不知死活推门而入的打算。

我身上一凉,是莫离起身,背对我站在床前,开口道:“她醒了。”

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冷得我一哆嗦,屋外立时没了声音,很显然贺南也被吓到了。

莫离并未再多看我一眼,独自走出屋子,还反手合上了门。

我不知道推门在屋外说了什么,心里着急,动动手脚也不觉异样,遂自己下了床,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衣服,这些日子我在山谷中居住,贺南是不可能拿出合我身的替换衣服来的,幸好有莫离从谷外给我带回来,大小都很合适,也不知他是用什么办法找来的。

我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穿的绝不是身上的这一套,这时立在床边低头看了许久,想到很可能是莫离替我换上的,忽然就脸红了。

我在床边摸到外衣穿上,再推门出去找他们,并未放轻脚步或者用上轻身功夫,因为没有必要。

莫离贺南立在溪边说话。天光正好,贺南保养得不错,这样远远地看过去,也不觉得年纪老大。莫离更是不用说了,挺拔修长的一条背影,树荫下都能耀花我的眼。

我走出门便看到他们,然后就不知道该不该再往那里靠近,莫离还是察觉到我,就在这时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在多年以后都记得这一眼,在那种从离地不知多远的缝隙中所投下的透明柔和的天光下,从他深黑色的眼睛里,投射出来的目光,温柔而坚韧,让我觉得,他在看的是某样他心爱而志在必得的东西。

即使那件东西,是不属于他的。

我虽然不觉自的身体有何异样,但是在贺南的坚持下,我们在山谷中又待了几日。

莫离再没有提起谷外多发生的一切,我也鸵鸟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日子就这样流水一样的过去。莫离每日早起,带我到屋后,看着我一遍遍地演练他教我的那几招。

他沉默地时候总是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迫着我,让我无法停止身体的动作,但是每次我回头,又总能看到他看着我的目光,那种坚韧又带着一点隐忍的温柔的目光,让你练到后来恍惚觉得,能够一直这样被他看着,就算辛苦一点,也是不错的。

等我把这几招练得大概有些像样的时候,那轮圆月已经又成了弯弯的一道眉。

这天晚上贺南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还特地开了一瓮酒,不知是用什么稀奇古怪的材料酿的,开盖就是异香扑鼻。

晚饭之后我们三个都上了屋顶,在月下喝酒。山谷里景色如画,几只翠羽鸟儿大着胆子落在我们身边徘徊,叫声旖旎。莫离一贯沉默,贺南却一直喋喋不休,喝到后来有些醉了,一个人对着月亮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两眼泪汪汪。

我原本想嘲笑他两句,张嘴却发现自己发出来的只有几声模糊不清的傻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

莫离放下杯子,拉着我长身而起,开口声音清醒无比。

“你喝醉了,下去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他这样说的意思我明白,这么长的一段闲散时光之后,我终于得离开这里了。

也是,这个地方再美再好,终究都不是属于我的,终究都是要离开的,

我知道这一天总要来的,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心酸,被他带下屋顶时很留恋地仰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一线夜空。

虽然很窄很小,但是我想我以后,很难在看到这么平静的天空了。

贺南趴在屋檐上,头冲下对我们说话,也不怕跌下来摔断脖子。

“天底下最笨的小子,别走,上来,我们再喝。”

我很钦佩地看了他一眼,假装自己没听到。

没想到贺南又冲着我喊:“小平安,想知道他笨在哪里吗?来,给我倒杯酒,我讲给你听。”

我听到霍的一声微响,是那种我熟悉的,鞭子破空而过的声音,然后噼里啪啦,贺南与他所在的那一小片屋檐,一起掉了下来。

“走吧。”莫离推门进屋,面无表情地。

我低头看了看摔得惨不忍睹的圣手先生,默默地转身,默默地跟着我家莫离大人,进屋去了。

我在第二天早晨与莫离一起离开了这个地下山谷,贺南并没有来送我们,只搁了一个小金盒子在木屋外头,随随便便的样子。

我听贺南说过,镇魂虫脱离人体之后,遇水则化,遇木则死,非金银不能养护,这金盒子,想必就是用来装从我身体里被引出来的那条白虫子的。

我看到金盒便想起皇兄送嫁那天在驾车上给我看的那只盒子,恶心感又起,目光都不敢与它多做接触。莫离弯腰将它拾起,揭开一线盒盖看过以前,随即合起,贴身收着,就放在紧靠心口的地方。

我犹自不放心,上下左右张望都看不到贺南,只好自己开口问莫离:“他不是说了要拿走一样东西的?你给他了?”

