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2020年3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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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

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

“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

“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拚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氛氛飘摇。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煌。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连黄昏也迟暮了。

素贞快回来了!

这三步之遥,我把心一横,断然缩短。我要他!——难道他不贪要我吗?

快。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

天色变成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扭扭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人浮在半空,永不落实。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折磨。极度的悲哀。万念俱灰。

什么都忘记了。赤裸的空白。

素贞快回来了?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暄。不。世上只有我与许仙。女人和男人。

我不是女人,我是一条蛇。光是蛇的舌头,足令一个男人爱我,不克自持……

我从来都没试过,这样软弱地爱他!

我不想他离开我。

我不准他离开我。

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

——每个女人都应该为自己打算,这是她们的责任!谁会来代她绸缎?不,我有的,不过是自己。

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我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来问他:

“——我——跟姊姊——是不同的。对不对?”

我不放过他。匍匐身畔道:“我不容易感动,你要很爱我……”

他把我扳倒,不给机会我继续说下去,他温柔地不给我任何机会。我很骄傲,非得擒获他的心。我讲完想讲的:

“……你知道吗?你是她拣的,我……我是你拣的。”

这样的一比较利害,这样的分别了身份地位,谁说我不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女人有与生俱来的智慧,何况我累积了五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

时间无多。

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不要浪费。

人和蛇都沦为原始的动物……

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我不知道。自昏眩中复苏,但觉以后一无所有。费神臆测,惴惴不安。

许仙惆怅地,看也不敢看我。终于低儒:

“小青……,我们竟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