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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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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午后五点正。

一下了班,董芷筠就匆匆的走出了嘉新办公大楼,三步并作两步的,她迫不及待的往对面街角的水果店跑去。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她就发现这家水果店有种新上市的、盒装的新鲜草莓,如果买一盒草莓回去,竹伟该多开心呢!她想着,心里就被一种既兴奋而又苦涩的情绪所充满了。草莓,竹伟前不久还对她说过:“姐,哪一天我们去采草莓?”

哪一天?她不能告诉竹伟,可能永远没有这一天了!采草莓,那是太久远太久远之前的事了,久得数不清多少日子,多少岁月,奇怪的是竹伟却始终记得那段欢乐的时刻——那时他们住在台北近郊,附近都是草地和芦苇,每当清晨,爸爸、妈妈、竹伟和她,一家四口,戏嬉追逐在芦苇丛中,收集芦花,采撷草莓,她常常和竹伟比赛,谁采的草莓多,谁采的草莓大——那年她十岁,竹伟才六岁,父母双全。而今,父母安在?那时,台北近郊都是草原,而今,早已盖满了高楼大厦!世事多变,时光不再——这些,又怎能告诉竹伟呢?

到了水果店前面,真的,那一盒盒新鲜草莓正红艳艳的排列着,包着玻璃纸,系着缎带,包装华丽而讲究。她拿起一盒来,看看标价,四十元!她不禁抽了一口冷气,四十元买一盒草莓,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大太大的奢侈!四十元可以做许多事情,竹伟该买衬衫,鞋子也破了,真不懂他怎么会弄破那么多衬衫!穿破那么多双鞋——但是,唉!她慢吞吞的放下那盒草莓——四十元,太贵了!她一个月只有四千元的薪水,四十元,太贵!她依依不舍的瞪着那盒草莓——水果店老板走了过来:“要几盒?小姐?”几盒?她张大了眼睛,她连一盒都买不起,还“几盒”呢!她摇摇头,正想离开,身后一阵汽车喇叭响,她回过头去,那辆熟悉的“道奇”正煞住车,一个中年男人跨出车子来:“买水果吗?董芷筠?”

她一惊,是方靖伦!她的上司,也是老板。在方靖伦面前,她总有种心慌的感觉。方靖伦那种从容不迫的儒雅,和只有中年男人才有的成熟和潇洒是颇令人心仪的,按道理不会让人心慌。但是,方靖伦每次用那种柔柔的眼光,深深的注视她时,她就忍不住心慌意乱了。

她知道,在潜意识里,她是有些怕方靖伦的。怕些什么?办公厅里的流言?别的女职员的闲言闲语?总之,这工作对她太重要,重要得使她胆怯,是的,她怕流言,她怕失去工作,她怕上司对她不满意,又怕上司对她“太”满意——唉!做人好艰难!

“哦,不,我只买一盒草莓!”她慌忙说,从皮包里掏出四十元来。“只买一盒吗?”方靖伦温和的问,凝视着她。“够吃吗?”

“吃?”她嗫嚅着。“不,不用来吃,是——”她无法解释,腼腆的垂下了睫毛。“我喜欢草莓。”她低语了一句。

方靖伦看看她,笑笑,不再追问。年轻女孩子买一盒草莓,不为了吃,为了什么?他看看那盒草莓,有鲜嫩的颜色,有漂亮的包装,爱做梦的年龄!他注视着董芷筠,那低垂的睫毛,那光润的皮肤,那尖尖的下巴和玲珑的嘴型。为什么这年轻的面庞上总有种淡淡的、谜样的忧郁?他摇摇头,不和女职员搞七捻三是他工作的第一戒条。只是——董芷筠,她来了一年,总是那样小心翼翼的,安安静静的,不言不语不笑,保持最高的工作效率,和最适当的宾主距离——,她像一个谜,这“谜”却引起他某种心灵底层的微澜。这是难以解释的,甚至,是他不想去费力分析的。

“你住哪儿?董芷筠?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哦,不!”董芷筠慌忙说,抬起睫毛来,眼底竟掠过一抹惊慌的神色。“我赶公共汽车去!”说完,她捧着那盒草莓,慌张的跑开了。听到方靖伦的车子开走了,董芷筠才松了口气,放慢脚步,走向公共汽车站,她紧紧的抱着那盒草莓,心里有点朦胧的担忧,自己会不会对方靖伦太失礼了?会不会让他下不来台?会不会影响自己的职业?——这些忧虑很快的被驶来的公共汽车所赶走了。人那么多,都往车上没命的挤,可别挤坏了草莓——她紧张的捧着草莓,四十元一盒呢!只有二十颗!可别挤坏了,可别挤丢了!她随着人潮上了车。

好不容易,车子到了目的地,董芷筠下了车,挤得一身大汗。看看那盒草莓,依然好端端的。夏天的黄昏,太阳仍然很大,阳光射在那鲜红的草莓上,绽放着艳丽的色泽,红得像火,红得像霞,红得像初升的朝阳。芷筠心底开始充溢着兴奋和喜悦,等竹伟看到这盒草莓啊,他不高兴得跳起来才怪!她加快了脚步,向自己所住的那条巷子走去,走了几步,她忽然站住了,深思的看着那包装华丽的纸盒,不行!总不能这样拿给竹伟的,野生的草莓不会装在盒子里,以前他们采的草莓总是连枝带叶,从没有这样衬垫玻璃纸屑——她略一思索,就咬咬牙,撕开了纸盒,把那些缎带、盒子、纸屑都扔进路边的垃圾箱中,用两只手牢牢的捧着二十颗草莓,她快步向家中走去。

还没走进那条窄窄的巷子,她就听到人声的喧嚣了,不用问,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焦灼的跑进了巷子,她就一眼看到了竹伟,高大英挺的身子直直的站在巷子正中,满脸被涂了炭灰,身上的衣服全撕破了,手里拿着一把长扫帚,像个门神似的直立在那儿。附近的孩子们围绕着他又拍手又笑又闹,他却屹立不动。芷筠一看他那种脏样子和撕破的衬衫,心里就又气又急又伤心,她大叫了一声:“竹伟!”竹伟看到她了,却依然站在那儿不动,咧着嘴,他笑嘻嘻的说:“姐,我是张飞,我在守城门呢!我不能走开!”

“竹伟!”芷筠生气的喊:“你答应不出门的!你又把衣服撕破了!你又做错事!”

“我没有,姐,”竹伟睁大眼睛说:“我是张飞,我刚刚打了一仗,打——打曹——曹什么?”他问身边的一个孩子。