他看了我一眼,“也没有那么急。”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也没有那么急?难道贺南昨晚那样一摔摔得土人清醒过来,迫于莫离大人的恐怖级别,决定还是保命要紧,交换条件不要了?

我跟着莫离离开山谷,从那通道一直往外走,期间回头多次都没有看到贺南追上来的影子,越走越觉得自己的猜测靠谱,到我们走回树洞下方的时候,我几乎可以肯定了。

看来再欠揍的人都是爱惜性命的,贺南虽然是神医,也不能例外啊。树洞里果然有机关,那张大网带着我们徐徐升起,一直升到树洞下方,莫离翻开盖板一步跨了出去,然后回头,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低头望了一眼黑漆漆深不见底的树洞,“我们以后”

“你记得地方就好。”

我点点头,心想也是,也不见得这辈子都不能再回来看一眼了。

莫离带我出了树洞,面前仍是开阔草原。蓝天白云扑面而来,我许久没见着这样大块的天空了,顿时心旷神怡。那株大树仍旧青绿茂密,树冠低垂,几乎要挨到地面上,昨夜不知是否下过雨,叶片上湿漉漉的,脚下及膝高的绿草也是,整个世界都带着清新潮湿的味道。

草原上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极目去看,只见一点白影如闪电一般,转眼到了我们近前,竟是那匹白马。

那白马奔到我们面前,长嘶一声停住四蹄,尾巴甩动间,一颗大头已经来不及的往莫离身上蹭过来,亲热之极的模样。

我惊讶的叫了一声:“是你呀,小白。”

莫离的目光与白马的异同对我射过来。我正想伸手去摸它的头,看到他们的目光不觉一愣,问道:“不可以叫小白马?那叫什么?大白?”

莫离闭了闭眼睛。白马的反应比较直接,冲我一扬脖子,热气扑面而来,吓得我往后纵出老远。

又有马蹄声。是那些牧场上的人,一大群人马,离着老远就对我们招手,还有长长地唿哨声,跑得最快的是伊丽的那批大黑马,格布坐在她身后。她跑到我们近前勒马停下,跳下来一把抓住莫离的手。

“莫大哥,我们来接你了。”

我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思考来的更快,仿佛是出于本能,一个眨眼便到了莫离身前,伊丽一下抓在了我的手臂上。手劲还不小,抓的我倒吸了口气。

伊丽虽没有抓到莫离,但看到我仍露出高兴地表情,亲热地揉了揉我的肩膀,“平安小弟,哦,不是,平安妹妹,我们来接你了。”

我回头看莫离,其他人也都到了我们近前,桑扎跳下马走到莫离面前对他抱拳,“莫兄弟,我们来了。”

莫离对他倒是客气,也是一抱拳,然后开口,“老场主,平安就拜托了。”

桑扎立刻大力往他肩膀上拍了过去,“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恩人的事情就是我们自己的,帮这点小忙算什么,放心吧,我一定将她平安带到蒙地。”

我站在一边,一开始完全不能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后来听得仔细了,又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什么声音都听不真切。

“莫离,你要把我”我盯着他开口,声音干涩。

他终于回过头来看我,草原上无遮无拦,阳光热烈烈地直射下来,耀眼刺目,让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做,两国已经开战,这片草原不安全,老场主他们会带你去蒙地暂避,待我办完事情之后就会来找你。”

我只知道摇头。

他皱了皱眉,走到我面前低声道,“你答应过我。”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让这些人带我一起走?

他眉头皱得越发紧,却再没有多说一句的意思,只弯下腰来,替我系了一样东西到腰上。

我一低头,就看到那条金丝索,黑色细长的链子,服帖地挂在我的腰上,一动就是叮当地响。

“带着这个,以防万一。”

我大惊失色,又慌了神,揪着那链子就想往下扯。他已经直起身子,就听白马一声长嘶,原来是他已经飞身骑了上去。

这白马该是被他骑得熟了,主人一上马便鬃毛抖擞,前蹄抬起,跃跃欲奔出的样子。

我想抓住他,但身子却被许多人抓住,只余下一双手能够前伸,仓促间竟捞不到任何东西。

他在马上看我,背后的阳光刺目,一切都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然后我听到,风声,夹杂着低哑的三个字,是他在说话。

他说:“等着我。”

白马飞扬的鬃毛拂过我的指尖,我极力合拢手指,抓到的却是一片空茫,眼前只有一人一马的背影,飞速地离我远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